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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为娘者感怀为娘苦,白发人哭送黑发人 ...

  •   虽说傅老二依旧生死未卜,但毕竟两个孙儿意外失而复得,相较之前的惴惴不安,傅家二老的心里已是安顿了不少,叶文举见了儿子平安无事,面色上自然也是轻松了许多,待从这番惊吓中缓过来,随即安慰岳父岳母,说二哥吉人自有天相,兴许是在县里见了三哥,哥俩高兴,多盘桓几日也未可知,言毕又一边命人回家禀告母亲一声,说要在傅家多住些时日,将之前出门来不及细备的细软取了来,一边又命人备车,急忙返回县里,看能否帮着打听打听老二的消息。

      晚饭毕,在内书房里,傅忠将追出大门去见了送还两个孩子的恩人之事仔仔细细向傅老太爷叙述了一遍,傅老太爷听得百感交集,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救了我两个孙儿的大恩人,竟是二愣头这孩子,他不是带着父母远走高飞了么?怎么还在县里,再被抓了可是要杀头的啊!你既见了他,怎么不留他来家,好让我当面重谢。”

      “老爷放心,他这一番乔装打扮,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想来官家也抓他不住。”傅忠见傅老太爷一口气问了这一连串问题,知道是老人家心里担心着急,忙安慰傅老太爷道,“他说已经把父母安顿到南方亲戚那里,自己还有些事未了,因此才不得不回来。我冷眼瞧着这孩子,出趟远门到底是历练多了,如今稳稳当当像个大人,我是想请他家来,可他说昨日也是凑巧碰见两位少爷,之前因老爷对他家有大恩,此番正是知恩图报的时候。老爷若真想谢他,不如想办法替他关照一下他兄弟……”傅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交到傅老太爷手里,又熟门熟路地去书桌上取来一只放大镜,递给傅老太爷。只见那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串鬼画符似的文字,是一个地址,怕人看不懂,又在下面仔仔细细地画了一张地图,用简单的图画标记了哪里是菜市场、哪里是县衙,画得样子虽颇为幼稚,倒也一目了然。

      “二愣头说,这是他兄弟的地址,他这兄弟不是外人,老爷还记得当年三爷在庄上弄了一批人去修铁路,后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么?”提起傅老太爷的糟心事,傅忠特意放缓了语气,小心瞅着傅老太爷的脸色,缓缓地说,“他这位朋友就是庄东头方寡妇家的小子,老爷可有印象?白净净个子不高,干活手脚特麻利,就是羞答答见人不太爱说话、老瞅他娘的脸色的?”

      “唔——记起来了!方寡妇家的大俊子嘛,大名还是我给起的,叫……叫何俊生!”

      “对,老爷果然好记性啊!可不就是他。唉,这孩子也是忒可怜。他娘是寡妇,当年一说要去东洋当苦力,他就不干了,说不能把老娘一个人扔下不管,想方设法和几个工友逃了出来,结果被日本人追着一路跑,最后给堵在一破砖窑里,日本人见他们不出来,就放火熏,结果火太大,好几个人都烧死了……咱俊生算是命大的,可模样也全毁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伤好了也不敢回家,这些年一直是二愣头他们那帮孩子偷偷想方设法接济着他。二愣头说,老爷要是有心,不如想着怎么周济周济大俊子?”

      傅老太爷听罢沉吟了半日,方抬头叹道:“说了半天,都是咱们家造的孽啊!傅忠啊,这几日你找个空,亲自代我去看一趟俊生,另外再问问他的意思,依我说还是让他们母子见一面,他老娘眼睛都哭瞎好几年了,再说娘哪有嫌儿丑的,你跟他说清楚,要愿意呢,你就接上他老娘再跑一趟,其他的你斟酌着看,还有什么帮得上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需要钱就去帐房支,不用来一一回过了。”

