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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不为所见 ...

  •   正如在场的诸人所看到的,那名有着一对金银妖瞳的少将,如同他的神色所显示的一样,他的内心正逐渐被冰冷废颓的潮水层层没过。
      在对手倒下的时候,充盈罗严塔尔全身的尖锐桀骜的斗气也随之消散了,他的心灵开始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覆盖,仿佛狂欢过后的失落一样。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衣袖被濡湿了一片,然而罗严塔尔拒绝了医生的好意。
      “我要回去了,这个麻烦就拜托你们了吧。”
      他极为冷淡地回身,毫不流连地纵身上马。

      宅邸中焦灼的管家与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的男女仆人正等着主人归来,罗严塔尔作为决斗的胜者,带着比失败还要黯淡的神色归来,接过他的马缰的男仆为滴在地上的血迹而打了个寒战,而罗严塔尔只是大踏步地走进客厅,要女仆给他来一杯白兰地。

      朱诺夫人暗地里打发人去叫医生,她熟悉主人那种刚毅不逊而略带神经质的性格,于是慈和懦弱的女性颇为担心罗严塔尔会出于厌恶而做出拒绝,幸而那名少将仿佛连这点锐气也失掉了一样,丝毫也没有左右旁人的服务的意愿,只是不带表情地脱下了军服外套。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罗严塔尔和衣在房间中睡了一段时间,晚餐又厌恶地吃了两口面包——倒是没有继续喝酒。
      他无所事事着,坐在书房里发呆,女仆试探着给他端上了一点点心,不过男子对其表现得无动于衷。

      门外狂风呼啸,这是个不吉的冬日夜晚,黑色的天空和苍白的月亮,罗严塔尔走到窗口,向外张望。
      风灯的光芒,在夜里显得浑浊不堪,令人不快。他漫无目的地注视了片刻。月光一成不变,稀落的光影错落中,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逆光的地方不走动,偶尔斑驳的树影被风推开,才能看到他身上长长的灰色呢子大衣,凌乱的头发在风中狂乱飞舞着。

      就像被上天的垂示点醒了心灵,罗严塔尔忽然从那种死气沉沉中惊醒过来,男子一路跑下书房、客厅、门廊——女仆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高叫着要主人穿上外套,而罗严塔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只有月光孤独闪耀在那段短短的小灌木夹道上。
      这种风天是又吵闹又安静的,什么杂音都好像成了背景,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女子哭喊着挽留情人的声音。
      罗严塔尔倚在大门口,他近乎黑色的额发和单薄的丝绸衬衣被风掀动着,异色的眼眸中却有某种光芒近乎狂热地燃烧着。
      站在阴影中的人,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米达麦亚推了推呢子大衣的立领,大步向他走过来。
      “——别站在风口上。”
      有着蜜色头发的青年苦笑着,他一把拉住了朋友渗着薄汗的冰凉手掌。

