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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ct 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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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桃夹子首演当日。
门票售罄。
清晨的阳光透过波浪状白色纱帘,洒在客卧之内。
穿衣镜前,身材纤长细瘦的濑户明美用吹风机将淡金色的发丝理干。
白净的梳妆台上摆放着胖嘟嘟的香水瓶子,金色的杂物盘上摆放着几件首饰,还有几张今夜芭蕾舞表演的入场券。
特意从榊太郎那里要来的二层包厢座位。
明美在东京还尚未结识几位熟友,除了宇田川绘凛,她也只能想到赤司征十郎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她的未婚夫啊。
略苦恼地捋了捋垂于白嫩肩头的碎发,她修长的白指还是拿起了压在项链之下的入场券,走出了房间。
入秋之后,赤司喜欢在紧邻后院的落地窗前用早餐。
院子里几棵树被秋意渲染成了耀眼的金色与红色,偶有大片的落叶打着转儿随即飘于泳池之中,似各色小舟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在灿阳之下飘荡浮游着。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中央,应景地摆放了细长的白花瓶,笼着一只新鲜的大波斯菊。赤司在桌子的一端,玫瑰色的短发即便在清晨灿光之下也威风凛凛。希腊神祗一般受到眷顾的面孔,每个细胞都透着不平凡的气味,让人不自觉想要臣服沦陷。他垂着让一些女孩子都会感到艳羡的长睫毛,专注地凝神于掌中的手机,高挺端正的鼻梁从明美的角度看过去就如同琼玉被巧匠雕刻出来一般美好。
明美在他对面入座。
管家为她的杯子里倾倒黄色的果汁。
这个时辰,她娇俏的脸庞上还难免透出几丝晨起后的惺忪倦怠。
而赤司征十郎却不一样。他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昂贵机器人,精准,苛刻,甚至可以说无误差的生物钟,让她和他同居数周,也很难捕捉到他脆弱的一面。
入场券被她搁置在自己的大腿上,迟疑着,要不要现在出手交给他。
她捏着银色的小勺,心不在焉地搅着碗中的早餐粥,用勺尖挑起鹌鹑蛋上落的那片香菜,又放下。
“不合胃口吗?”他眸光微抬,语气仍是谦和有礼。
她搅拌的动作滞住,连忙回应他的目光,“并没有……”
他听罢,才放心地任视线回归到自己的碟子,手掌搭在杯上,“是在担心首演吗?”
“毕竟是归国第一次演出。”她回答他,垂摆在大腿上的五指攥紧,“说到首演……”
“嗯?”他等待着她的后话。
她连忙假装从晨袍口袋中漫不经心地掏出了那张入场券,隔着桌面递向他,“有时间的话,就来看吧。”
赤司眉梢一动,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片刻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那张票,“知道了。”
并没有明确答应她,甚至连道谢都没有。
就像是带了一副温柔婉转的面具,谁都无法猜透他脑海中的念想。
出乎她意料的淡漠回应让她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还是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耳边的发丝,她举起了果汁啜饮。
首演当日并没有耗费体力的大量排练环节。
下午五时,距离胡桃夹子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半小时。
她赶到了歌剧院,一路沿着忙碌嘈杂的后台走廊走到了化妆间。
小小的空间早被明耀的灯光以及陌生面孔填满,多是聘请来的造型师,熙熙攘攘的。有的演员已经就座,开始往脸上扑粉,自顾自装扮着。发型师轮流为几位演员打理着仙子的铂金假发,带上璀璨的珍珠发饰。看到了明美走进化妆间,聘用来的造型师都不禁悄摸地往镜中的金发女子方向窥伺,这位今早还占领了晨报一袭娱乐版面的归国舞伶。
