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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临江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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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东西过,
一岛中心隔。
一桥南北横,
落虹锁碧波。
朝东江在春明的江面,自临江楼上看,宛如仕女腰间的彩带,江心岛一分,靠临江楼的一侧,不过十余丈,然而水流湍急,碧波之下处处旋涡,危险重重,每年乘渡船上江心岛游览,均有船翻人亡惨剧发生。
建于天授十一年、连接江岸与江心岛的落虹桥是总督皇甫敬到任后的德政之一。
囊中羞涩、无力一掷千金的游人至此有了不逊临江楼的揽胜之地。
三月春日,桥上桥下,人流不断,似乎满城百姓,均集于此。
时近黄昏,犹不见人潮有散去之意。
只有江中船只,渐渐绝迹。
不是落虹桥落成之后无人乘渡船游玩,而是日影渐低,便是常年生长水上的渔家,也要忌惮朝东江急流的厉害。
一叶轻舟,渐成孤舟。
穿梭在人流中的小乞儿,右手握一只粗瓷大碗,小小几个豁口不影响完整,左手晃着一个青色荷包,轻飘飘的不似有一文钱。
偏偏有一个衣衫更破旧,个头更矮小的小小乞儿紧紧追着他。
“荣哥哥,荣哥哥,等等我!”
他人小腿短,前面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远,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跌了个满嘴啃泥。
行人纷纷离他一丈远。
无人愿意多看他一眼。
驻足拉他起身的,只有比他这小小乞儿大不了多少的小乞儿。
“小鼻涕虫,荣哥哥今天没钱了,哪天有钱再给你们送去,你回去照顾婆婆吧。”
“荣哥哥,荣哥哥,婆婆要我跟你说,你给的太多了,要我还你一半。”
肮脏稚嫩的小手高高举起,诱人的银光在手中闪动。
银子!
令人眼睛一亮的银子!
小乞儿的眼睛却没有亮。
非但没有亮,还很不耐烦。
“拿回去,我不要!”
“荣哥哥----”
“回----”
“去”字没有说出口,小乞儿脸色一变,将手中空空的荷包一丢,拉住小鼻涕虫就跑。
三丈外,一个青衣中年人大叫:
“小贼,站住!”
站住才是傻瓜。
如果没有身边的小鼻涕虫,小乞儿有把握转眼之间消失无踪。
哪怕是在毫无曲折的落虹桥上。
汹涌的人流就是最好的掩护。
只是拖了人矮腿短的小鼻涕虫,闪避无法灵活自如,汹涌的人流就不再是掩护,而是阻碍。
尤其是固执的挡住去路的腿。
猝不及防的伸出。
小乞儿硬生生将前冲之势转为上跃,险险避过突如其来的一绊。
小鼻涕虫却一声惊叫,向前直跌。
急遽的跌势,带得小乞儿一起,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两个滚。
几块又小又碎的银子,叮叮跌落地面。
小鼻涕虫叫了一声:“荣哥哥----”
在那硕大沉重的拳头下,刚刚跃起的小乞儿身子飞出,在空中画了一道短短的弧线,重重的跌在急追而至的青衣人脚下。
扑的一声闷响。
是小乞儿落地的声音。
啪的一声脆响。
是粗瓷大碗碎裂的声音。
烟尘荡起。
游人纷纷闪避。
“三叔,多谢你老人家出手相助!”
青衣中年人人匆匆捡拾起地上的碎银,重重踢了小乞儿一脚,眉开眼笑的向一拳打飞小乞儿的人躬身施礼。
他面前那人与他相仿的年纪,一样是青衫,款式却不同,他的是街头十个人里有八个都在穿的普通款式,一看即知乃平民一介,而他面前那人的青色衣衫,一看即知是——
家丁。
比平民还要低一等的奴才。
不过那人倨傲的神态不仅不象奴才,简直比大爷还象大爷。
宰相家奴七品官。
权倾当朝的太师家奴,官职何止七品。
东城刘府的的大管家刘三,虽说只有一个排行,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一个,但春明城中,没资格直接巴结刘家主人的趋炎附势之徒,哪个不是必恭必敬的尊他一声“刘三爷”,巴望着有机会攀上与刘家的关系。
象那个被偷了荷包的青衣人,除了姓刘之外,与刘家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干脆拐弯抹角拉关系,直拉得认了刘家管家为远房族叔,对年龄相仿的他人家奴才执晚辈礼,犹自备感尊荣。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老人家——”
“呸,给狗做狗,真是天下奇观!”
