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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观音窥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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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总督府。
朱轮油壁车。
绝代佳人。
叮当环佩。
当那个紫裳如云,绣带当风的女郎从马车上下来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为何初升的半月,一点光华也无。
恰到府门前的皇甫少华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和那女郎一起,搀扶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走下马车。
“母亲,姐姐,才回来吗?”
母亲,皇甫尹氏良贞。
晋北总督皇甫敬之妻。
姐姐,皇甫长华。
晋北总督皇甫敬之女。
“少华也出去了?去哪里了?”
尹夫人拉着儿子的手,笑吟吟的问道。
“刘二公子邀孩儿到临江楼一聚。”
皇甫少华一边与姐姐长华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进府门,一边顺口回答。
“刘二----公子?”
尹氏迈进府门的脚步停了一下。
见到儿子的满脸笑容也冷了下来。
“那个败家子,你爹和为娘我不都告诉你少跟他来往了吗?
皇甫少华愣住。
母亲从不曾如此待他。
作为皇甫家唯一的香火根苗,父母对他从来都是爱护有加。严父有时还会对他疾言厉色,慈母爱子之心,却一向是疼宠娇溺,重话都很少说过。
遑论就在府门前,当着一众家将仆从,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是责备。
母亲外出时,发生什么事情了?
询问的目光无奈何地飘向另一侧的姐姐长华。
皇甫长华抿嘴轻笑。
“少华不必这么委屈的看姐姐,姐姐认错,都是姐姐不好,害得母亲如此待你。”
皇甫少华苦笑。
不过晚她半个时辰出生,“姐姐”这两个字,也不必每一句话都要强调三四回吧?
尹氏则一脸诧异的看看女儿。
皇甫长华笑道:“都是女儿手太笨,绣不出那么好的观音像来,让母亲这么生气,连少华都跟着受连累,不是女儿的错又是谁的错?”
手太笨?
观音像?
什么跟什么呀!
皇甫少华一头雾水地听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
“长华不必妄自菲薄,我皇甫家的女儿,姿容绝世,文武双全,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过是我皇甫家不曾攀附权贵而已,倒叫那些小人得了志,在这里耀武扬威。”
到底出了什么事?
母亲怎么气成这样?
皇甫长华一脸的哭笑不得。
“母亲,回房再说吧。”
一众家丁仆从在侧,有些话,真的是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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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小乞儿抱着小鼻涕虫,忍不住胃里翻搅,第一百八十一次干呕。
却连酸水也不曾呕出一点。
之前的一百八十次呕吐已经让她吐完了肚子里的一切。
天哪,原来晕船是比挨打更可怕的责罚!
早知活着闯出魔鬼涡是这样的代价,她还不如干脆死在朝东江里算了。
小气巴拉的船夫,就算她言语稍有得罪,对他不很恭敬,但他也不必这样整她吧?
她还道过歉呢!
白衣女郎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
“抱元守一,宁神静气,烦恶自消,你不要胡思乱想,自然就不会再吐了。”
温柔纤美的手抚上她的额头。
手指微凉。
掌心略温。
似乎有淡淡的宁和气流从那只手上传了过来,安抚了她纷乱的气息。
半月悬空。
由最初的淡白如纸到此刻光照大地,也不过片刻工夫。
晕船晕得与小乞儿不相上下的小鼻涕虫迷茫的问道:“人呢?”
人已离开。
那温雅的男子,娇弱的女客,神乎其技的连魔鬼涡也闯过的船夫,都已经失去了踪影。
如果不是那白衣女郎俏立迎风的身影,在江岸上似幻不似真地站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好似一场幻梦。
“你们走吧。”
亮闪闪的银光,是几大锭银子发出的。
那温凉柔软的手离开她的额头,冰凉坚硬的银锭落在了她的手心。
“跟你们的亲人一起,离开春明,走得越远越好。”
温温凉凉的声音,却是春夜最无法承受的冷。
“为----等等----哎呀!”
为什么三个字只说了一个,白影已经闪动着离开,急忙追赶的小乞儿一步迈出,忽然脚一软,直向前栽了出去。
人影倏去倏回,在她张嘴啃泥之前救她于泥尘之上。
那一双手,微凉,略温。
不待站稳,她一把丢出手中的银子,急急抓住这双手不放。
“不要走----不要这么急着走----我----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白衣女郎还不曾开口,小鼻涕虫已兴奋的叫道:“我认得,荣哥哥,这不就是城外东郊嘛,我认得回去的路啦!”