      傅忠答应了一声,见傅老太爷精神不佳,便不再多絮言,忙退了出去,第二日按照吩咐安排车马、支银子去县城探望俊生不提。

      叶傅氏这边许久不回门,加上二哥又生死未卜,自然要在娘家多住两天,待有了二哥的消息再走。叶文举为了傅老二的事成日在县里和傅家庄来回往返折腾,倒惹得傅老太太心中不安,除了惦记老二的安危外,又和女婿见外,连着叨叨“又劳文举奔波,害你婆家挑眼”云云。叶傅氏忙安慰母亲道:

      “娘别挂心,莫说现在二哥是真有事,就是没事,文举是您半个儿,自家女婿支使支使怎么了?谁还敢挑理不成?这亲眷亲眷,就得你托我、我托你,转着圈儿地承着情,择也择不清楚,这样方显得亲近呢。婆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那边您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挑眼的。”

      傅老太太起先光顾着亲昵两个孙子,并不曾留意叶傅氏,此刻见她这番话道理虽是不错,可语气不同往日,竟像是和谁赌气一般,全然不复往日温良恭俭的神气,又见叶傅氏此次到来清减了许多,脸色也不太好,又想起过年的时候亲家来人说太太身体不爽、未能回门的事来,忙拉着闺女细细盘问,没想到这一问倒教傅老太太好不心疼。

      原来冬至回去没几日,叶傅氏便觉得恹恹的,懒怠动弹,请郎中过来一看,发现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这本是阖家上下的大喜事,可叶家老太太见小孙子不能回来过冬至节,心里堵着气,别扭着不让告诉亲家。叶傅氏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心说报喜倒也不差这几日,便遂了老太太没给娘家报喜,自己也没太往心里去。谁知年三十,娘们几个围在一起磕瓜子说闲话,好好的不知怎么文举他大嫂子突然提起给文举纳妾的事了,妯娌几个七嘴八舌地一起哄,叶老太太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了,才破了五就将一个丫头指了过来。叶傅氏心里不高兴,却也不敢明着反对,一口气闷在心里,叶老太太成天想着要添丁进口、家宅兴旺,因此一方面强留了叶傅氏在上房好生养胎,又叫几个老妈子轮番伺候着,另一边却找急忙慌地安排儿子圆房,叶傅氏心中郁郁不乐,不是悄悄腹诽婆婆横插一杠,就是暗暗埋怨叶文举喜新厌旧没良心,再加上开了春家里诸事繁冗,虽说不用她事事亲自上手,可光整日里劳神烦心也够她受的,况且这胎怀上的时候正是家道艰难的那几个月,本就先天有缺、胎象不稳,这三五番闹心事压下来,岂还有保住了的?待叶傅氏滑胎、坐了小月,叶文举这才知道大错铸成,思来想去,自己这媳妇除了这一点,旁的哪儿还挑得出半分不是来?登时羞愧难当,整日里软声好气地守在叶傅氏身边,再不去搭理那丫头。叶傅氏有了前次秀儿的教训,深知男人这点臭毛病是改不掉的,若真闹将起来,自己免不了被人说是“妒妇”,吃亏的还是自己,因而学了乖、收敛了脾气,见丈夫低头认错,她反倒责怪自己没用来,句句话说来都是开解叶文举的,弄得叶文举更加惭愧,在叶傅氏面前的气势自然又矮了几分,如今他落个机会为傅老二的事情跑前跑后,虽说是出于对岳父母的一颗孝心,可也难免没有几分向媳妇卖乖请好的心思。

