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三》梦湾

10、十回春秋是沧桑

　　木槿沿着南郊外的小路向前跑去，这路没有距离，没有尽头。起风了，便是风沙漫天，下雨了，便是泥泞不堪。
　　马蹄声，稀稀疏疏的马蹄声，应该不算是个庞大的队伍，还在十里之外。木槿不希望自己有如此惊人的感官，这时时刻刻都提示着她妖的身份。她不管这声音，径直向前跑去，就算这声音在一步一步向筠州接近。
　　马蹄声近了，木槿便让到路边，脚步也慢了下来。看着远处扬起的尘土，木槿知道那些人即将进入她的视线。
　　近了，木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她看过去，那马队的最前面是骑马的一男一女，后面是一辆马车，周围还有几个下人打扮的人骑马跟在马车四周。那男子年纪不大，脸上却隐隐显露出几分沧桑，女子长得眉清目秀，细看却也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就这样，木槿和马队擦肩而过。
　　只听一声“吁——”，整个马队停了下来。木槿和那男子同时回首。
　　“二哥……”木槿抬起头来，看过去，那便是一别十年的二哥何骐。
　　“三妹……”何骐的眼睛不禁红了红，毕竟，他们做了十五年兄妹。但很快，他眼中取而代之的便是杀气。
　　旁边的女子握住了何骐的手腕道：“这便是三妹么？”说着，她跳下马。何骐看着她，皱了皱眉头，“嫣然……”她冲何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何骐也跳下了马。慕嫣然的身体里并没有流着降妖师的血液，自然也对木槿身上的妖气并不敏感，但是何骐已真正做了九年降妖师。木槿刚刚杀过人，何骐在三里以外就已问到了妖气，极淡的妖气。
　　“这位是……二嫂？”木槿试探着问。
　　慕嫣然点了点头。她见了木槿倒有几分惊喜，她并不知道木槿是妖。马车的帘子掀开，从里面弹出两个小脑袋，皆是五六岁的小孩，这便是何骐的儿子何禹震和女儿何念筠。他之所以为女儿取名“念筠”，便是要提醒自己和家人时时刻刻念着故乡筠州。他既活了下来，那何家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姑姑？”是何念筠稚嫩的声音。
　　何骐不愿多提木槿，但他多少也跟家人提起过几句。
　　降妖师的宿命便是捉妖，然而面对木槿，何骐下不了手，毕竟木槿本性善良，他再清楚不过，尽管他儿时再妒忌。
　　何念筠和何禹震从马车上跳下来，向木槿走了过来。这让木槿不禁又惊喜又害怕。她也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小孩子，只得僵硬地张开手臂。可是，何禹震就在离木槿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何念筠见哥哥停下了脚步，便也驻步。何禹震皱了皱眉头，这让木槿的心凉了半截。何禹震和何念筠身体里流着的是降妖师的血液，离得这么近，他们闻得到木槿身上的妖气。
　　他们依偎在慕嫣然身边，慕嫣然伸手将他们揽在怀里，大约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哥……”木槿的神色黯淡下来，她指了指南郊，“当年，白先生也活了下来，他安葬了我们全家，就在南郊。”
　　“白先生？”
　　“嗯，白先生，也葬在那里。他刚刚……走了……我们家，还在，没人敢占了。”
　　“三妹。”何骐打断了木槿，“念在我们多年兄妹之情……”
　　“二哥，你别说了。”木槿又打断了何骐，“我会到我该去的地方去，从此以后，我们便各走各的路吧。”说罢，木槿继续向前走去。向左便是魔界，向右便是妖界。
　　木槿走远了。
　　慕嫣然道：“骐，你从来都没有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嫣然。”何骐紧紧握住慕嫣然的手，放在胸前，“等到了家，我会给你讲的。”
　　他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进了筠州，筠州百姓奔走相告，说是何二少爷回来了。与此同时，何骐一行人也听说了关于木槿一举教训了筠州五个恶霸的事。他们五人的死讯是早上才传来的，所以，对于这件事，人们也开始或褒或贬。
　　“想不到，她也开始杀人了，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何骐坐在昔日何家的大堂，叹了口气。这里并无尘土，她知道木槿回来过。木槿说要去她该去的地方，那便是妖界。
　　“妖族一向欺软怕硬，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慕嫣然站在何骐身后。
　　“十年她都活下来了。估计以她如今的道行，我不用黄符根本打不过她。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的三妹了，我只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碰见她。”
　　“你不想与她为敌？”
　　“嗯，知我者莫若嫣然。嫣然，我们回到了筠州就等于回到了危险之中……你……”
　　“别说了，我既决定跟你回来，就已经什么都想好了，只是禹儿筠儿他们……”
　　“我会竭尽全力护你们周全的。”