白衣女郎微笑。
笑容浅浅淡淡,一如在江上船中。
只是清清冷冷的月色,在那温和平静的笑容上添了一抹清清冷冷的光华。
无声的,小乞儿放开抓住她的手的手。
五指成拳,紧紧握住。
“是,是我不对,我,我不是不认得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们走?”
白衣女郎的微笑依旧浅浅淡淡。
略略有一点无奈的神情。
轻轻似叹息般的声音。
“神刀李,神偷荣,十年之前,也是江湖出名的侠盗,可惜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只是他们当年得罪的人不肯罢休,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直到如今,江湖上依然有人在追查他们的行踪。”
“听说神刀李孤身一人,神偷荣膝下却有一女——”
“荣——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静静春夜,半月光未满。
疏疏落落洒下不足以驱除夜暗的微芒。
白衣女郎温和平静的面容一半迎在月光下,一半却隐于暗影中。
绝世风姿,仅容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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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慈大悲。
救苦救难。
有求必应。
观世音菩萨。
七彩祥云。
五色莲台。
庄严宝相。
雪白素绢绣观音。
“这----这是----”
皇甫少华伸出手,指着素绢一侧脱落的丝线,一时竟不能成句。
“母亲气恼的原因。”
皇甫长华剔亮银灯,回答双胞弟弟没有出口的疑问。
梨花院落。
溶溶月影扶花影。
银灯高照,掩映皇甫少华眼中分明的惋惜遗憾。
皇甫长华轻轻叹息。
这惋惜,这遗憾,她眼里应该也一样吧?
不,不会的。
从不曾拿过针,碰过线的男人,是不会与自懂事起便要学习女红针黹的女人,有相同的惋惜与遗憾的。
即使是心意最易相通的双胞弟弟。
他的痛惜之情,绝不及自己的万一。
这精美绝伦的绣品。
只有一半。
“今日母亲去城外万缘庵进香,你是知道的。”
在桌前坐下,将一册《诗经》摊了开来,摆在面前。
皇甫长华轻声开口。
不再看向弟弟痴痴凝视的半幅绣像观音。
用罢晚膳,就是皇甫姐弟的晚课时间。
深晓进退的夫子在姐弟二人需要独处交谈的时候,立刻抢在两个学生开口之前,宣布自己身体不适,将当日的课业推到了他日。
偌大的书房,恰是倾谈好处所。
“万缘庵地处城外,偏僻幽静,极适宜清修,只是香火不盛。”
“以母亲向佛之诚,也不过数月去上一次罢了。”
“万缘庵的住持妙善见着母亲,百般讨好,只说是菩萨显灵托梦,要她以一幅观音绣像相赠。”
“母亲见了绣像,甚是喜欢,当下捐了大笔香金。”
“恰在此时,刘夫人也到了。”
“刘夫人?”
皇甫少华皱了皱眉。
“今日与你在临江楼一聚的刘二公子之母,元城侯的原配夫人,顾氏太郡。”
“母亲与她有一点争执。”
皇甫长华轻描淡写的说道。
一幅绣像起争端。
万缘庵香火不盛,其实大半原因不在位置偏僻,而是万缘庵的住持师太妙善,心不在修佛,只在敛财,实在不像方外之人。
对于贪财之名播于春明内外的万缘庵住持,春明城中的贵妇千金,一般能避则避。
尹氏顾氏,皆不例外。
顾氏前往万缘庵,是万缘庵的住持妙善千求万请去的。
相请相求的理由,据称是庵里得了一幅精美绝伦的观音绣像,菩萨显灵托梦,青眼厚爱,要赠与刘夫人这个有缘人。
说是赠与,却不奉于府上,要请侯爷夫人亲往,希图的香金,自然不是一星半点之数了。
顾氏夫人鄙妙善为人,多日不曾理会。
妙善久待金主不至,忽见总督夫人前来,立即转变目标,将观音绣像托菩萨之名,“赠”与了尹氏夫人。
恰就在收了总督夫人大笔香金之时,侯爷夫人在迟延多日之后,终于前来。
领受菩萨的“青眼厚爱”。
“顾氏太郡见了绣像,也是极为中意,但绣像已归母亲所有,母亲却不愿割爱。”
“顾氏太郡十分恼怒,责备妙善言而无信,吩咐下人将妙善打得半死,母亲看不过去,出言阻止,与顾氏太郡起了争执。”
“最终,绣像被撕成了两半。”
轻描淡写的语气波澜不惊。
盈盈一笑,自有风仪万千。
皇甫长华道:“一家一半,倒也公平,是不是?”
