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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了残念翠婢归太虚,再失怙孝子守长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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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傅氏听闻父亲身子有恙,哪儿敢把实话告诉母亲知道,因此只托说父亲连日奔波偶感了些风寒,加之二哥的身后事还有诸多首尾需要打理,要在县城里多盘桓几日,免得往复奔波劳苦。而另一边叶傅氏却和傅钱氏商定,一个到县里照顾父亲,一个与管事魏大娘一起协理家务。
那一日傅老太爷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没成想晚了一步,只见到儿子的尸首,上了年纪的人哪受得住这样的刺激,登时晕死过去,叶文举当场大惊,生怕岳父再有个好歹,回家无法交代。好在出事的地方离县上一家德国人开的新式医院不远,叶文举与那里的一个大夫因其子上学之事也有泛然之交,因此急忙忙将岳父送了医院,一番抢救之后,大夫说是中风,须待住院治疗。
济宁县比不得省城,世风多未开化,这外国人的医院在这里还属于新鲜物事,平日里也多是些外国人、或是喝了洋墨水的开明人家才去就诊,国人大多不惯西医、加之外国人医院收费又高,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是不会去那里就诊的。叶文举此番将老爷子送去,也是事出突然,没有办法的办法,傅忠一进医院的大门,看着自家老爷子被一群遮口遮面的白衣人抢了去,再送出来的时候浑身挂着奇怪的琉璃瓶子胶皮管子,登时惊惶害怕、手足无措,大夫与他问话,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蹲在墙角抓着自己毡帽恸哭不已。
见一向老实持重的忠叔这副模样,叶文举也知道是指望不得了,只得回去仔仔细细和媳妇交代了一番,又托那熟识的大夫找了个本地出身的小护士,一一讲给叶傅氏听这外国医院的规矩,如何打针吃药抽血做检查、如何端盆倒水打饭伺候病人,叶傅氏虽没见过,但一则担心者父亲,二则也是却无人可依仗,只好战战兢兢地答应下来,和随身带来的两个下人一起轮流守候着父亲。
待安顿好了医院这边,叶文举又匆匆和教育局告了长假,忙着在县里的各个关节上下打点、往返奔波,以期早日完结那些磨人的繁琐手续,将傅老二的尸首领回,入土为安。经过三日脚不沾地地劳碌后,叶文举终于将傅老二的尸首领回家,一番梳洗之后,好好地入了殓。傅老太太见着了,不免又接连哭昏了几次,以至于神智都有些恍惚,一会儿说“老二今年可是该娶亲了”,一会儿又念叨“你爹怎么还不回来”,傅钱氏不敢大意,在上房守着老太太寸步不离。有时魏大娘为老二的丧事过来回话,傅钱氏也不敢教老太太听去了心烦,只好悄悄地把魏大娘引到上房门口,匆匆说两句便罢。
内院伤心忙乱至此,外院也没好到哪去。因傅老二死得突然,家里并未提前准备下丧仪,傅老太爷不在家,傅家又没有个娘舅帮着主持,这副重担就只好落在外姓女婿叶文举和傅忠二人身上,从订棺材到看风水,从选坟地到算吉日,再到唁电亲友,迎送乡里,扶柩下葬……每一件事叶文举都打起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花上百分之二百的力气,生怕有个顾虑不周,在岳父母和媳妇面前落埋怨不说,还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好在傅老二是罪身,亲友们多有避忌,再加上他平日里名声也好不到哪去,傅老太爷又抱恙不在府上,因此乡亲中除了几位族中老人,前来吊唁祭拜者并不很多,家里略有条件的,就送些挽联锡箔来,没条件的,看在傅乡约的面子上,不拘什么好歹送了来略表寸心,也只是都送在门房,不肯进门,这让叶文举少了不少应酬功夫,饶是这样,他还是忙得每日披星戴月,累得晚上进了门,等不及丫头帮他除去鞋袜,就一头倒在炕里呼呼睡去,以至于叶开接连大半个月都不曾见过自己爹爹。