　　这便是白玉笙的预言了，很多降妖师，正向筠州来了。木槿没想到这竟是何骐一家。
　　这一条危险，算是没有了。还有下一句，“不要和魔……魔……”魔什么？魔界？魔族？魔将？魔尊？白玉笙没来得及跟木槿说出后面半句。木槿不能辜负白玉笙的最后一句话，所以，她不能去魔界。可是魔尊也说过，妖界正有人追杀她。
　　木槿运了气，静下心来，这是武功。然后她便催动法力，她还没试过这样。一刻钟之后，她手中出现了一只小鸟。那小鸟似是通灵气的，眼睛朝着木槿不停打转。木槿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用手指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把它绑在小鸟的腿上，放了出去。它飞的是何府的方向。木槿希望再为何家做一点事。她感觉到，何骐此行，是来报仇的。
　　木槿年轻，她不懂顾全大局，不懂运筹帷幄。她的计划可能会让何家一举雪耻，也可能会让何家再度被灭门。
　　她进了妖界。
　　妖界对她的警惕早已放松了不少，他们满以为她已经死了。
　　古藤，古藤大约还不知道她在魔界活了下来吧。
　　木槿向前走着，她回忆着天仇和古藤对她讲过的，妖界宫殿的方向。他们为确保木槿不要错踏那个方向，殊不知这让木槿对那个方向印象极深。
　　她戴着面纱，没人注意到她。到了。她抬起头去，这宫殿是个极华丽的所在，极尽奢华，找不到什么词能配得上去形容这座宫殿。
　　一阵阴风吹过，木槿的面纱飞了起来。这时驻守宫殿的妖的法力所致。
　　“何木槿？”其中一个妖认得她，便举着刀朝她冲了过来。
　　“慢，手下留情。”木槿举起双手，“我要见妖帝陛下。”
　　其余的几个妖愣了一下，这等大事该去向妖帝禀报。
　　木槿终于活着进了妖界宫殿。里面比想象中更加豪华。妖帝正端坐在宝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他也一惊，她还没死。
　　“你倒也真是个奇女子，辗转人魔妖三族竟能活的如此安好。”
　　木槿右手扶着左肩，单膝跪下，“参见妖帝陛下，能于此瞻仰妖帝尊容，是木槿的荣幸。”
　　“你想过没有，你今日进来了，就走不出去了。”妖帝并没有正眼看她。
　　“木槿是个惜命的妖。”木槿颔首，“否则也不可能苟活至今。如今木槿已迷途知返，我以我曾经的身份为耻。”
　　“那你打算如何表现你的诚意？”
　　“何骐携家人回了筠州。”木槿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若没了他们，筠州便再无降妖师了，岂不快哉？”
　　“妖族一向最重感情，你在何家活了十五年，如今怎能狠得下心来？”
　　“是何骐。”木槿道，“是他先不顾多年兄妹之情，一见面便要杀了木槿，这才令木槿看清了降妖师的本质。”
　　“我们怎么信你？”是季峒。他听说木槿回来，便过来了。
　　“不信？你可以去看。”
　　一片寂静。
　　木槿继续说：“那……就算是你们信了。我还有一个请求，请不要在筠州城中动手。何家人的墓皆在南郊，何骐一家不日定会去上香。”
　　等木槿全部说完以后，妖帝慢条斯理地说：“何木槿，你到底还是年轻。这么快地倒戈，未免落了刻意。”
　　“仇恨，是不需要循序渐进的。正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哥哥，我如今才更恨他。”
　　“不如……”妖帝毫无征兆地笑了笑，“你这几日就留在这宫殿里吧，想必你也从未住过这么豪华的地方。”
　　“多谢妖帝陛下。”