倒也公平?
皇甫少华苦笑。
同胞姐弟,一母双生,他怎会不知姐姐心中,有着与母亲相同的愤怒。
难怪在门前之时,她相劝的话语尽起火上浇油的效果。
自己倒是无端的做了出气桶、替罪羊了。
完全可以想象今日万缘庵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自家母亲要强好胜的性子他这做儿子的是再清楚不过了。而刘家的顾氏太郡,行事作风,倒与其夫其子,均无太大差别。
二者相争,殃及的,却是无辜。
譬如无端的做了出气桶、替罪羊的他。
更譬如,眼前这无端的只剩一半的观音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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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无声只向西。
有声的是小乞儿颤抖的牙齿。
格格的声音衬着她被雷劈到、被电闪到的神情,宁谧的春夜,都平添了几分诡谲。
“荣哥哥?”
连年幼无知的小鼻涕虫都发觉了她的异常,扯着她破烂的袖子担忧的开口。
“荣哥哥你怎么了?”
“你荣哥哥没事的。”
白衣女郎温柔的抚着他的头。
“她只是一时忘了自己的名字,有点着急罢了。”
“忘了自己的名字?”
小鼻涕虫疑惑的看看表现怪异的小乞儿。
会有人忘了自己的名字吗?
然而目光落到白衣如雪的美丽姐姐身上时,他一切的疑问都不复存在了。
这样一个仙女般的姐姐。
怎么可以怀疑她的话呢?
“荣哥哥,不要着急,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没关系,我记得啊!”
小鼻涕虫热切的摇动小乞儿僵硬的臂膀。
“荣哥哥的名字叫——”
“荣发。”
小乞儿抢在小鼻涕虫之前开了口。
“荣华富贵的荣,升官发财的发。”
她挺直腰杆,大声说道。
“我的名字叫荣----荣----”
春夜悄然的风,即便是拂动了仙子的衣袂,也不过是因为鲛绡般的天衣,原本就如风般轻盈欲飞。
在白衣女郎平静如无边夜色的眼光注视下,她黄钟大吕般的自报家门,忽然间低哑下来,终至无声。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荣发。
比她高,比她壮,比她凶的人,她不怕。
就象偷那个青衣人的荷包一样,她有自己反击的方式。
比她有钱,比她有势,甚至可以决定她生死的人,她一样不曾惧怕。
就象在落虹桥上,即使被刘三踩在脚下,甚至被踢下落虹桥,她依然毫不畏惧,破口大骂。
她一直是什么都不怕的。
见鬼!
今天绝对是见鬼了!
从那个温雅男子,到那个娇弱女客,直至眼前这个白衣女郎。
分分明明不染半点尘埃的神仙姿态,为什么偏偏让她心虚气短得只想落荒而逃?
不!
不是只想。
而是已经在做。
舌尖顶住上齿,嘴巴半张,那一个字音不曾发出来,她已经落荒而逃。
急急如丧家之犬。
惶惶似漏网之鱼。
犹不忘拉着一脸茫然的小鼻涕虫。
真是——
很有趣的小丫头。
白衣女郎不觉莞尔,温雅淡然的微笑刹那间绽放。
弹指间敛去。
绝世芳姿,不许星月窥。
几片云来遮。
骤暗的江岸上,最远的一颗星闪避着云层的遮掩,微光摇动,与地面上几点银光闪烁辉映。
是方才小乞儿拉她时丢出的她赠与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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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素绢,绣白衣观音。
牙白骨白珍珠白,深深浅浅的白色丝线。
化作飘飘然回风舞雪的衣袍。
莹莹然春风化雨的甘露。
灼灼然佛光普照的慈颜.
