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 宫》俏无言

4、四

　　和希，他如今又站在我的面前，惜流光，忆往昔，恍惚间险些以为年华似梦，人是依旧。
　　他立于亭阶，欲语还休，欲笑还颦，月华如水洒在他的身上，映进他的眼睛里，隐约有水光。
　　一阵风吹过，枝丫轻摇，上面堆叠的沉雪簌簌飞扬起来，把他和我之间数丈的距离交织成网。

　　雪不停，人初静。
　　默默站了好久，他身形一晃，步子还未迈出又落了回去，缓缓道，“攸，我带了……樱桃来。”他不确定地望着我，小心翼翼。
　　想当初他是那么的洒脱灵动，如今……终是因为我吗？
　　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爬上唇角，心一软，我点点头算作是回答了。

　　一朵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一轮皓月，视野骤的一暗，和希的双肩几不可察的抖着。
　　偶然泄露的点滴不忍，竟可以让他这般高兴！
　　他转身回到亭中，期待地扭头看我，昏暗中他的眸子好似璀璨的琉璃。
　　我深吸了口气，月亮已钻了出来，扩散的光柱由远及近蔓延而来。我放松了步子，随他迈入亭子。

　　我在亭沿上的垫子上坐定，眼角不经意的略过他，碰巧撞上他的目光，淡淡道，“怕我？”
　　他一怔，黑黑长长的眼睫眨啊眨，笑了，“是、怕。”
　　阖上眼帘，我慵懒地靠在柱子上，冷风拂面，细碎的雪花落进衣褶里，微潮的凉意渐渐渗入了皮肤，悸动的心开始平复。
　　耳边时而飘过靴子踏在石板上的飒飒声，清淡的不易觉察，我睁开眼，和希已经踱到我的面前，捧着艳红饱满的樱桃，话语乘满了渴望，“攸。”

　　摘了一个，置于面前，目光落在上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送入口，甘甜软润，
　　很值得回味……心思又飞远了。

　　那年的那场大雪，和希回眸一笑，曼妙的声音好似泉水坠落青石，溅起水花无数，“你在看什么？”
　　我笑，望向他身后的负雪枝杈，“雪上枝头一点红。”
　　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诧异道，“一点红？”
　　“是啊，忽然想起春末的樱桃，如果现在能吃到——”我适当的顿了顿，视线若有若无的滑过他面上的点绛红唇，笑道，“就、好、了。”

　　他显然不信，狐疑地眨了眨眼，歪着头看我。我扬起无害的笑容，毫不躲闪的与他对视。
　　半晌，他大概明白了不可能讨到便宜，嘟起嘴，喃喃说着什么，蓦地抬眸，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静静的伫立，负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收回两侧，许是想挽留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做。
　　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在雪中渐渐稀薄透明，直至消失不见了。

　　到现在我也未能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在作怪，不就是几句动听的话吗？在欢场的时候，何曾吝于美言，怎么偏生对着他说不出呢？
　　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老话，不懂相思，方害相思，常逢场作戏，久而久之便不辨私心了？

　　“攸？”和希探寻的望着我，瞳孔中是深深的喜悦，“好吃吗？”
　　唇齿尚余一韵，眉间舒展开淡淡的笑意，他的目光纠缠着我，有些心意瞒是瞒不住的，不如付之一笑，“好，挺好。”
　　他欣喜地辗转起身子，脚尖蹭蹭地面，“那、再吃点吧？”

　　本想他会主动摘给我，结果最后还是用了询问的语调，暗自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你吃过没？”
　　“嗯。”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几乎跳起来。
　　我眼里波光一闪，面上却未起波澜，朗声道：“江彦？”

　　不远处的暗影里走出一人，月光在他的脸上形成明暗交替的浮动，眼帘低垂，声音清清朗朗，“少爷。”
　　“谁准你带皇上来的？”眸光扫过他一眼，似乎漫不经心。
　　听不到他的回答，我冷哼一声，话里透着清冷，“如今你的翅膀长硬了，我管不了你啦。”

　　一声闷响，他已跪在雪上。和希抓起我的衣袖，微微颤抖，祈求道，“攸哥哥，都是我，是我逼他带来的。”
　　我拉开他的手，冷漠不失严厉，“当年我把江彦给你，就是因为他‘性冷静，眼入微，心细察，可堪大任’，如今他不知身份，让你……”

　　话未说完，和希已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我，似要揉进我的血肉，嵌进骨髓，冰冷的气息落在我的颈项，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握住他的手，有些恼火，皱眉责问，“夜风紧，怎么不加衣！”
　　他苍白的脸庞上，蝶翼般的眼睫轻轻扇起，双眸氤氲迷离了一汪秋水，“攸，我不要远远地看着你，我不要。握不到你的手，触不到你的胸膛，我活不了，活不了！”

　　有些心痛，有些苦，酸麻的好像绳索绞在了一起，我转过头，目光落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回头，“和希，回去吧。”
　　他抱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似乎这样就抓住了梦想，似乎这样就逃避了现实。
　　我黯然道，“我心里无论如何终究是甩不开你的，这点你也很清楚，不是吗？”

　　我平生很少有誓言，至少对他是这样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是否可以作为一种承诺，而承诺又是否能够得到一种结果，终难预料。

　　他身形一震，脸颊埋进我的衣褶里，半倚在我的身上，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口了，“来的时候，我和江彦做了很多准备，你放心吧。”
　　我敛声蹙眉，月光射进眸子里。月似银盘，圆得完满，但，不可长久，终归要由盈转亏。
　　不再流连彼此的温度，我扶开他，轻声道，“走吧，我送你。”

　　裹了裹他身上的袍子，我牵起他的手，江彦默默地跟了上来。
　　穿过西苑，过了枚廊便是后门了，一路上静寂的唯有脚下踏雪的沙沙声。我扶着和希上车，江彦坐在辕上负责驾车。
　　我复杂地望了江彦一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朝我看过来，面沉如水。
　　“你贴身保护皇上，应该知道怎么做。”停顿了片刻，道，“不要再有下次了。”
　　“是。”他毕恭毕敬地应着，抿紧了下唇。

　　回宅时路过西苑，我看了一眼清思阁，那人已经不再了。
　　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没睡？他应该不知道和希的身份，如果我贸然的和他谈起，岂不此地无银，是好还是坏呢？
　　鑫磊是真心对他，他也单纯，只是别被人利用了才好。

　　思绪翻飞，脚下去没迟疑。梆子敲过一段时间了，现在子时过半了吧。
　　望着石桌上的粒粒嫣红，我静默了良久。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了又如何！

　　和希，和希。
　　心里有个声音，执着地呼唤起这个未及尘封的名字。
　　我举起手覆上胸膛，想把它压在心底深处，即使不得见天日……然而，终是不能。

　　林管家的说法和我事前想的一致，他很小心的避开了府里众人的耳目，所以只要宫里没发现，应该不会有事。
　　我暗笑自己太谨慎，和希、江彦都不是孩子了……是啊，我们都不再是从前，也回不了从前了。
　　回到从前又如何？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去的依然会去，真正抓在手里的，是少之又少的幸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