      傅老太太听叶傅氏把前因后果一说,心疼得紧,即刻命婆子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叫燕儿从暖香阁过来守着,要把闺女搁在眼皮子底下好好养身子,又命小厨房尽管熬些进补的鸡汤鱼肚来,凡是好的,须先紧着姑太太吃,然后是孩子们,连他们老两口都排在后面,弄得叶傅氏红了眼圈,连连摆手跟母亲说小月坐得很好、不用劳烦,谁知傅老太太心疼得话都不愿多说,只道:“你也是当娘的人,别教你老娘操心,这回不在家养得白白胖胖的,哪儿都不准去!”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叶傅氏见母亲如此坚持,也乐得踏踏实实在上房院子里住了下来,一心侍奉母亲、照看孩子、等着丈夫从县里递回二哥的消息。晚上睡觉的时候,叶傅氏想起来白天见到儿子脖子后面红红的一道勒痕,上面还结了血痂,当时怕惊动父母没敢声张,这时想起来少不得要拉过儿子问个仔细。叶开早把这茬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母亲一问才想起来,本来都已经钻了被窝,又立马一个骨碌爬起身,神气活现、手舞足蹈地大讲了一番小哥哥是怎么打败了凶神恶煞的大兵、赶跑了吓人叨怪的吃人老妖怪,最终把他全须全尾地领回家的故事,把小哥哥吹得比孙悟空还厉害,当然也没少夸赞自己还是很勇敢的。这一番奇遇让他好不兴奋,直讲到最后头也耷拉了眼皮子也撑不开了,还直拽着叶傅氏的袖子喃喃道:“娘,小哥哥说,他就和我一个人好呢,我也喜欢和小哥哥玩,咱们带小哥哥回奶奶家好不好?”叶傅氏把他的小手塞回被窝里,又笑着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轻轻拍哄着他进入梦乡。

      叶傅氏看着儿子安然而均匀的呼吸,想着他嘴里声声念叨着的小哥哥,一时感慨,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那年在二哥的撷芳馆东边小院子门缝里见到花娘子的一幕来了,当时那门只开着窄窄的一条小缝,勉强能伸过一只胳膊的宽度,花娘子半张枯槁一般的脸贴在门缝上,巴巴地望着自己晕厥过去的儿子被婆子抱走。叶傅氏只望了一眼,花氏那道如同被人忽地摘去了心肝、却又饱含着卑微的指望的目光就牢牢印在了她心上。天下当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况且花氏是怎样拼却了身家性命才换得孩子在这宅子中的一席之地,她一一看在眼里,又怎能不明白花氏彼时的心境,因此忍不住脱口道了声“你放心”聊作安慰,便不忍卒视,任花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在身后将头磕得如同捣蒜……

      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往事,自己究竟要怎样,却也是无计可施。花氏寻短见之事,她多少知道点内情,心里也多少对娘亲的做法有些腹诽,可子不言父过,又事关娘家家事,她一个外嫁女也不好说什么。及至痛失亲恩,这孩子性情变得孤僻少言,今日下午见这孩子任凭爷爷奶奶怎么亲昵,这孩子也只是呆呆任人抱着,脸上也看不大出来复见亲人的喜悦亲昵,她方知母亲所言非虚,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心重,若如开儿所说,这孩子果真只肯与开儿一人要好,两个孩子多在一起玩玩倒也不碍的,兴许能变得开朗一些,也是件好事,二老也少担心。但叶傅氏转念一想,二哥如今生死未卜,若真有个山高水低,一家人痛苦难过自不必提,于这孩子的心里,不知又是怎样的打击,说起来自己还是那孩子的亲姑姑,今日骤然想起这个小侄子的身世,叶傅氏也是忍不住心疼。然她终究是外嫁之女,若是男儿身,大可将那孩子过继过来,两个孩子正好是个伴儿,省得开儿将来一个人太过孤苦,于那孩子,也可不负当年自己一时冲动对花氏所言“放心”之语,不似今日这般,只能将这副牵挂寄藏在心里,徒作吁叹。

      叶傅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儿子,心里一边遥遥地想着这些忽近忽远的心事,突然只觉得手底下猛得一挣歪,睡梦中的叶开皱着小眉头使劲吭哧了几声,紧跟着便揪心地大哭起来,一面哭还一面不停嚷着“有鬼”,神色悚然。叶傅氏猛地回过了神,知道孩子是教噩梦魇住了,忙把他拍醒,抱在怀里不住地安慰着。

      原来叶开睡至正酣,不知怎么就梦到白天在醉仙楼瞧见的那个死人,戴着一脸的油彩,怪笑着向自己跑来,还有那灯下的妖怪,虽知道他无害,此刻也招摇着一张丑脸跑来吓唬自己,好不骇人,他忙扭过头去找小哥哥,两只小手在空中使劲抓了两下却落了空,登时吓得不轻,还没等睁眼就迷迷糊糊地哭了起来,叶傅氏将他抱在怀里,他兀自不得清醒,还当是被那鬼怪捉了去,吓得更厉害了,使劲挣歪着,啼哭一声大过一声,连北屋里的老太太都被惊动了。