小乞儿趴在地上,小声咒骂。
刘三的拳头真重。
他不是没挨过打的人。
象今天这样,被人一拳打得爬不起来还真是第一回。
一个奴才的拳头,已经这么厉害,看来刘家将门,倒也真有几分本事。
难怪有这只爱欺负乞丐的青衣笨蛋巴结的那么下贱。
狂风暴雨般的拳脚——不对,没有拳,只有脚,因为小乞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能起身,满脸谄媚的青衣人懒得弯腰用拳头打他,直接用脚踢比较方便——狠狠的落向小乞儿。
边踢边骂。
“这该死的小贼,偷我的钱,还敢骂人,还敢骂我三叔,老子不好好教训你,老子不姓刘!”
“笑话,打我就姓刘,我爹就是你祖宗了----”
密集的脚踢之下,小乞儿咬着牙,仍含混不清的回应.
“小杂种----”
“算了。”
刘三淡淡的开口。
“三叔,不能轻饶了这小----”
“扔下去算了。”
刘三依然淡淡的。
抬脚踢一下自己脚下一动不动的小小乞儿,看看波涛汹涌的朝东江。
淡淡的最后三个字。
“这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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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行孝为先。
孝顺,孝顺,就是一切顺从父母的意思吧?
即使是终身大事。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自古皆然。
以父母对自己的爱护,绝对不会胡乱挑选,耽误自己终身的。
他,只需要听从父母的安排就好。
置身临江楼上,万里江山,都来眼底。
俯瞰落虹桥上川流的人群,软红十丈,皆在脚下。
皇甫少华初次饮尽杯中酒。
也是最后一次。
他站起身道:
“刘兄,时候不早,少华还有晚课,不克久留,就此——”
“刘三你个王八蛋——”
惊天动地的叫声响起,淹没了他的“告辞”两字。
三层十二丈的距离不构成穿脑魔音的障碍。
落虹桥上,小乞儿的叫声让临江楼上的两大世家公子同时一惊。
“刘三儿?他不在家里伺候着,跑到这里干什么?”
刘奎璧醉眼已朦胧。
皇甫少华循声瞥了一眼。
两个小小的身体就在此时飞出落虹桥。
一从桥东。
一从桥西。
直落朝东江。
风卷碧浪翻。
奔腾汹涌的朝东江上,孤舟一叶,翩然驶近落虹桥。
自西向东。
天空是最放肆的艳红。
无限斜阳。
江水是最诡秘的浓绿。
无情碧涛。
小舟在江心打了个旋。
白带横空,缚住从桥西坠落江中的小乞儿。
一扯之下,小乞儿的身体改变方向,直向小舟落去。
白影自舟中一闪而起,在碧波上掠出一道雪白的痕迹,穿过彩虹般的桥洞,匹练如风,飞卷住桥东坠落的小小乞儿。
细微的白浪轻翻,是小小乞儿一只脚踢打江面时,朝东江微嗔的回应。
飞掠的白影在江面上急旋,飘舞的衣袂旋出一朵绝世的莲花。
晚风紧。
轻舟疾。
桥上惊呼声未起,小舟已过落虹桥。
白影随风,飘然落向轻舟。
莲开莲闭,乍见惊鸿。
多年之后,春明城中,临江楼前,落虹桥上,无数游人流连忘返,只为希望再睹天赐皇朝天命二年三月初八出现的神迹。
临江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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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欲堕.