      淹没书房的白色月光,就像几年前,米兰被月光所浸润的夜晚一样。
      这样的两个青年,他们的命运起初所展开的背景是一个正在崩溃的世界,是一个恰如世界末日的时代,是一页灼热的历史篇章。他们是彼此分享着独一无二的心曲,来到这个时候。
      米达麦亚用手指拨了拨短而密的蜜金色额发。
      “你的伤势该没要紧。”
      “哦,不妨碍你的责备,你要说就趁现在说个够吧,就趁我没力气反驳的时候。”
      出现在金银妖瞳口中的是这种挑衅的言辞,不过其中恶毒的攻击性早就退却了。罗严塔尔疲惫地躺在沙发上,他的精神一度呼应着这个纷乱的时代产生的躁动,在他真正建功立业的时代开始消退——这种不合时宜的性格特点也体现在小的地方,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举动平息了罗严塔尔对他的人生中那些令自己不可遏止地产生攻击欲望的部分的焦躁情绪。
      “你想听了?不过我想要说个够的激情恐怕已经冷掉了。”
      米达麦亚的情绪中也没有嘲讽的味道,罗严塔尔于是继续说道:“你送她去乡下了?”
      他说的那个“她”是指艾尔芙丽德,米达麦亚点了点头,那时候他明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丧气的情绪。
      壁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木柴发出令人放松的轻微“噼啪”声。用厚重的窗帘掩住窗外狂风呼啸的可怖景象,就该是一个沉静的怀旧之夜。
      两个人还未至而立,远远不到怀旧的年纪。生活的不适意也不该在他们这样有着几经磨砺的坚韧性情的男子心中激起迁怒的情绪,不过当他们对望的时候,借着对方的眼睛做镜子,都仿佛望到了令心灵为之下沉的情绪。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哦,话说回来,是革命开始的那年……十年前吧?”
      “已经十年了吗……?”
      有着一对金银妖瞳的青年沉吟着。
      “十年的时间,足够你变得令人刮目相看了呢,米达麦亚。”
      “这样的话,好像你在为让自己显得像个傻瓜的行为后悔呢。”
      “你说是就是吧。”
      罗严塔尔这样说着,他的双眼紧盯着对方,而米达麦亚并未回避他的目光。那一瞬间灰色的眼眸和金银妖瞳互相凝视着对方,在为火光渲染上暗红色的房间中,就好像凝固的画面一样。
      比起初识,蜜色头发的青年身上那种宽和练达的气质显得像被岁月之手赋予柔和口感的美酒一样令人愉悦,而透过他清澈的眼睛,所望见的却已经不仅仅是轻捷的聪慧。
      那是经过一层层情绪掩饰的、内心深沉的思绪,就是因为主人已经不再会直接地表达它们,由那双灰色眼眸中折射出的情感光线,才愈发沉淀着复杂性与压迫力。

      米达麦亚的脑海中,此时正盘旋着回忆的画面。
      他初识罗严塔尔之时,有着尉官军衔的青年才只有19岁,尽管具有超卓才干与充满贵族气息的俊美面容,却也给人以愤世嫉俗的尖锐观感;他的性情显得比同龄人城府深沉,然而却有常在意想不到之处显出格外的偏激和执拗。
      罗严塔尔多才多艺、思维敏捷而见识超群,虽然他素日常常对世间万物都抱持嘲讽情绪,但是剥去了那层孤高的外表,亦是一名难得的令人愉悦的朋友。
      他们两人在一起曾经度过了许多堪称色彩斑斓的宝贵时光。
      米达麦亚记得在意大利原野的夜色里,他与罗严塔尔靠在篝火边上休憩,对方的两条长腿交叠着伸开,上身和他以脊背互相倚靠着。罗严塔尔入乡随俗地断断续续用意大利语唱着俚俗的民歌,或许和他那缺乏乡土淳朴气息的面孔不怎么相称,不过男子的磁性低音还是给一个个跳跃的音符镀上纯美的色彩。
      Tutto a te mi guida…是我对你永远的思念…啊,永远都会想念你…
      男子漫不经心地让口中歌咏爱情的低音渐渐淹没在夜色中,就像初夏浮动的潮水一般润湿着米达麦亚的心灵。
      在平原上两人纵马疾驰,罗严塔尔故意在米达麦亚这个老练的骑手面前炫耀他花哨的技术,外套的下摆劲疾地飞扬,溅起的泥土沾污了两人的军靴和马裤——不过他们都不在乎,风给他们神圣的洗礼,罗严塔尔还不忘记伸出手抚弄他凌乱的深褐色发丝,伴随着两人的大笑,马鞭在空气中划出美丽的轨迹。
      他望着罗严塔尔——现在有着深褐色头发和一对美丽的金银妖瞳的青年已经彻彻底底是一个男人了,罗严塔尔饱满的胸膛和漂亮的肩膀都因为快速的呼吸而略微起伏耸动着,半敞的衬衣领口露出锁骨的冷峻弧线,少将是是一名堂堂的美男子,连雕像也要相形见绌的面容上露出的微笑,也令米达麦亚的脸孔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然后罗严塔尔向他身出手臂。
      “米达麦亚——渥佛,给我一个拥抱吧,我觉得已经有经年之久没有见过你了似的。”
      米达麦亚站起身,然后两个人就像战友一样拥抱着,实际上面对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两人也就像是并肩战斗的友人似的。
      “很久以来,我都在想人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罗严塔尔喃喃说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人与事值得关注,不过他们都被名为‘历史’的不可抗力所指挥——我想洞见历史,以免自己在浑浑噩噩中就沦为时代的殉葬品,而我的确做到了如同期待的一部分。”
      “然而做到了又怎么样呢?历史是必然——是选择屈从它而默默生存,还是试图扭转他而辉煌地毁灭,这看来都是差不多的。看似命运给了你自主的机会,可是如果你是个有理智的人,所走的道路其实没得选择——命运像牧羊人一样驱赶着我们,直到走进死路而面对终结的那一天。”
      “我倒更觉得是人总有无法违拗的心意,要是我们敢承认这种或好或不好的心意,敢放弃注定不能得到的东西,那么一直到死都不会迷失。”
      米达麦亚这样说着,他一手搂着罗严塔尔的肩颈,吻上对方的脸颊,罗严塔尔很快双手扶着他的腰回吻他——实际上金银妖瞳觉得对方的话里隐隐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以米达麦亚的一贯为人,故意遮遮掩掩并不符合那人的个性。
      双方都不再羞怯,故而接吻开始变得正如恋人应得的那样让人沉迷,两人都像啜饮着陈年香槟一般,从对方那里汲取着细腻的爱抚。