      叶傅氏正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儿子,忽闻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老太太。老太太一见叶傅氏的样子就着了急:“刚开春夜里风凉,穿个里衣抱着孩子满屋跑,弄了这一身汗,我看你是不想养好身子了!”说着忙一把抢过孩子,又命人去伺候姑太太添衣。傅老太太亲自抱着叶开,哄了大半日,又是打小鬼儿、又是顺毛儿,还连哄带吓唬地说“再哭姥姥就不喜欢了”。

      这孩子被噩梦乍然惊醒,满心惊恐,哪还听得去那许多道理,任凭老太太怎么哄,也不能安慰得了半分,最后好容易哭累了,便淌着眼泪在老太太怀里,瞪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死活不敢睡,老太太哄不着他,又不忍凶他,问问他看见什么了吧,他就只不停地叨叨有鬼、有妖怪,老太太一点也听不懂,还道是小孩子家眼睛干净,撞见什么脏东西了。又忙叨叨地命人翻出些年前攒下的年画来,又是张天师又是钟馗又是门神的,围着叶开的炕贴了一墙都是,谁知道叶开一看这满墙的凶神恶煞更害怕了,不敢睁眼,可一闭眼那鬼和妖怪的样子又在眼前晃,弄得他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直拽着老太太的衣襟哭着喊着找小哥哥。老太太被他闹腾了大半宿,早就疲乏已极,见他又哭闹起来,哪还有半个不肯依的,一连几声催促着下人,赶紧去撷芳馆把孙子抱来。

      下人领了吩咐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到撷芳馆内,没想到这边傅红雪也是吓得不敢睡,他比叶开更惨,那傅六家的和英子白天又要照顾沈姨娘又要忙活撷芳馆里外大小的杂事,哪有精力哄着傅红雪一夜不睡。再者说,傅红雪认为自己早就是男子汉,此刻既已回家,再也不肯放下脸来做那哭哭啼啼没出息的事情,尽管同样害怕,他也闷着不肯吭气,抱着被子坐在炕角,抓着叶开给他的小木牌牌跟娘亲聊了一宿的天,及至英子被上房来人唤醒,领着上房的人来抱傅红雪过去时,一推开门见他竟坐着没睡,还吃了一惊。

      说来也奇了,一见下人抱了傅红雪来,叶开立马不再啼哭,抹了抹眼泪一个咕噜爬到傅红雪旁边,拉着他就不肯撒手,等下人们七手八脚地铺好被窝,让两个孩子作伴睡在一处,不消一刻功夫,两个折腾人的小家伙就手拉着手安安稳稳地打起了轻轻的小呼噜了。

      老太太和叶傅氏及众下人见两个孩子可算是睡安稳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见天还没亮,便各自扯了个哈欠回屋睡觉,临走前老太太还不忘在外面嘱咐了叶傅氏一句什么,叶傅氏赶了一步出去问问,老太太看着她愣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说的什么了。叶傅氏想着母亲只怕是累坏了,赶紧亲自送母亲回了上房,让她好好休息有话明日再说,便回屋关了门安歇了。

      二十日后,叶文举终于带回了傅老二的消息。

      叶文举是亲自骑了快马从县里一口气跑回来的,进门后来不及稍作喘歇,便神色慌张地拉着傅老太爷进了内书房,爷俩儿在里面匆匆说了不一会儿,便一面忙命傅忠支银子、一面命人备了车,往县里一路绝尘而去。