最是惊艳时分。
相识日久,皇甫少华从不曾见过,刘奎璧一向浪荡不羁的脸上,有过此刻的震动。
就如刘奎璧也从不敢想象,皇甫少华从来波澜不惊的眼里,会出现如此的激狂。
四目相对。
刘奎璧叫了一声:“追!”
拍案而起,更不下楼,径直从窗户一跃而出。
三层楼宇,一十二丈高度,只在轻轻一跃间。
这是刘奎璧这个一向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第一次显露真功夫。
却是无人喝彩。
不是他功夫差,而是所有人都还震惊于江上奇景,无暇顾及临江楼上的动静。
只有紧随其后跃下的皇甫少华赞了句:“刘兄好轻功!”
眼里分明的赞许证实他话语的真诚,而不是平时的客套。
只可惜刘奎璧根本无心注意其他,就此错过与皇甫少华交往以来,皇甫少华第一次的真心赞许。
足尖方一落地,刘奎璧立即换气轻身,直扑落虹桥。
皇甫少华一把拉住他,抬手一指江边停靠的船只。
刘奎璧恍然大悟。
他怎么这么糊涂!
在桥上怎么追那叶小舟!
纵身几个起落,跃上江边的一条渡船,对船上的梢公叫道:“快,追上那条小船,重重有赏!”
梢公认得春明城中最跋扈的刘公子,不想他出现在自己的破船上,吓得呆住。
与刘奎璧同时跃上渡船的皇甫少华直接将一大锭银子塞在梢公手中:“追上那条小船,银子就是你的。”
说话间已拔出佩剑,一剑斩断了渡船系在岸边的缆绳。
天晚浪大,行船危险。
小舟已远,未必能追得上。
话,就在嘴唇边。
但在两双同样火热得隐见疯狂神色的眼睛注视下,梢公立即撑船离岸,不敢有丝毫迟疑。
一个小小梢公,怎敢同时得罪春明城最尊贵的两位世家公子。
何况世上永远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一锭银子。
他一年摆渡,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公子!公子!”
远远追来的,是皇甫家的仆从家将。
刘家的随从家丁正紧随其后从临江楼向江边赶。
两大世家的公子虽是同时上的渡船,两家的下人的速度却有了快慢之分。
来的最快的,是皇甫家的家将施荣。
“公子,天要黑了,江上危险,快点回来!”
“施叔叔,”虽是自家家将,但对在军中有参将之职,又对自己有启蒙授艺之恩的施荣,皇甫少华一向尊重,“你们先回去吧,我与刘兄去去就回!”
公子,你耽误了晚课不打紧,这种时候渡江,不怕老爷夫人担忧吗?”
施荣望着渐远的渡船,大声叫道。
“我----”
施荣的叫声声声震响在耳边。
“老爷夫人只有公子,公子真要让他们担惊受怕吗?”
江心一点帆影,悬挂天边一抹残霞。
不过眨眼工夫,满天的艳色,竟只剩了这孤零零的一片。
此时刘家家丁也追至江边。
两家下人齐声喊叫,声势一时浩大。
“公子,江上危险,快点回来!”
刘家家丁有人大声叫道:“大胆船夫,快把船撑回来,敢让我家公子身陷险境,当心抄你全家!”
刘奎璧不耐烦的道:“都给我找船过来,去追那条小船,追上有赏,敢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们全踢进江里去!”
服侍刘二公子已久,深知他性情的刘家仆从全部噤声。
刘二公子的话,绝不仅仅是威胁。
当他如此暴怒时。
皇甫少华转头看向身边的刘奎璧。
刘奎璧眼里激情似火。]
似乎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映在他眼底的自己的眼,激狂的色彩让皇甫少华骇然一震。
曾几何时,他竟与刘奎璧有了同样的行为。
如此疯狂。
毫无理智。
不顾自己以及他人安危。
不顾父母忧心。
只为追逐一个惊鸿般的身影。
追上又能怎样?
不追又会如何?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不能让自己身在险地。
这是他身为皇甫家唯一的血脉的责任。
不能让父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
则是他作为一个孝子必须尽到的孝心。
“公子,你若不肯回来,我等也只有随你上船了!”