三尺绢布,半幅绣像。
有大士低眉敛目尽显慈悲,用黛丝。
有大士微启双唇弘经颂法,用朱丝。
有大士轻拂柳枝遍洒甘露,用碧丝。
加加减减,彩线不过三种。
光彩流转,却有千万般无穷变化。
怎样的灵心巧思,才能用如此简单的丝线绣出如此丰富的层次,如此多彩的色泽?
风入绿纱窗。
烛火摇摇,平铺于书桌之上的半幅观音似乎也随着烛火摇曳。
丝丝缕缕的线头,眼看就要脱落,
一丝丝,一缕缕,似要渗入紫檀的纹理之中。
消失不见。
“不能----装裱一下吗?”
本是要说修补的,话出口时,却换成了装裱二字。
“就算只有半幅,也是难得的珍品。”
“装裱?”
皇甫长华推开不曾看上一行的《诗经》,走到弟弟的书桌前,小心翼翼的从完好的一侧将素绢掀起一角。
素绢的另一面,不见寻常绣品凌乱的线头。
细密针脚,赫然仍是观音菩萨飘动的袍服。
“这是双面绣啊,你倒说说看,裱哪一面好呢?”
“母亲将绣像交给我,当然不是为了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向你这无端做了替罪羊的可怜弟弟解释,而是让我想办法好生保存这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宝贝。”
皇甫长华皱着黛眉叹息。
“我倒也曾想过,先将线头用丝线收一收,也好收藏,以免再有损坏,只是,你姐姐虽然自负女红针黹不输于人,但这幅绣像,无论着色用线,还是绣工针法,均自成一家,我自愧不如,不敢随意动手。”
“别是不说,单是绣观音面目所用的旋针技法,我就不会。”
“天哪!”
皇甫少华的震惊脱口而出。
十多年来,何曾见过心高气傲的姐姐如此!
难怪!
难怪母亲那么恼怒!
难怪春明城两大家族的当家主母会为一幅绣像大动干戈!
他这个出气桶、替罪羊当得实在不亏。
这等绝世珍品,万缘庵那个名声不佳的妙善师太又是从何处得来?
疑问的眼神飘过。
双胞姐弟的默契不需言语,心意已然相照。
“解铃还需系铃人?”
皇甫长华略略舒展的眉峰又轻轻聚拢。
“吴祥曹胜办事,终究不及施荣吕忠妥当,小小一点事情,拖到这般时候,还不曾回报。”
“姐姐莫急,听声音,他们已经快到房外了。”
“你的耳朵,倒比姐姐灵了。”“
皇甫长华挑了挑掀起春明城仿效风潮的远山长眉。
“几日不切磋,不知你进步神速。明天咱们姐弟就好好比试一下吧!”
“也给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刘奎璧,免得你还要费尽心思找别的借口,拒绝这位刘二公子的邀约。”
“姐姐----”
“怎么一脸不情不愿的模样,不想跟姐姐比试?难道——你想跟刘奎璧出去?”
“姐姐!”
皇甫少华微微懊恼的叫了一声。
少华真的有点生气了。
也是,家中人尽皆知,他与刘奎璧相交,不过碍于情面,勉强应酬,今日却无端遭迁怒,被母亲在门外当着下人训斥,自己此时开如此玩笑,确实有些不妥。
皇甫长华歉然道:“芝田!”
芝田是皇甫少华的表字。
时人交往,称字而不称名,是为尊重。
依据古礼,男子二十为成年,行加冠礼,由族中长辈取字,亦称字礼。但多年以来,男子字礼,往往提前至十五六岁,皇甫少华虽未满二十,表字却已有了。
皇甫一门家教甚严,以皇甫少华年幼,与人相交,均要求直呼其名,是以芝田这个表字,春明城中,倒是少有人呼。
皇甫长华此时叫弟弟的字,其实已经是在道歉了。
“姐姐何必如此,是弟弟失礼了。”
不是不知道姐姐在开玩笑。
而他,却失态了。
他不是应该雀跃吗?
可以名正言顺、正大光明的拒绝刘奎璧的邀约。
那一瞬间的恍惚是为了什么?