若但是这些迎来送往的功夫让人劳心费神也就罢了,更让叶文举更焦头烂额的,还是这棚白事的花销。本来,大奶奶和魏大娘协理家务,这些钱财往来上的事是不消他一个女婿来烦心的,但大奶奶素来吝啬,总觉得这发送死人之事就是把钱白往水里扔,向来在这上面不愿太过讲究,而魏大娘心里有分数,这棚白事若是办得太过朴素,别说与傅老太爷这样的身家不相称,教晚年丧子的二老看,也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况且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一会儿要烧这个、一会儿要祭那个,一会儿说三道灵门的棚子是不能少的,一会儿又说老二生前花惯了,六斤四两的锡箔纸锭也定要给老二预备下,大有花银子解心痛的意思。可魏大娘毕竟是个下人,又要遂了老太太,又不能太拗了大奶奶的意思,因此实在为难了,不得不请姑老爷出来说话。叶文举一个男人家本就不拘小节,再说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起先心下并不以为意,只一味遂了老太太和魏大娘的心思,循着那些个陈年老令儿,该置办预备的,一项不差,又额外添了许多花销,这样一来,老二这棚白事难免铺张,所费不赀。
这不,还没过“三七”,账房先生那边就蹲不住了,抱着账本来和姑老爷细细盘算,一口上好楠木棺材六个大洋,请风水先生两个银元,请人裱糊香烛纸马、高搭灵棚三丈二共一百四十七元四角,送殡的唢呐、抬棺的杠夫、打幡的小子、诵经的僧道几日下来合计一百单六元五角七分,预备下的香仪冥纸,各房人等披戴的孝衣、高悬的白幛,外加这些日迎送往来、宴席酒水,再加上老太太延医问药、老太爷在县城留院的开销……账房先生一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直打得叶文举头晕眼花,三下五除二一合计,魏大娘从老太太那支领的一千块袁大头就不够使了,账房先生再精明也做不出这没米的炊饭,一双眼睛在瓶底厚的镜片后面愣愣地擎等着姑老爷示下,叶文举傻了眼,又不能去给岳母找心烦,只得讪讪地厚着脸皮去找当家的大奶奶商量。
“不是我说,你们男人家只知道甩足了银子充门脸,哪知道里面过日子的艰辛?”大奶奶一张黑脸拉得老长,翻着白眼瞧着自己这累得快脱了层皮的妹夫,“我们这日子如何,妹夫不是不知道,你三弟总也不着家,你大哥这口烟眼瞅要断供,我平日里就总跟妹妹念叨,哪有那可以钱生钱的买卖,想着大嫂子平日的好,也别忘了我们日子艰难,老二这事儿,早我就说要简办,你们都当我是恶人,一味由着娘痛快不听我言,如今来问我,我一个妇道人家整日连二门都不出,上哪里能去抠出一角银子来?老话儿说,‘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这银子你还是问娘要去,娘跟床脚刮两刮,就够咱们吃一年的!”
叶文举想着她是当家主奶奶才来问她,谁知她句句不离大房那点小算盘,倒豆般的一番话噎得叶文举哑口无言,不由得暗道了一声自己何苦来哉,心下蹿起一股无名火,他也不好意思同一介女流一般见识,只好愤愤拂袖而去,向傅忠告辞。慌得傅忠赶紧哄着姑老爷,说大奶奶就那掉钱眼儿里出不来的性子,一切看着二老和叶傅氏的面子,千万担待,好说歹说哄了半日,叶文举这才咽下这口气。
比起外院上房那些乱糟糟令人头疼的繁物琐事,被孝幛纸扎装点起来的撷芳馆却显得冷寂得有些过分,这位二爷虽说平日多不着家,可这人骤然没有了,二房上下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了主心骨,下人们倒还是其次,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最可怜的要算是沈姨娘,没有当家男人,也没有个主母的名分,人还半疯不疯,下人们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一起干活的时候却免不住地议论,沈姨娘这没着没落的日子可该怎么过下去。
沈姨娘自打那年碧儿死了受了刺激,常常是疯一阵好一阵,亏得傅六家的和小英子照料得精心,这半年来疯病少犯了很多,再加上叶开时不时来找傅红雪玩,有时候两个孩子在房里呆得闷了,便在院子里打打闹闹,赶上天好,偶尔也会拉上沈姨娘一起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一大两小说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的疯话趣话,逗得沈姨娘毫无形象地和两个小淘气盘腿坐在院子的青砖地上高兴得大呼小叫,倒也开心。郎中说过,沈姨娘这病在心不在身,想开了病自然就好了。她这病本来就在孩子身上起的,如今两个孩子在膝下环绕,对病情自然是大有裨益的,于是眼瞧着沈姨娘一天好过一天,人又利落俏丽了起来。