      老太太插不上话,心焦得难受,急忙把刚刚在内书房门口扫地的一个婆子叫了来仔细问问,谁知事出紧急,叶文举不及细说,那婆子又听得不清不楚,依稀是听见“杀人”、“枪毙”之类的字眼,却也不敢说给老太太听,只在下面支吾着。傅老太太更着急了,坐都坐不住,拄着个拐杖扶着丫头在上房院子里转悠了一整天,眼瞧着天色昏暗下来,也不见这爷俩回来一个,天黑后,老太太命人点了一支通宵大蜡在炕头上歪靠着,弄得一家人包括大奶奶傅钱氏和叶傅氏在内,皆不敢自去安歇,都过来在上房坐等回音。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方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又过了半晌,才见叶文举一个人进来,双眼红肿,神色晦暗,青黑色的胡茬铺满脸颊,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憔悴不堪。

      叶傅氏见状就晓得不大好,忙倒了盏茶迎上去扶住丈夫,按捺住了柔声道:“先进屋吧,娘在里屋等了你们一宿了,有天大的事也要缓着说,别把娘吓着了……”

      话没说完,就听见里屋老太太急切的声音:“文举回来了?怎么还不进屋呢?”

      叶傅氏使劲攥了攥叶文举的手,又轻轻点点头,鼓励他赶紧进屋回话,又自在外面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好生一番心里准备之后,这才抬脚跟了进去。

      “……你再说一遍……仲、仲文……他怎么了……”老太太神色凄楚,熬得通红的双眼定定瞅着跪在地上的叶文举,抖着嗓子半晌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叶文举也同样一脸悲戚,双膝蹭着往前挪了两步,挪到岳母脸前,扶着岳母流泪道:“娘,二哥、二哥他、他回不来了……”说着又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望着老太太,尽可能放缓了语气慢慢讲给老太太听,“那日醉仙楼死了个戏子,他们说,是二哥打死的,给二哥定了个‘狎伶不成,草菅人命’的罪过,二哥被、被判了……枪毙……”

      “枪毙”二字重锤一般擂在傅老太太心上,她瞅着女婿,嘴巴张了张,还没等说话,便眼前一黑,一脑袋栽倒在地,一屋子人急扑过去将老太太救起,扶在炕上揉着心口、掐人中地唤了好半天,老太太这才哀号了一声“作孽的小冤家——”转醒了来,旋即大哭不止,一屋子下人也跟着哭个不停,傅钱氏坐在老太太炕边,也拿帕子不停地拭泪道:“二弟这手长脚馋的习气,到底是把自己害了,自己一撒手去了,留下高堂幼子,可怎么是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老太太更是伤心,瞪圆了眼睛训斥傅钱氏道:“啐!仲文有今日,还不都是你这个掉进钱眼儿去的大嫂子害的,你平日但凡将你兄弟的事情上一点心,给他寻摸个好媳妇,他哪还有那些闲心在外面鬼混?现在你兄弟没了,你却捡这样的便宜话来卖好。我知道了,你巴望着你兄弟没了,将来便可多分一份家产,我实话说给你听,休想!我志成孙儿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爹,将来他爹的那份儿都是他的,谁也甭想惦记了去……”说着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傅老太太总揽家事大权不肯放手,傅钱氏见丈夫亦不能以长子身份在上见喜于高堂、在下立威于姊弟,因此深觉得自己这长房长媳作得实在是憋屈,再加上她平日总因为贪一些小钱而惹是非,深为傅老太太所不喜。傅钱氏对自己在婆婆心里有几斤几两也是一清二楚,平日里都是尽量躲着婆婆,省得大家不痛快。可这二年眼瞧着大爷这身子骨还不如二老硬朗,想着自己早晚是守寡的命,她想起每回回家她娘劝她的话——“不管情不情愿,多往你婆婆跟前凑凑,也省得有好处落了你的”,亦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因此自打今年过了年,她往上房来的格外勤了,有时候陪着老太太打打牌、聊聊天,有时候帮着安排指点一下家里的活计,老太太知她的心思,但也体谅她,不但不点破,反倒有意无意的将些小事交给她打理,让她也学些大家长行事的深浅。