门外靴声橐橐。
恭谨的声音清清朗朗的传入书房。
“奴才曹胜、吴祥求见小姐、公子。”
“进来!”
皇甫长华朗声吩咐的同时,看了弟弟一眼。
这个弟弟,今天是怎么了?
纵然只是一瞬,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一向稳重的弟弟走神了。
毕竟,他们是可以灵犀互通的孪生姐弟。
今天,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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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人稀。
空荡荡的大路边,白日里的摊贩都已不见。
破桌破椅破茶桶,连同茶桶边老旧的随时就要散架的破藤椅,当然也没了踪影。
小乞儿荣发拉着小鼻涕虫,经过只剩下四根木柱支撑着的盖了茅草的简易顶棚,穿过一条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一座离倒塌也不过一步之遥的院子前。
被风雨剥蚀的还没有半人高的院墙一跨即过,荣发冲着没有半点灯火的破屋喊道:“我们回来了,有没有剩饭?饿死了!”
这是一个废弃的找不到主人的院子。
三间草房以简陋二字即可概其全貌。
应该是主人十多年前躲避战乱,携带了能带走的东西远走他乡,即使战事平息,也没有再回来。
遗留下的带不走的院子在风雨摧折了数年之后,成了荣发与她两年前过世的爹、在街边摆小茶摊的李叔躲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小鼻涕虫与养育他的在街上乞讨的婆婆,在两年前,荣发的爹过世的那一年的一个风雪之夜,倒在形同虚设的院墙下,被荣发“捡”进了屋里。
加加减减,院子里的人多了一个。
三间草舍,三个小家。
合成一个大家。
李叔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一个大家的开销,老迈多病且腿有残疾的婆婆便带着小鼻涕虫在街头行乞,拒绝他们的救助。
然后她也加入了婆婆和小鼻涕虫的队伍。
她姓荣,不姓李。
婆婆和小鼻涕虫不靠李叔养,她也不能靠李叔养。
虽然当她饥饿时,会毫不犹豫的找李叔混饭吃。
如在茶棚。
如在此刻。
静悄悄的院落没有一点声响。
荣发猛的停住冲向屋子的脚步。
没有灯火,很正常。
点灯熬油,那是需要花钱的。
对于这个院子的住户而言,灯火是非逢大事不能享用的奢侈品。
但没有声音,就太不正常了。
即使没有李叔唠叨的责备声,至少应该能听到婆婆已越来越重的咳嗽声。
蓦地心惊肉跳。
脊背微寒。
她是声音不觉微颤。
“李叔——”
一把推开小鼻涕虫。
用力之大,让小鼻涕虫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已经飞出了短墙外。
比小鼻涕虫飞出去的身影更快的,是荣发前冲的箭一般的身形。
直冲向虚掩的破旧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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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荣的女儿,反应倒也不慢。”
魔掌来的毫无征兆。
她惊骇的叫声不过出口一半。
从地狱出现般的巨大手掌,已经扼住她的咽喉。
阴冷刺耳的声音,也似是从地狱中发出的。
柴门在魔掌后碎成片片。
激飞出的木屑撞的矮墙轰然崩塌。
尘土飞扬间,小鼻涕虫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月影阴阴,潜入被魔掌一击后摇摇欲坠的草房。
青青颜色,半掠过一只从暗影中挣扎出的血手。
触目生寒。
“李叔----”
在扼住她咽喉的手掌略松给她一口气的时候,她喃喃的发出了痛彻心肺的呼唤。
那只手,熟悉的不需要辨认。
搂过她,抱过她,在她失去父亲之后,是这只手,一直支撑着她的天地。
那孤零零的一只手。
离开了手臂,再也不可能拥有搂她抱她的力量的手。
“东西呢?”
扼住她咽喉的魔掌重又收紧了力道,提着她伶弱的身躯离开地面。
面对魔掌的主人。
黑。
漆黑。
乌黑。
阴黑。
漆黑的衣裳,乌黑的头罩,包裹的魔掌的主人只露了一双阴黑的眼眸。
冷冷发着鬼魅般的阴黑之光。
“强盗大哥----”
荣发咬着格格作响的牙笑道:“我家有什么东西,你没有搜过吗?”