沈姨娘知晓了傅老二的死讯时,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看出来悲戚,这教担心她又犯病的傅六家的和英子好松了一口气,只是吃饭时看着沈姨娘眼神有点发直,和她说话她也总是怔忡着,傅六家的还当她是想着二爷,想想当年沈姨娘在二爷面前承欢,一时风光无两,傅六家的心下也是好一阵唏嘘,让英子服侍着姨娘早点歇下,莫要思虑伤神,也就没想别的。谁知第二日英子起身,却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已,哭喊声搅扰得傅六家的离着老远就感觉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似的,突突得胸口都疼,待冲进沈姨娘的屋子一看,傅六家的也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原来沈姨娘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悄悄爬起来上了吊,等早上英子看见的时候,身子都凉透了。沈姨娘临行前将屋子收拾得利利整整的,布置成二爷喜欢的样子,在床上叠了整整齐齐一排孩子的小衣服,衣服上面压着一只布老虎,她换上了初指给二爷时常穿得那件倩桃色的衣裙,明明是双目紧闭睡着的模样,却衬得眉目脸色明艳动人,好像随时会睁开眼扯开一个俏皮的笑容,勾得人心头微颤。
满院的下人心里皆明白,沈姨娘是没了孩子的苦命人,平日里偶尔见她拉着傅红雪说些疯话,那语气温柔得紧,心中早就大为恻隐,况且她这一病,脾气好得和从前判若两人,二房这才好好过了这大半年难得的安生日子。这么一个好好的韶华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哪有人不心疼的,再想起来,全是沈姨娘平日里的好处。尤其是英子,念及这大半年的日子,没挨打没挨骂,平日里给姨娘守夜,睡得死了姨娘也从来没训斥过半句。见姨娘骤然寻了短见,英子几乎哭成一个泪人,不等傅六家的吩咐,便飞也似地跑去报给魏大娘知道,魏大娘又回了傅钱氏,傅钱氏感叹沈姨娘节烈,破天荒地从体己里抠了一块大洋出来,说是给沈姨娘添副好棺材,又做主特许她和老二合葬在一处。
撷芳馆一下子没了两个人,更显得空荡寂寥,傅红雪作为长子嫡孙,终日守灵不得擅离一步。按照规矩,孝子需披麻戴孝,守着先人的灵位,待过了“头七”扶着先人的灵柩下葬后,还要呆在灵堂里陪祭致哀,另因有“七日散一魄、一年去一魂、三年七日方可散尽三魂七魄”之说,还要每七天主持一祭,焚香明烛,供献酒肴祭奠,直至先人七魄尽散,又再守孝三年,方可使先人魂尽,无憾而去。
傅红雪昨日在叶姑老爷指引着给父亲下了葬,现在他跪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心里还是一阵犯懵,小小的他搞不清楚那些繁冗复杂的礼仪,只记得姑老爷塞给他一个瓦盆,让他用力摔碎它,他便用力一掼,残瓦四溅开来,傅红雪觉得那一瞬间好像某种残缺又深深铭刻在了自己的生命里,因为周围的大人看他的眼神,都满含着哀伤,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眼神闪烁,就是没一个人肯好好地讲给他,爹爹到底为什么也不要自己了。姑老爷催促他要大哭,否则不吉利,他听话地奋力使了半天力气,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姑老爷便急了,他看见姑老爷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通红的,根根血丝爬在眼球上,挂着黑色的眼袋,脸都凹了下去,满脸都是胡茬,姑老爷蹲下来,攥着自己生气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冷血”,崩溃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快要撑不住了,傅红雪突然有点同情姑老爷,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他很想改正错误,让姑老爷喜欢,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哭不出来,他感到所有的大人都停下来,众目睽睽地望着自己这个罪不可恕的坏孩子,他心里又焦急又自责,急得四下里看,想找个人求救,可没一个大人能帮他,他们就那样看着他,高高在上、严厉地催促着,傅红雪模模糊糊地想着,也许自己真是坏透了,所以爹也不要自己、娘也不要自己了。