      “感觉上技术变好多了呢,难道偷偷找什么人练习过吗?”
      “没有,从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练习的对象,你也真可怜呢。”
      米达麦亚沉稳地答出这句话,而罗严塔尔开始笑起来。
      “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了,而你也差不多。”
      拢着散落的额发,他这样说着,“作为将官而言,并不是多么急着找伴侣的时候,不过你却已经结婚了。老实告诉我,你是想让我为之一直沉浸在那种过错无法修正的焦躁里吗?”
      “我从没这个意思。”
      米达麦亚答道:“这谈不上错误和修正的问题,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错了。”
      罗严塔尔抢着说,这时候他的眼睛里开始浮现出一种隐约的骄傲和诱惑,那神情极富感染力而且不可抗拒。
      “你干嘛不和我在一起。”
      有着金银妖瞳的男子握住挚友的一只手掌,“我可以和你一块儿打猎、玩牌、享受陈年香槟和葡萄酒,我们爱好一样的书,可以一块摆弄马匹、手枪和讨论战术。要是你不反对,我们还可以去听歌剧和音乐会,住你喜欢的田园风格的房屋——就像现在这一幢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很久以前就是认真的了,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罗严塔尔点了点头,他做这番陈述的时候微微皱起眉头,说明他的确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
      米达麦亚极为沉静地看着对方,那一瞬间有某些话在他的胸膛中呼之欲出,然而那对灰色的眸子中的波澜最终还是渐渐平息下来,半晌他笑了笑。
      “没有任何力量阻挠我们在一起做这些啊。”
      他双手托住对方的脸腮,轻轻摇了摇头。
      “要是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缺陷——罗严塔尔呐——”
      米达麦亚如此叹息着。
      “你以为我对你的感觉,难道能像三流浪漫主义爱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是吟游诗人和圆桌骑士一般的爱,丝毫也没有被□□的念头玷污过’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当中所流露的神色极为现实,沉而缓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撞击着对方的神经。
      这回轮到罗严塔尔的脸上露出极为错愕的神色,他的嘴唇动了动,而最终没有说出“不会啊”这一类的答案。
      米达麦亚苦笑了起来。
      他的朋友,就像高翔在天空中的苍鹰一般,总是乐于对命运发出嘲讽和挑战的最强音。
      然而罗严塔尔终究是一个不能安于平凡的完满的男子,他无与伦比的才华必须在恰当的地方燃烧出耀眼的光芒,这个男子要在历史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他为自己的存在争取意义的这个过程,是不能容许任何意外来打断的——就是不容许任何不能修正的错误。
      而米达麦亚自己,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自从时代粗暴地敲开他那朴素的门扉,历史的风涛用血与壮丽刷洗他的心灵——难道还能指望他的心像小花圃里的矢车菊一样自甘寂寞地开落吗?
      这不是轻与重的权衡和选择,而是一种理性的必然——是非此即无法想象的结果。
      罗严塔尔极其聪敏,并不需要他去劝解什么,阻拦在他们之间的并不单纯是火刑柱这种审判的象征。
      “我是爱你的。”
      米达麦亚最终如此说道,“要是我爱一名女子,我就必须离开她去征战四方;如果我爱你,当我站在战场上面对死亡的时候,你与我同在。”
      罗严塔尔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他低下头来,像祈祷一样依偎着对方的身体。
      “……那么,我也爱你。”
      金银妖瞳的男子低声说道,他的身体颤动着,就好像说出了罪大恶极的禁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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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人们多么虔诚地信仰天主,想要求的灵魂的永生,在肉身还存在的时候,死亡总是成为一道难以迈过的坎儿。
      倘若说伟大如拿破仑这般的统治者畏惧死亡,那是丝毫也不会使人感到羞耻的事情,因为他所畏惧的并不是不能及时行乐,而是担忧在他矮小的身体里汹涌澎湃着的抱负和志向,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俗世中发热发光。
      士兵在冲锋陷阵的时候,可以凭借一时的血气之勇而蔑视死亡,但是在面对革命广场上的断头台的时候,却罕有人能够心平气和地步向天国。
      总的来说,年轻人大概多少都是怕死的。完全的绝望倒是能为人们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情。