她笑嘻嘻的看着那阴黑的目光变得越发阴狠,让心中的得意盖过咽喉火烧般的灼痛。
呸,当你家荣少爷吓大的?
就为了李叔这只手,她也不会怕了这个地狱里钻出来的鬼!
即使现在她浑身抖得像筛糠。
“好!有种!”
黑衣人另一只手掌抓住荣发的右手。
轻轻的骨头断裂声陆续响起,自那只魔掌一一轻轻拂过荣发的右手小指、无名指、中指。
“你可以继续胡扯下去。”
微冷的春夜,荣发脏污的脸上,悄悄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不曾叫出声音,只是因为扼住她咽喉的魔掌,也扼住了她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
不给她任何,缓解痛苦的机会。
“东西呢?”
黑衣人轻轻的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荣发皱着脸挤出一个哭一样的笑脸。
“送人了。”
“送人了?”
黑衣人的手掌在掠过荣发的食指后停留在她的大拇指上。
“丫头,神偷荣的神偷绝技,十有八九,都在手上,手上工夫,缺了大拇指,还会不会依旧神奇呢?”
““打死我也一样,东西送给今天救我的白衣仙女啦----”荣发忍痛闭着眼睛大叫:“她就在你后面,你自己问她要好了!”
黑衣人黑色头罩下的面目无从窥视,只有一声鼻子里喷出的轻嗤表达了他的轻蔑。
“丫头,玩这一招不够高明。”
“是吗?”
轻轻的风动衣袂声,自他身后传来。
在他发力捏碎荣发大拇指指骨之前。
轰隆巨响声中,年久失修的茅屋终于粉身碎骨,化作千千万万泥块木屑。
漫天烟尘舞。
素带如刀,挟排山倒海之势直逼而至。
迅雷不及掩耳。
黑衣人却仍迅疾的反掌拍出,象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正劈向素带带端。
虽然看不到身后女子的面目,但男人先天的优势,更有以硬碰硬的本钱。
即使不曾眼见身后袭来的只是一条素白的丝带。
何况他只要阻一阻素带的来势。
等待矮墙下、化作烟尘的茅屋中潜伏的一众黑衣人扑上来。
共织天罗地网。
掌风凌厉,更胜那一条纤细的素带。
掌风所至,笔直的素带如迎风的柳枝,蓦地飘摇卷曲,浑不见半点力道。
那凌厉的劲风击在空处。
转瞬之前那锋锐得如刀如枪的攻击仿佛都是幻觉。
不好!
黑衣人闪念未及,素带游龙般一个盘旋,去势不缓更疾。
竟是裹挟了黑衣人劈来的掌风劲气,紧逼而至。
在黑衣人一掌击空,旧力方尽,新力难继之时。
“我杀了她!”
黑衣人身形半转,将荣发细伶伶的身子挡在自己身前。
手掌所控,正是荣发细伶伶的脖子。
虽然不曾料到来人真气转换竟迅速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但他手上,依然握有可挟制的筹码。
他要的,不过是一刹那的时机而已。
滚滚烟尘中,雪色刀光亮起,映月生辉。
只要一刹那的时机。
合围。
“好,你杀!”
清凌幽冷的声音不带半点迟疑。
如同丝毫不曾迟疑的素带。
隐隐风雷声动。
在素带击中荣发的刹那。
在手掌于荣发咽喉发力的瞬间。
丝絮飞扬。
雪白的丝带化作碎片,与泥尘乱草共舞。
黑衣人闷哼了一声,五指箕张。
荣发软软的从他手中跌了出去。
银光闪烁。
素手纤纤。
以一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姿势,一手挥出数块银块,一手抓住了荣发的腰带。
“你杀不了,我就带走了!”
阻截刀光的几点银光未及刀网已被刀气击成齑粉。
但就在这一阻间,白衣飘飘,已在刀网之外。
只在刀网外。
黑衣人含怒蓄势的一击,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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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大开,夜风突入。
猝闪的烛光下,书桌上的半幅绣像活了一般,飘摇欲飞。
素绢如雪。
犹如朝东江上,那翩然来去的雪色身影。
刘奎璧——
可追上那远去的小舟?
“孟家夫人捐给庵堂的?”
皇甫少华在乃姐疑惑的目光中,移开了落在那半幅绣像上的视线。
“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