      不料今日老太太伤心的紧了,听傅钱氏的话说得刺心,不管不顾地就把这一番厉害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偏还说中了傅钱氏心里那点不肯为人所知的小九九,当着一屋子人傅钱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愣愣地看了婆婆片刻,把脸往帕子里一埋,哭着就往外跑。叶傅氏急忙拦住大嫂子,在外屋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半天,直说:“大嫂子怎么不明白,娘这是伤心得紧了口不择言,她一肚子伤心难过不和大嫂子说和谁说去,这就是不拿大嫂子当外人才这样呢,不信嫂子细想想,娘平日里可拿这样的话说过嫂子不成?”又哄了半天,这才推着傅钱氏回转了来,让大嫂子在娘跟前好生守着,自己一扯丈夫的袖子,悄悄到外屋去问个仔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二哥我知道,毛病虽多,但要说杀人,他还没有那个胆子……”叶傅氏从老太太的里屋出来,这才想起来自己伤心,长吁了一口气,哀哀地问道。

      “具体也没能打听得太明白,黄队长说这里面有大干系,也不肯说得太仔细。只说那日那些兵匪的确是到醉仙楼去拿人的,捉拿的是一位姓柳的戏子,据说这戏子在京里到大人物家唱了场堂会,反倒勾搭了人家的十五姨太,给主家戴了绿帽子,被发现之后才与班主避祸至此,捉拿的时候枪子不长眼,不小心将那戏子打死了,这也就罢了,偏这戏子又是有背景的,他有个干爹如今在段祺瑞政府中掌握要职,听说咱郑士琦大帅在山东这地界蹲不蹲得住,全仰仗那戏子的干爹在北京政府里上下疏通游走,说人家是握着郑大帅的前程,也不为过。这么大的人物干儿子被人莫名其妙的打死,岂还有个善罢甘休的,非要郑大帅严惩凶手,郑大帅惹不起这戏子的干爹,可也不敢追究那些拿人的兵匪——据说那些都是张宗昌的人,张宗昌的兵最土匪了,谁都拿他没办法,他们想来想去,只好拿二哥顶缸了……至于二哥是怎么和那戏子认识的,就实在是不知道了……”

      叶傅氏听着丈夫絮絮叨叨说了这一堆前因后果,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山东省督办郑士琦郑大帅稍有耳闻,其余的也分辨不清这里面的大人物都是谁,总之听明白这事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二哥乃是无辜受牵连,可这些人连郑大帅都惹不起,他们这样的小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叶傅氏听完呆坐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文举看着揪心,走到她跟前轻轻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半天叶傅氏才不甘心地说:“就、就一点办法也没了?二哥冤枉啊……”说着眼泪成串成串地滚下来,也顾不得抬手擦。

      “唉……”叶文举深叹了口气,见外屋没别人,拿过帕子帮妻子把泪擦了,又继而说道,“我也是这么个说项,可黄队长说,戏班的人都证明了,那戏子死的时候,他那单独一间上妆的屋子里,就二哥在呢,他们都只听到枪响,可没见是兵匪杀人,若不是那帮当兵的,就只能是二哥干的了……况且,还有平日里和二哥熟悉的一干人等的供词,指证二哥平日里专好□□狎妓,你们庄上那个癞疤头,还画押证实了二哥曾为两名雏妓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本来他们就是要让二哥做替罪羊的,如今人证口供皆在,哪儿还有坐实不了的罪名?”

      叶傅氏听完这番话,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丈夫怀里大哭起来,叶文举站在一边搂着媳妇,任眼泪濡湿了衣衫,也陪着掉泪不已,等叶傅氏大哭了一场,这才拉着她的手道:“想哭就哭吧,哭完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还要托你徐徐说给娘知道,别让娘太难受了……”

      看着叶傅氏愣愣地抬起头,满眼惊惧忐忑地等着他还要说出什么坏消息,叶文举于心不忍,伸手帮媳妇把一撮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又握着她的手艰难地说,“昨日我赶回来,就是知道这事没得转圜,想着怎么也要让爹见上二哥最后一面,父子俩好好说说最后的话。没想到……没想到,等爹赶到时,二哥已经……爹见了当场昏死过去了,大夫说,爹是中风,只怕是要风瘫了……我真该死!我、我后悔死了……好好的让爹赶去受这刺激干嘛……”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恸哭起来,懊悔得双手直捶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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