      波塞尼庄园的冬天快要过去了,有着散发着暖光的壁炉的起居室显得可爱非常。菲列克斯.米达麦亚和与他同年的波塞尼家的小孙子在起居室里追打着,两个男孩子脸朝下扑倒在羊毛地毯上,模仿士兵匍匐的姿态从椅子下面爬过。
      总体来说,菲列克斯在同龄的男孩子当中算是异常文雅有礼的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本身以此为荣,孩子总是生机勃勃的存在的体现,就像沉睡在冬日冻土之下的野百合和野蔷薇一样。
      艾尔芙丽德去了教堂做义工,大革命使得原来漫不经心的贵族阶层变得异常笃信上帝,她期盼精神上的寄托能让自己心底的种种矛盾烟消云散,初时艾尔芙认为这是有用的,但是每当她收到来自米达麦亚的信——让她了解到她所避居的桃源之外的世界的媒介的时候,她总要感到其实天主并非万能。

      今年初杜伊勒里宫迎来了一桩喜事,拿破仑的妹妹卡罗丽娜和卓卡金.缪拉结为了夫妇,第一执政内心属意的起初是奥斯卡.弗朗索瓦.德.罗严塔尔,然而在约瑟芬的劝说下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而促成这桩改变的真正原因,是罗严塔尔所做的手脚,让暗地里让自己的情人去约瑟芬那里挑动,暗示拿破仑之所以不取缪拉,是因为对早年约瑟芬和缪拉的流言怀有疑心病,约瑟芬本来就十分担心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因而为了保全名声,她特意以罗严塔尔的不端行径为依据,去促成缪拉和卡罗丽娜的婚事,拿破仑禁不住夫人的劝说,最终动摇了。

      米达麦亚的信里当然不会提到这种事情,他只是约略一说卡罗丽娜出嫁,还有他被派往法国南部镇压王党叛乱的事情,同时告诫艾尔芙万事小心。

      这时候法国的最高权力已经被拿破仑牢牢握在手心里,军旅出身的他有着旺盛的精力和学习欲望,对于政略和治国也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才能和独到眼光——拿破仑政府给工业以巨额津贴、采取坚决的关税保护政策,还投资修建从巴黎到里尔、马赛、波尔多、斯特拉斯堡和布勒斯特的各条公路,并着手开拓圣康坦、乌尔克等运河。
      不过,不管拿破仑在这方面的成果是怎样杰出,正如他本人所说的“我的权力有赖于我的荣誉,我的荣誉又有赖于我所赢得的胜利。我的权力如果不以新的荣誉和新的胜利为依据,就会丧失。征战获胜造就了现在的我,也只有征战的获胜能使我保持我的地位”这样的发言,用兵家根深蒂固的执念仍然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上风,也因此第一执政的目光与满腔用之不尽的热情,迟早要再一次挥洒到战争这项人类所能参与的最壮丽的竞赛当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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