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 宫》俏无言

3、三

　　这宫里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黄瓦白墙，奢华壮阔，尽管历代都有修葺和扩建，仍然难以掩盖无尽的沧桑和暗无天日的孤寂。

　　我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父亲，俊逸隽永，神丰如玉，明明看了十六年仍觉不厌。他似乎感受到什么，扭过头看我，幽深的眸子里慢慢荡漾出淡淡的柔晕来，“几年不见，也不知宫里的公主们还记得‘鑫攸哥哥’吗？”
　　不曾想他竟说出这么一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把玩着手里的纸扇，抬眸看前面领路的太监，离得并不算远，我压低了声音，斜睨了他一眼，“就算不认得了，我也自有手段要她用不忘记。”

　　我说的风情云淡，他也只是一笑。
　　远处的天有点昏暗，风更紧了，阳光在乌云的边缘打出薄薄的金光圈。
　　估计要下雪了。

　　十二岁那年，皇上忽然召我进宫，进了宫，却又把我摞在一边儿，结果连一面也没见到，一住就是三个月。
　　诺大个皇宫，就像个黄金打造成的牢笼，胸口闷得慌，抬头看天都变了味儿。人来人往笑脸迎送，却没来由地体会到一股料峭的寒意。

　　四年前的自己苦苦悟了几天终于明白，这宫里的人有的只是副皮相，空荡荡的是心。
　　如果说那时我体会到这份寒意，凭借的是骨子里隐约的敏锐意识，那么现在的我就是洞若观火了。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父亲在我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稀稀疏疏地飘落几片大大的雪瓣，一瓣轻盈地落在他修长的眼睫上，微微的抖动。我抬手正要帮他拂去，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缓缓拉到胸前，洁白的雪飘落眼前，更衬得他眸光深邃。
　　他的手干燥而柔软，暖暖的包裹人心。我抽回手，淡淡一笑，“真正心不在焉的是父亲大人吧。”
　　他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抬足继续往前。

　　过了一会儿，父亲躲闪的神色平复下来，转过头来，弯弯的眉眼笑意未达眼底，反而略显忧色，“攸儿，快到东宫了。”
　　我紧跟几步，与他并排而行，雪花在他的肩头铺了薄薄的的一层。
　　周遭很静，空气很压抑。他还是担心我的……只是相比于我，他更看重权力而已……
　　真的是权力吗？我苦笑着反问自己，与他相处十六年，真正了解这个人了吗？

　　管事的太监远远望见我们，迎了出来，胖胖的脸笑起来，下巴上的肉一叠一叠，“白大人，您来啦，快请进吧。”他赞赏的打量我几眼，“这位就是令公子吧？”
　　父亲朝他拱了拱手，“正是犬子，还望瑞公公以后多提点才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颔首，瑞公公把我们让进殿中，“太子殿下正在书房等着你们呢。”

　　雕栏画栋，檐牙高啄，穿过曲折的走廊，半晌才到书房。踏进门，不觉皱眉，书房里燃的是芸香片，多少有些意外。
　　内部的摆设与世家子弟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墙上悬挂着几幅字画，浩浩荡荡的书排满了整个书架，窗边是宽敞华贵的软榻，摆了一张矮几，笔墨纸砚自然是少不了的。唯一的亮点就是西墙角的一盆报春，有违时令的绽放。
　　绕过织锦的屏风，面前出现一圆拱雕花门，厚厚的蓝绸低垂及地。瑞公公止步于门前，恭顺地垂首，慢声道，“殿下，白大人和公子到了。”

　　好一会儿不见人应，瑞公公挑帘而入，传出他低低的呵斥声，“殿下不在，你怎么不知提醒咱家？”
　　再出来时，他的身后跟了个小太监，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垂着头，眉间的一点朱砂痣很是醒目。

　　瑞公公连忙道歉，“两位真对不住，殿下年少，我们做奴才的管也管不住。”
　　父亲摆摆手，笑道，“此乃真性情也，你们又何罪之有？”他转头吩咐我，“我还有很多政务要办，不能久留，你姑且在此，等殿下回来见一面才好。”
　　我低头应是，送他离去。

　　文莘阁是皇上专门为太子学习而设的，没有其他的皇子，太傅只需教导太子一人。
　　太傅是前朝大儒严鸿的学生，严鸿隐迹于山林多年，在先帝的再三托孤之下，才令弟子于清代为出仕。听说前任陪读卧病，无法履行职责，这才让我顶替。
　　可怜我的平静生活，就这样被打断了。

　　“白公子，这里就是文莘阁了。”小太监恭敬地说着，低眉顺目。
　　推门而入，我随意看了几眼，简单的三张桌椅、几卷纸、整齐的笔墨，采光倒是很好，皇上很明白戒娇戒淫的道理。
　　转过身，视线恰好碰上小太监探究的抬头，他眸中的诧异一闪而逝，迅速低下头。我勾起唇角望着他，“早习是几时？”

　　“辰时初，然后与太子一同用膳，巳时上课。”他又陆续讲了一些应该注意的问题，条理很清楚，不紧不慢，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嗯。”我点点头，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动，“小公公如何称呼？”
　　“不敢，奴才小丸子。”
　　哧——笑意喷薄而出，毫无形象的，再看他，眉间的那点痣越发红艳，头垂得更低了。

　　果然，放纵一下浑身清爽不少。人生在世，转眼百年，顾忌东来顾忌西，大好的年华已逝，还有何乐趣可言？我原本就是豁达不羁之人，随性所至，所心所想，要我混世浊流，争不如一壶酒，一勾钓，了此一生。

　　雪越下越大，云霭沉沉，白幕似练，我抬起头，偶尔一两片雪花迷入眼眶，沁人清凉，待凝成水，悬于眼睫而未决。
　　阖上眼帘，隔凡世于外，这一刻，世界好像静止了，我沉浸在这片白色的穹庐，乐不知返。
　　人一旦看不见了，听觉就会变得异常敏锐，雪落的声音，细微犹可分辨，哪里是青石板，哪里是土壤，哪里是瓦檐……

　　宁静中传来脚踏雪碎的声音，渐渐靠近。
　　我已经自己屏退了小丸子，他怎么又跟来了？

　　转过身，茫茫天地中，伊人踏雪而来，一袭白狐长袍裹身，融入雪色，发髻松松的挽着，丝丝缕缕垂到胸前肩头，雪落轻盈处，铅华淡妆成，人如水墨，出尘似嫡仙。再近些，看清来人，禁不住怦然心动。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点漆似的黑瞳莹然生辉。一口樱桃唇，幻化成了这片水墨中的唯一色彩，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上面，很想知道，它是否如想象中的一般香郁温软。

　　他在我面前伫立，秋水明睐瞬息不眨地看着我。
　　我轻笑，好整以暇地回视，敌不动，我不动，谁先开口便是输。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好像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偏是不认输。

　　我的耐性很好，在某些时候。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目光略有流离，欲盖弥彰的转身。
　　我望着他俏丽的背影渐远，心生惆怅，来不及追索缘由，他已回头，刹那间，身体好像定住了一样。回眸一笑百媚生，说的正是他吗？

　　和希，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了解对方的一切，却又好像认识了很久。
　　唇角三分含笑，连我自己也未曾察觉……

　　很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或许是那场雪落得太轻太柔太纯净，以至于不论之后发生了多少的是非，心底深处总会认为那是他的灵魂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