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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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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夜里,韩仲珂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深夜的渥太华,是不会有人吹昆笛的。这样纤尘不染的笛声,他二十二年没有听过了。
梦中的庭院浓雾弥漫,远山近树全被乳白的雾气所吞噬,只有一缕清音,幽幽袅袅,穿云度雾而来。韩仲珂循着笛声,磕磕绊绊一路狂奔。他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砰砰疾跳,那么有力、血脉充盈,不,这不是他的心,至少不属于今天的他,它属于十九岁的韩仲珂,那个不知乡愁为何物的轻狂少年,他理所当然地大步走在康平,料不到这千年古都一朝也会面目全非,可就算知道,他亦不会朝这巍巍老城多望一眼,他的心里全是那个人——那个让他心潮跌宕,不能自已的人。
然而笛声消失了,韩仲珂呆立在原地。他改变心意了吗?分别那么多年之后,他还是不愿见他?
突然,他浑身一震。
“秋江一望泪潸潸——”
是他。他来了,终于来了。
一轮明月拨云而出,照破浓雾,丝丝缕缕的雾气,如香炉吐出的烟霭缱绻四散。
云烟散处,韩仲珂看到了云生。
云生背对着他,一袭家常半旧长衫,唱的正是那曲《小桃红》。
“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
韩仲珂的视线模糊了。康平最后的岁月里,他多少次听他唱这曲《小桃红》。他还记得那时的秋阳,静静的小院里,云生拍着曲,手指起落间,无尽的温柔与从容。
韩仲珂不禁往前跨了一步,仿佛这一步就能跨过关山万里、岁月莽苍。然而一条河拦住了他的去路,即使在暗夜里,他也能感觉到江流清澈寒碧,这是潘必正、陈妙常的秋江,也是他和云生的秋江。
“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断银河水——”
他想叫云生,然而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他一急,热泪滚了下来。只剩一句唱辞了。他忽然生出无限的惶恐,又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从前云生总说他不懂昆曲,他不服,问:怎么才算懂?云生却说:不懂也好。
此时此刻,他终于懂得。
只有经过离乱,长夜痛哭,知道韶华必将老去、春花终将辞树的人,才能听出水磨腔里的徘徊不舍,才会明白那一唱三叹里全是流连。
清润的尾音在夜色里越荡越细,乌云逐月,雾气重新漫上来,将他和云生愈隔愈远。
韩仲珂知道,他的梦就要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