施荣的叫声仍在持续。
“罢了,你们不必过来,我回去。”
皇甫少华凝视刘奎璧执拗的神情,相劝同归的话语尽数省了,只是温言道:
“刘兄保重!”
从船上纵身而起,身影如风,飘然横掠,跃回渡船渐离渐远的江岸。
朝东江边,落虹桥上,临江楼中,彩声如雷。
终于从临江飞仙奇景中恢复过来的游人过客,丝毫不吝对再开眼界的赞美掌声。
“皇甫少华不愧是皇甫少华!”
暮色欲合。
那抹残霞固执的不舍艳色。
帆挂绝世红艳,仿佛就在天边。
刘奎璧所在的船只,却仍在眼前。
以他的功夫,返身跃上依然不难。
皇甫少华默然跨上家丁牵来的马。
拨转马头,直向春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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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船动。
他在船上。
他被刘三踢下了落虹桥。
在落入朝东江之前,有一条白色的带子缠住他,将他扯到船上。
“又是你。”
笑嘻嘻的女子弹指敲了仍在眩晕状态的小乞儿一记响亮的爆栗。
“是你——”
那个在茶棚遇见的娇弱女客。
“哎呦!”
抬手抚额的动作牵动全身的伤痛,小乞儿胳膊抬不起三寸,就无力垂下。
落虹桥上挨的拳脚,比这记爆栗不知重了多少倍。
他全身的骨头好象都断了。
“天杀的刘三!”
他低咒了一声,想起曾在刘三脚下一动不动的小小乞儿,惊叫道:“小鼻涕虫!”
逞强的再次欲动,排山倒海般的巨痛险些让他昏了过去。
“是这个孩子吗?”
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没事,只是昏过去而已。”
轻悠悠的风,吹动清凌凌的波。
声音是风动清波的温柔。
窄小的船舱,空间逼仄。
白衣人抱着昏迷的小鼻涕虫进来时,并不曾关上舱门。
白色的身影后,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艄公在船尾摇桨。
船行如平地。
在激流险恶的朝东江。
娇弱女客身边的温雅男子伸出手。
进来的白衣人无言的也把一只手伸了出来。
素手欺霜,皓腕胜雪。
与白衣几乎一色。
小乞儿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可疑的液体在嘴边流动。
又一个爆栗敲响。
“小丫头,看女人流口水太过分了吧,”娇弱女客笑骂,“你也是女的!”
小乞儿恍若未觉。
“仙----仙女----”
落日在船后。
红艳艳不再刺眼的浑圆在她白色的身影后。
最后一抹轻霞,毫不眷恋天空的辽远,飞落到她的颊边流连不去。
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右腕上。
温雅男子俊朗的眉间,微笼着一丝凝重。
娇弱女客敛去嬉笑的神情,眼光落在白衣女郎雪玉般的皓腕上。
淡青色的脉,在稳雅男子山岳般稳定的指下,轻轻跳动。
白衣女郎微笑道:“我没事的,爹娘不必担心。”
爹?
娘?
她叫这温雅男子和娇弱女客为——“爹娘”?
那两个人才多大呀?
小乞儿不服气的盯着三个人看。
白衣女郎十六七岁模样,比他,不,是“她”大不了多少。
那温雅男子和娇弱女客初看二十出头,再看也许三十多岁,二十多岁好象没有他们那种成熟气度,仔细看看,他们眼角似乎的纹路,说四十岁也不为过。
真是奇怪的人,竟看不出年纪。
“荣----荣哥哥----”
小鼻涕虫呻吟般的叫声拉回小乞儿的注意。
她挣扎着动了动。
全身依旧是散架般的痛,但已经可以移动,至少已经可以爬到小鼻涕虫的身边去。
还好,这船舱够小,她不必爬太远。
“我在这。”
“荣哥哥,我----还活着吗?”