“真漂亮啊。”为新谷达子打理卷发的造型师低声惊叹道。
听闻造型师这样的赞叹,新谷达子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不善的目光望着镜中背对她而坐的金发明美。
造型师好奇地窥探数秒,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了无礼的长时注视目光,将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卷发棒上。
明美宽松的淡色针织衫恰巧滑落于肩头,露出半边雪白,和一小截精致的锁骨。她修长的指尖捏着化妆海绵,蘸了些粉底,正在脸上轻轻拍打着。即便此时粉黛不施,巴掌大的脸上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明眸皓齿,秀美悦人。用混有银粉的粉色眼影膏覆盖住眼皮,贴好浓密的假睫毛,她又在卧蚕之下用粉色眼线勾出一条长长的弧形,眼妆才算完成。她对着镜子涂抹浅粉的唇彩时,关口老师和龙崎樱乃前后来关照了她,确保她的发型稍后有人料理,才安心走开。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在走。
舞者们纷纷趁着演出开始前,抓紧最后一丝空隙,各自伸展四肢,进行热身。首演往往是决定一部剧目能否名声大噪的演出,大家都不免有些紧张,因此也在此时此刻都变得格外安静,少了往日的聒噪。隔着深红色厚重华丽的布幔可以听到舞台另一端的管弦乐团也在练习操演着。
明美将糖梅仙子的服装换好。耦合色布料体贴亮丽,手工缝纫上去的细小亮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舞台服装的腰际线做过了又一次细腻更改,添加了温柔巧妙的镂空元素,更是衬得她线条如巧匠手下的杰作一般令人着迷。她扶着栏杆,屈膝,直膝,再屈膝,尖下巴保持着高扬。比起了看上去有些不安的独舞还有主演,她这时坐怀不乱的表现甚至显得几分不真实。
乐团停下了练习。
渐渐的,隔着布幔可以听到外面开始有宾客们陆续入场。
有带着对讲耳机的工作人员举着白板子,在后台穿梭。
终于要开始了。
明美从后台侧面的空隙偷偷窥探出去。
幕布缓慢向两侧拉开,展露出了另一边的世界。和纽约一样。那里有她那熟悉的聚光灯,格外刺目的光辉,沿着地板似璀璨的银河一般蔓延到后台,点燃了她腹中某种执着的渴望,对舞台的痴迷与狂热像是导-火-索一般让肾上腺激素不断分泌。她听到了钢琴前奏慢慢嵌入到序幕之中,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穿插游走在被点亮的空气之中。
几个跳独舞的小女生各个都紧张得手脚冰凉,恰逢深秋,她们在还没有供暖的后台,一针一线缝严了淡粉的足尖鞋。
濑户明美却像一条鱼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潭被炫目灯光与轰雷掌声填满的热烈池水。
“第二幕演员开始报道!”有人在后台低声提醒。
明美和其他几位身着雪白舞裙的仙子纷纷排列整齐。
幕布之后的工作人员们有条不紊地搬挪好了数件舞台道具。
队伍旁,有人上前为她理好了仙子的珍珠发饰,“加油。”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舞台上是漆黑的,为崭新的一幕做着准备,鸦雀无声的观众席满怀期待。
濑户明美站立在高大的圣诞树前,蓬松的纱布堆砌的白色雪堆安静地沉睡在她的脚畔。
指挥老师在星点灯光中扬起手臂。
钢片琴最先奏响,轻快灵动,温润又带着跳跃的神秘感。
灯光先是忽明忽暗,很快明亮夺目的莹白光束便拢着台中央的糖梅仙子,将整个梦幻的世界点亮,天空中有柳絮般的白色片状雪花轻飘飘地落下。粉色的身影在银白色的世界中俏皮地踮着脚尖,一点,又一点。她舒展着双臂,修长的腿配合灵活的脚尖,伸展,弯曲,每一个细胞都融入进了钢片琴所奏出的美妙音符之中。
糖梅仙子的舞蹈选段是莫斯科大剧院的编舞加以改编,榊太郎信服于濑户明美的舞蹈实力,将原本就琳琅满目的绕场一周舞步Manèges又提升了难度,这个版本绚丽复杂的绕场旋转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音乐进行到了两分钟左右的进度。