　　何骐收到了木槿的手书，“这不是用笔写的，是用法力写的。三妹的字迹。”
　　“写了什么？”慕嫣然问。
　　何骐念道：“七日内做好准备，父母墓前，以告其在天之灵。何木槿。”
　　“这么快？”
　　“我想……”何骐道，“我们需要你表哥表姐和郴州韩家的帮助。飞鸽传书，让他们火速赶往筠州。我与禹儿筠儿再去写些黄符。家里可还有朱砂？”
　　“我们带在身上的有一些。大约要写多少？”慕嫣然打开包袱，把带在身边的所有朱砂拿了出来。”
　　“他们来的不会少。”何骐思索一番，“上次便不像一人所为，这次恐怕会更多。这点朱砂，根本就不够。”
　　“那我去药铺买些。”
　　“下人去就好，便让湘儿到东街药铺去买四两，让鲁仁到西街药铺去买四两。毕竟这东西一次买太多了也难免引人注目。药铺老板也应知晓的，现在大约整个筠州都知道我回来了。”何骐招了招手，“筠儿禹儿，过来。”
　　何禹震与何念筠本在小池边玩耍，便也忙跑到何骐身边。
　　“不久后你们可能就要打人生中的第一仗了，这一仗可能极为凶险，知道吗？”他摸了摸何禹震与何念筠的头，“还记得我教你们的，黄符，怎么写吗？”
　　“记得。”他们一齐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湘儿和鲁仁便把朱砂都买了回来，何骐摆了一桌子的符纸，便奋笔疾书起来。一旁的禹儿筠儿也学着何骐的样子开始写，毕竟是小孩子，何骐写十张的功夫他们一人才能写一张。
　　何骐道：“嫣然，你现在便飞鸽传书吧，让韩大哥，韩二哥即刻动身，让表姑父、表哥、表姐三日后动身。他们一时间全都来到筠州太过引人注目。我们家中还有几件客房，他们若住在这里地方还够。等他们来之后还要共商大计。只是一点，不知他们会什么时候行动。”
　　“那你可要再传书问三妹吗？”
　　“不可。”何骐放下笔，“她应已身在妖界，她的处境比之咱们还要危险百倍。”
　　“嫣然。”何骐站了起来，拉起慕嫣然的手，走到屏风后面，“这一战过后，我可能会一举雪耻，抱我家灭门之仇，也可能一败涂地，连累了咱们全家。嫣然，你会怪我吗？”
　　慕嫣然微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会，若我怪你，当初就不会同意你回来。我虽不是降妖师，但我表姑父、表哥、表姐皆是，降妖师的宿命我再清楚不过。我既选择了你，便选择了你的一切。”
　　“唉……”何骐叹了口气，“三妹其实不必这样。”
　　“别辜负她，她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慕嫣然握了握何骐的手腕。
　　两日后，郴州降妖师韩家的韩寅泰、韩寅渊抵达筠州。六日后，轩荣降妖师司空家的司空勖诘、司空云松、司空云宓抵达筠州。
　　若包括何禹震何念筠在内，何府共住着八位降妖师，如此多的降妖师齐聚一处，这是少有的。然后，他们便会在何家墓前布下极大的黄符之阵，守株待兔。
　　“弟妹和贤侄、贤侄女最好还是别去了。”韩寅泰道。
　　“我也赞成。”司空勖诘道，“嫣然不能修法，禹儿和筠儿尚年幼，不宜参加此大战。到那一日便让骐儿在何府布下黄符之阵。”
　　何骐道：“表姑父所言极是。”
　　慕嫣然道：“这一战过后，三妹也定会为妖界所不容，不如……过后就让她回家里住吧。”
　　“走一步算一步吧。”
　　“骐。”慕嫣然想了想说，“我想我和筠儿禹儿还是得去，若去给公公婆婆上香，你觉得若我不去，合乎逻辑吗？”
　　“可是……”何骐在犹豫。
　　“你们一定能保护我们，我相信你们。”

　　木槿已在妖族的大殿中住了六日，她活了二十五岁，的确从未住过如此豪华的宫殿。木槿歇息了六日，也想了六日。她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决定太过仓促，只是但愿何骐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季峒来了，木槿站了起来。
　　“坐。”季峒冷冷道。
　　“您是长辈，木槿不敢坐。”木槿行了个常礼。
　　“我们大约已找到了破黄符之阵的方法。”
　　“是吗？”木槿眉心微微一动，“那就好，恭喜了。”
　　“杀你全家，我是罪魁祸首，你不恨我？”
　　木槿不太懂掩饰，便直来直去，“恨。”
　　季峒回过头去看着木槿。木槿继续说道：“但我更恨何骐。”
　　木槿这样说，到让季峒相信了几分。
　　一个小妖来报：“爷，何骐一家前去上香了。”
　　“那你便回了妖帝陛下，就说，我们准备动手了。”说罢，他转过身去看着木槿，“何木槿，不如你也一同前去？”
　　“我看不得那杀人场面，还是算了吧。”木槿挥挥手。
　　“别呀。”季峒抓住了木槿的手腕，“这场大战是为你而准备的，你若不去，岂不遗憾？”季峒眼底深处暗暗发狠。
　　木槿知道，这一次是逃不掉的了。
　　这一行加上木槿，一共十三个妖，埋伏在筠州南郊的树丛之中。木槿没意识到，她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你过去。”季峒用命令的口吻对木槿说。
　　木槿只得站起来，向前走去。她不敢向前走得太多。降妖师黄符之阵她见识过，若她踏入黄符之阵的范围，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而且会让何骐的一切准备前功尽弃。木槿是第一次闹出这么大的事，她思虑的，也多了起来。
　　“三妹……”何骐站了起来。而慕嫣然、何禹震、何念筠仍旧跪在何亚昭和沈氏的墓前，这让木槿觉得有些怪。
　　何骐不敢上前，若是幻形术，他看不透。若这是真的木槿，他希望她停下来，因为只要再往前跨两步，便是黄符之阵。
　　“何木槿！”何骐一跃出了黄符之阵，跳到木槿面前，“你竟还敢来此处撒野？”说着，他把剑架在木槿脖子上，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前面便是黄符之阵，你快走。”
　　“我走不了。”木槿低声道。
　　“拿命来！”何骐摆开架势，假势跟木槿打斗起来。
　　木槿也假意跟何骐过了几招，便逃了回去。
　　“动手吧。”木槿躲到季峒身后。

　　魔界。
　　裂空道：“筠州南郊就要开战了，三弟怎么看？”
　　靖纶道：“不宜插手。末将认为，降妖师将胜。”靖纶看了看门外，叫道：“天仇，进来吧。”
　　“师父，二师伯。”天仇行了常礼。
　　“这也是你的战斗。”裂空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