“死了,我们都已经死了,笨蛋。”
小乞儿没好气的忍痛抬手,拍了小鼻涕虫一把。
小鼻涕虫小脸皱成一团,本是要大声呼痛的,声音出口却是低沉的呻吟。
呼痛也需要体力。
他没有。
“死了还会痛吗?你还活着!”小乞儿咬牙切齿的告诉他“真相”。
王八蛋刘三,我跟你没完!
第三个爆栗敲响在她额上。
又是那娇弱女客。
在温雅男子舒展眉头之后,眼波扫过小乞儿,随手又敲了她一记。
小乞儿抚额怒目,心有怨气,形之于色。
白衣女郎笑道:“娘啊,你喜欢这孩子,好心替她疗伤,何必瞒她?”
疗伤?
小乞儿愣了一下。
她的胳膊刚才还抬不起来,这会儿似乎已经可以活动了。
是这娇弱女客的功劳吗?
敲她额头,是在给她疗伤?
却只见娇弱女客扑哧笑:
“乖女儿,难道你不觉得,这小丫头气鼓鼓的样子最好玩吗?”
“你——”
小乞儿险些被一口气噎住喉咙。
原来这女人一直在逗她玩!
岂有此理!
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能这样耍她!
“小丫头?”
不待她表现自己的愤怒,小鼻涕虫期期艾艾的话语更让她几乎吐血。
“荣哥哥----是小丫头?”
“荣哥哥----是----女的?”
小鼻涕虫无法相信自行演绎出的结论。
“荣哥哥是----荣姐姐?”
“闭嘴,笨蛋!”
好不容易活动自如的手掐住小鼻涕虫的脖子。
“就算我是女的,我也是荣——哥——哥!”
“恶——”
小鼻涕虫张嘴吐舌翻白眼。
不是对小乞儿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宣言表示不屑。
是被掐的。
小船急骤的一颠,让小乞儿卡在他脖子上的手由虚张声势变成了真掐实捏。
“荣----哥----哥----”
小鼻涕虫艰难的表示着屈服,却不知小乞儿的眼里早已没有他。
洞开的舱门外,沉霭的暮色中,密集的帆影,尽入眼底。
“有船!”
她惊呼。
没有人理她。
温雅男子、娇弱女客、白衣女郎似乎都瞟过江上一眼,分分明明看到了那些不应在此时此刻出现的船只。
他们却无任何惊讶的反应。
好象六月里本就应该下雪。
入暮的朝东江本就应该遍布帆樯。
只有被她挡住视线的小鼻涕虫,在她的掌握中咿咿唔唔挣扎着想一窥究竟。
小船蓦地加速。
如箭离弦,激起一道白浪。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船,竟会有艨艟巨舰的神速。
什么样的艄公,竟会有如此操舟之技?
小乞儿忍不住探头打量斗笠蓑衣下的艄公模样,急剧的颠簸却让她一个摇晃,跌在刚喘了口气的小鼻涕虫身上。
小鼻涕虫的呻吟令她汗颜,更督促她寻找“罪魁祸首”。
哪怕片刻之前,她正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
“喂,老兄,你怎么划船的,不能稳着点吗?”
娇弱女客无声的瞥了她一眼。
眼里不再有一贯的戏谑。
那淡淡的毫无半分火气的一瞥让小乞儿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我----失礼了,艄公大哥,对不住啦!”
她嗫嗫嚅嚅的低下了头。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敬畏那个温雅的男子,直到此刻才明白,不是她不敬畏这个娇弱的女子。
只是这看似娇弱的女子不让她敬畏。
原来这娇弱女客不再嬉皮笑脸的时候,跟那个温雅男子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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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终坠落于绵远群山之间。
碧涛翻滚的朝东江上,笼罩着一层暮色的灰。
再狂烈的火焰,也烧不透这天罗地网般的阻隔。
四个家将死死的拉住扑向停桨不前的船夫的刘奎璧。
“二公子,二公子息怒,真的不能再往前去了!”
“放开我!”