想到了娘,他突然心里一阵抽搐,还是娘好,娘死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大人来逼着自己哭啊,他伸手攥着叶开送给他的那个小木牌牌,终于害怕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如今傅红雪一身重孝呆跪在灵堂上,望着眼前那个写着“先考傅公讳仲文府君生西之莲位”的木牌牌想着心事。叶开来找他,看见他小小的身子笼罩在一片没有生气的素缟之下,在空荡荡的灵堂中显得格外渺小无依,不知为什么,叶开突然觉得有点鼻酸,他四周瞧了瞧,也拽了一个蒲团来,抱着膝盖坐在傅红雪旁边,一向叽叽喳喳的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我爹也死了……”傅红雪突然开口说道,像是在说一件遥远的、别人的事情。
“嗯……”叶开不知道该说什么,起码上次他还能跟傅红雪说别难过、别哭了,可这次看看傅红雪,只定定望着香案之上,没有哭,也不像上次形影支离的样子,因此他只好听傅红雪继续说下去。
“我爹临死前说‘他不要我了’,叶开,大人都喜欢你,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坏,所以他们都不想要我了?”傅红雪望着爹爹的牌位,心里有些迷惑,又有些苦闷。
“不是的不是的……”叶开把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忙着否定道,差点把舌头都咬了,“我就可喜欢你了,我娘肯定也喜欢你,我娘喜欢我爹就喜欢,你才不是坏孩子呢!你爹不要你,是因为……呃……是因为……”他一时也想不出来因为什么,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跟蚊子似的,沉默了一阵,又突然“腾”地抬起头,瞪大眼睛大声说,“我知道了!是因为你爹死了,燕儿姑姑不是说了吗,死了就去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我爹出门去县里上班的时候,也从来不肯带我去,可是我爹也挺喜欢我的,嗯!一定是这样!”
“燕儿姑姑说的不对!你记得那天咱们在唱戏的地方看见了一个鬼吗?”傅红雪闷闷地说,突然提起那个鬼,让叶开缩了缩脖子,不明白为什么傅红雪又提,只好一声不吭地听傅红雪说下去,傅红雪顿了顿,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我现在知道,那不是鬼,是人死了。燕儿姑姑说,人死了就是去了好远的地方,其实不是的,人死了,就是变成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样子,被人装到大木头箱子里埋到地底下,就再也出不来了……”
叶开听傅红雪这么说,跟着想象了一下,被撞在黑洞洞的大木箱子里不能喊、不能叫,也不能出来,一下子觉得好可怕,比那个鬼吓人多了,他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凉风吹过,忍不住往傅红雪跟前蹭了蹭,问:“那,咱俩也会死吗?”
“不会的!我可不会让人把我关进大木箱子里,也不会让人把你关进去的!”傅红雪这次斩钉截铁道,“要是……要是他们非关不可,咱俩就使劲喊,使劲哭,使劲咬他们……实在不行,也得咱俩一个箱子作个伴啊……”
“嗯!我听你的!”听傅红雪这么说,叶开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少,旋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可是,关进大箱子以后,还能用木牌牌说话吗?”
“嗯……不知道……”这个问题傅红雪还真没想过,他忍不住又按了按怀里的木牌牌,犹犹豫豫地说,“可能……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吧。有时候我能梦见娘,和娘说整整一晚上话呢,可是你看,我爹也有木牌牌”他说着指了指上面傅老二的牌位,“比我娘的牌牌好看多了,又大,可是这几天我都没能和我爹说上话……”说完又吐了口气,沮丧地看着叶开补充道,“其实,我也没想好该和爹说什么……”
“那、兴许等你想好了,就能和你爹说话了?”叶开托着腮帮子试猜道。
“希望吧……”傅红雪忍不住又看向傅老二的牌位,幽幽地叹了口气。