濑户明美终于开始了令东京瞩目的Manèges舞步,绕场一周的高难度旋转。
她的足尖完美地高立着,轻松而流畅的舞步沿着完美的轨迹,就宛如一个毫无失误的圆规一般飞速划动着。蓬蓬裙伴随着每一圈转动漾起俏丽悦目的淡粉色波浪,白色柳絮状雪花偶尔擦过她的身影,白粉相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绝伦的柔美光晕。
一圈。
两圈。
三圈。
四圈。
……
……
钢片琴的节奏融化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糖梅仙子早已化作一道虚无幻象般美妙到不真实的精灵。
她灵动欢快的舞姿跳耀在每个人眼底,似一簇淡色的火苗,炙热且灼目,刹那间点燃了整个观众席的热情。
开始有人大声叫好。
紧接着,掌声此起彼伏,从礼堂各个方向传来。
十六圈。
十七圈。
十八圈。
……
……
十几排的观众早已按捺不住,齐齐起身。
他们无一不睁大了眼睛,生怕眨一下,便要错过这令人拍案叫绝的舞步。
假如他们凑得够近的话,兴许会看到濑户明美面容上镌刻着胜利者的笑容。
飞速旋转时,一切就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掠过。
高大纯白的圣诞树,梦幻般的白絮飘雪,耀眼的聚光灯,角落包厢的管弦乐团,观众面孔上流露出的痴迷,狂热,憧憬,仰慕,爱恋……
三十圈。
三十一圈。
三十二圈。
足尖稳稳立住,在舞台上划出半圆。
双臂向上优雅地伸展,高举,浓黑的长睫毛下那双灰绿色的眼溢满了胜利的喜悦,得意地阅览着为她而沸腾的观众席。
第二幕还尚未结束,观众们却已经在这时纷纷起立,为糖梅仙子献出肺腑生出的欢呼声。
已经没有人记得这部剧目是胡桃夹子了。
主演是谁也无需关心了。
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他们只要在今夜记住了灯光下跳跃旋转的濑户明美,那就足够了。
榊太郎透过布幔营造的空隙,眸光略过观众出奇激昂热烈的反应,嘴角携着满意微微翘起。
舞台中央的明美在白莹莹的灯光下又一次半转了纤长的身体,在沾满亮片的粉裙包裹下,依旧是骄傲的姿态,向观众席微垂下美丽的头颅,送上了无可挑剔的优美谢幕。
剧终。
礼堂全场灯光再度亮起。
全体演员再度出场谢幕时,明美又一次被淹没在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尖叫与欢呼中。
“明美!”“明美!”“明美!”
观众们口里有节奏地叫着她的名字,渴望的视线聚集凝固在她面孔上。他们都仿佛着了魔咒一般,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花束一一抛向了糖梅仙子,眼底荡漾着那个靓丽曼妙的粉色身影,再容不下其他。
明晃晃的舞台灯光包拢着她,耳边只萦绕着自己的名字,这种莫名的满足感像化开的温热焦糖流淌在胸腔。她面孔上露出了傲人的笑容,微扬起尖下巴,眼神却在此刻有意无意地漂游到了二层的包厢。
她看到了宇田川绘凛,身着一袭红裙,站立在包厢前侧,拍手叫好。
赤司征十郎。
她寻找着他的影子。
却没有看到赤司征十郎。
那笑意在她面颊上滞住了短短一霎,只有一霎,却有如一盆冰凉透心的水倾盆而下。但不自然的情绪很快便被她迅速收起。她脸上漾起了比刚才更灿烂的笑意,任鲜花落于自己脚踝两畔,一次又一次地向观众屈膝谢礼。
他到底还是没有来。
“明美!明美!”有独舞叫到。
她们已经回到了后台,稍事休息。
个子娇小的独舞捧着比她上半身还要大一圈的花束,大步翩翩走来。鲜艳夺目的花束遮住了她小巧的脸盘,只能从花束之后探出两只圆眼睛,“说是送给你的!”她把巨大的花束艰难地递向了明美。
金发女子从容接过,搁置在了梳妆台前,并没有急着拆开,而是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取下了发间的珍珠饰品。
几个叽叽喳喳的舞者目光都被那捧夸张的花束吸引了过去,相比明美,她们显得还要更迫不及待一些。
“是什么人送的啊?”有人踮起脚尖,目光飞越过来,恨不得能透视到便签之内的字字句句。
“哎呀,好羡慕啊!”