刘奎璧咆哮着甩开抱住他手臂的两个家将,将抱住他双腿的另外两名家将拖倒在船板上。
又有两名家将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死命的抱住他,将他与瑟瑟发抖的船夫之间的距离由一尺二寸拉回到一尺六寸。
颤抖的声音不知是发自整个人都瘫在船板上的可怜船夫,还是心惊胆战的一众家将。
“二----二----公子,前面----是----‘魔鬼涡’呀!”
魔鬼涡。
死亡漩。
朝东江上船少人稀,晋北总督皇甫敬要修建一座落虹桥联系江岸与江心岛的最根本原因。
朝东急流,处处旋涡。
最险恶,最恐怖,是为“魔鬼涡”。
小小的江心岛两侧,令春明百姓闻而色变的恐怖旋涡。
白日犹可隐约见,闯不过,躲得过,虽说不少仅仅擦着旋涡边缘的船只就舟毁人亡,终究还有高明的船夫可以安然避过,往返于江岸与江心岛之间。
但却从无船只胆敢闯入旋涡中心去。
除了那叶轻舟。
载绝世莲花。
又有几个家将挡在刘奎璧与船夫之间。
不是怕刘二公子盛怒之下杀了那船夫泄愤——堂堂太师公子、皇亲国舅,杀个把草芥小民不在话下,怕只怕船夫畏惧刘二公子威势,竟敢不要命的听从二公子吩咐,把船开进“魔鬼涡”里去。
堂堂太师公子、皇亲国舅死在“魔鬼涡”里,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他们这一群下人全都要洗剥干净给二公子陪葬。
以太师刘捷的一贯作风,不诛尽他们的九族,就是他们祖宗十八代都烧了高香。
真是命苦啊!
人家皇甫公子识时务为俊杰,不跟自家公子一起疯,早早离船还有满堂彩,他们拼了命跳上船,没人喝彩倒也罢了,只求二公子珍重千金之躯,不要以身犯险,竟也这么艰难!
所以当大管家刘三爷乘着一条船靠近的时候,众家将如久旱之见云霓的表情真的非常可以理解。
刘二公子跋扈任性,便是乃母顾氏太君,对其也无力管束。
刘府之中,除了远在京城的刘捷才刘太师,也就是这位刘管家的话,能让二公子听上一两句了。
虽说刘三一样是个下人,但下人绝对是分三六九等的。
对在父亲面前说得上话的下人,刘二公子也要略给三分脸面。
何况刘三绝对的长袖善舞。
“大胆奴才!”
从另一条船上跳过来,刘三第一句话是责骂。
“对公子爷拉拉扯扯,你们不想活了!”
一脚两脚,将死死拉住刘奎璧的家将全数踹开。
“小的来迟,公子爷恕罪。”
满脸堆笑的挡在又冲向船夫的刘奎璧前面,悠悠闲闲的话语飞速停滞了欲推开他的刘奎璧的手。
“公子爷何必性急,要追刚才那个白衣女子嘛,也不必急在这一刻。”
推势瞬间变为紧抓,刘奎璧眼里的火焰,灼灼的欲将刘三一脸的谄笑烧成灰烬。
刘三嘴角僵了僵。
虽说是看着刘二公子长大,他倒还不曾见过二公子这么疯狂的神情。
一个白色的影子,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临江楼上,可以看到那倏忽来去的女子的真实面目吗?
什么样的魔力,让人如此疯狂?
“天色不早,前面又是魔鬼涡,就算我等不阻挡公子前去,此时此刻,也未必追得上,与其冒此等风险,公子何不先回家中,好生安排,何必急于此刻?”
“小的已经吩咐下去,动用刘家所有人等,全力追查那白衣女子的来历身份,以咱们刘家在春明的势力,一定会查到她的下落的。”
“一定----会查到----”
刘奎璧缓缓放开抓住刘三的手。
暮色中,那条小舟已经不见了踪影。
追,是追不上了。
心里明白,即使没有家将们的阻拦,那条小船,他也是追不上的。
皇甫少华早早离去,不就是清楚这一点吗?
查,查得到吗?
那依稀丽影。
绝世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