叶开见傅红雪与他聊了这半日话,周身的郁气都淡了好多,不像一开始的时候干坐着,弄得自己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他松了口气,反正爹娘各忙各的也没空搭理他,他索性天天跑到这里来陪着傅红雪说话解闷儿。傅红雪一开始守着长明灯,还有些拘着不太敢说话,后来棺椁入了土,与父亲的感情到底也是淡漠些,又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娃娃,慢慢地也就放开了手脚,叶开来了两个人就在蒲团周围玩一阵,也不走远,见有来吊唁的大人来了,又好好地在一边陪祭,好好立着孝子的规矩。
魏大娘见两个孩子在一处相伴,白日里一起玩耍,到了晚上就睡在一块儿,索性给了傅六家的和英子派了个闲差,让她们只管照应两个孩子饮食坐卧,旁的事不用操心。傅六家的和英子乍失了沈姨娘,往日里忙不完的活计突然少了一大半,这冷不丁一闲下来了心里正空落得难受,难免哀伤。如今看着两个娃娃在眼前,虽不是那等淘气不省心的孩子,可好歹也是一份精力可以分散着,教人不去想那些故人故事,因此也深念魏大娘的好处,每日尽心尽力地哄着两个孩子,既不可只顾着殡仪累坏了身子,也看着不教坏了规矩,除了每日带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几乎不出二房的院子,四十九天就这样慢慢滑过去,倒也安稳。
大人们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安逸了。先是叶傅氏从县城里差人回来报了一声老爷子的近况,老爷子这些日子恢复得不错,风瘫是免不了的,但好歹已经可以睁眼认人,也可以慢慢喝点粥。只是睁开眼没五天,老爷子就在县医院呆不住了,嫌这个地方满屋子都是白色,人也都是披麻戴孝的,没得招惹晦气,再加上无意中听见叶傅氏跟护士议论医药费,更是呆不住,一个劲吵吵着要回去,“债嘎党着也是党着(在家躺着也是躺着),何苦阿拉个湾万馋跟这儿请尸(何苦花那个冤枉钱跟这儿挺尸),嘎业债大也斟不齿镇么个败法(家业再大也禁不起这么个败法)”,老爷子歪着嘴角,淌着亮晶晶的口水口齿不清地不满道。开始叶傅氏还用大夫的话劝他,这法子管用了没几日,老爷子连大夫护士的话一概听不进去了,每天一睁眼就气哄哄地骂医院黑心、骂子女不孝,把他扔在外面不让回家,叶傅氏实在闹不过爹爹,只得一面悄悄问大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遂了老爷子的心愿,一面派人回家赶紧去报丈夫和傅忠知道,老爷子住不下去了!
终于在“六七”尾上,叶文举得了大夫的准许,将个马车铺得软软呼呼的,又请了庄子上最老练的把式,小心翼翼地把还没法下地的傅老爷子接回家了,怕老爷子身体扛不住,这一路走得极慢,平日里大半日的路程,一行人直到半夜才走到家。老爷子一进家门,不忙着回屋,就哼哼着要去儿子的灵堂看一眼,别看老爷子歪躺在张藤椅上让人扛着,拎起拐棍来打人可毫不含糊,连叶文举的肩上都挨了一下子,只好顺着老爷子的心意先奔了撷芳馆去,教前簇后拥的这一大堆人心里都好捏了一把汗。
大抵是之前见过儿子血肉模糊的惨状,老爷子此番倒没伤痛得厉害,只让人都出去,自歪靠在儿子的灵前淌着老泪絮絮叨叨说了半日话,这才教人抬了他去上房。老太太独自心痛了月余,这才见到自己的当家人主心骨,心里半是悲凉半是安定,悲喜杂陈,忙命人小心地好生安顿了老太爷,从此服侍榻畔床前,须臾不肯离开。
让叶文举劳神的,除了岳父这件事外,还有那总也填补不上的窟窿。岳母用作发送傅老二的那一千块大洋,还没等过了“三七”就没了,连个响动都没听见,后来多亏了傅忠擅作主张挪用了一些年底的开销,东拼西凑才又凑出一笔钱,老二这棚白事才不至于失礼于人前。可那些亏空也还是要填上的,叶文举和傅忠两个人在傅老太爷门外踌躇了好久,这才忐忑不已地下了决心,将挪用及亏空一事如实禀告,请二老拿个主意。
二老听傅忠和女婿你一言我一语,吞吞吐吐地把事情交代完,也不由得愣了,虽然想到这两年家道艰难,但也没想到这一次意外就能捉襟见肘到如此地步,竟要寅吃卯粮,二老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这事又不能责怪女婿和傅忠,尤其是女婿,为了老二的事情忙碌了月余,眼瞧着人都瘦下去一圈,比起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二老感激老天赏了个好女婿还来不及,哪还忍心稍怪他呢,思前想后还是一筹莫展,也只有拿过账目来细细考量,看有哪些可以减免的花销、开裁的人手,尽可能地裁减了去,至于脸面,大抵是暂顾不得了。
正在一家人窘迫之际,忽闻门子飞奔来报——“老太爷、老太太大喜,三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