“濑户快拆开看看吧,我们也好奇得很呢!”
新谷达子侧首,眯起了眼睛,却也无法不去关注镜子中那捧花束格外抢眼的倒影,她最终没有参与到这场恭维的游戏当中。
明美拆下了发丝上最后一串珍珠,一勾绯红嘴角,愉快地说,“好啊。”好心地决定满足几个小女生的八卦之心。
她欠身,金发悄洒擦过耳垂。女子涂抹着淡色甲油的指尖轻松拆下了玻璃纸,展露出粉白相间的花束全貌。送花人为了配合她‘糖梅仙子’的角色,别有用心的在花束中添加了各式充满少女气息的糖果,夹杂在芬芳四溢的花朵之中,让任何女孩子看了恐怕都会动容。她却早已司空见惯,从花束中央捏住了折起来的米色便签,上面浮起了质感奇特的镀银花纹,指腹单单划过镀银的章,也能知晓这花束的价格不菲。
她在东京还并没有建立起像在纽约时那样庞大的粉丝群体……
那到底会是谁送给她这样昂贵的花束呢?
思忖片刻。
多半是宇田川绘凛吧。
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她的指尖自如地挑开了折叠起来的便签。
有好事的女孩子凑过来,一眼扫到了末尾的署名,倒吸了一口气。
这下大家更是急不可耐了。
“是谁啊?!”
“对啊?是不是名人啊?”
“天哪,明美你真好运。”
“到底是谁嘛?别卖关子了……”
嘈杂的声音不绝耳,濑户明美捏着那张便签,原本柔和欢快的面孔却黯淡冰冷了。之前那双狭长明眸中还夹着喜色,却在这时垂下了眸光,盯着手中的便签默默不语。
声音小了下去。
之前不停催促着想要知道送花者的女孩这时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不敢再张口。
化妆间一时间陷入了惊愕不语。
并没有多作思考,明美将那小小的便签不由分说地揉成一团,势欲丢入垃圾桶。
那团纸磕碰上边沿,掉在地面,咕噜两下,尴尬地静止住。
门也在这时被打开。
“濑户?”榊太郎身着西装,五指搭在把手上,抬抬下巴,“方便吗?有几位贵宾在等。”
贵宾……
这个词语显然勾起了明美更浓郁的不快,她抿起了红艳的唇,尾睫反感地颤动着。
榊太郎显然还未搞懂局势,“就在侧厅,来见见吧。”谦和的姿态向她邀请,他勾起了右臂。
“今天不方便。”她淡淡地回绝,提起了自己的手包,紧接着一把抓起了椅背上的驼色大衣。快步绕开了榊太郎,低声道,“不好意思。”
濑户明美夺门而出。
靠在门框上的榊太郎略有些尴尬地放下了勾起的臂弯,面无表情地带上了门。
薄薄的门板隔出了一房间面面相觑的独舞演员们。
沉寂了半秒后,之前那个好事的女孩子终于兴冲冲地示意垃圾桶一侧的独舞,“快,快捡起来看看,是谁送的。”
女孩听闻,跪坐在地板上,拾起了被揉搓成一团的便签,小心翼翼地展开。
表情凝住。
【献给我心中独一无二的糖梅仙子。—迹部景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