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67、我命由天

　　曦和喊着朝颜的名字，因为她确信，朝颜一定能找到她，一定会来到她身边。于是她便在那茫茫的虚无中看见了一只白皙的手，那手向她伸来，皮肤细腻得一点瑕疵都没有。曦和认得这只手，它曾帮她绾过发，执过笔，每一个骨节都生得很好看。

　　“抓住我。”朝颜的声音又响起。

　　曦和毫不迟疑地伸手与他相握，手中微微一用力，一个身影便如从九天之上坠落一般，挟着白衣飘飘，翩然降落在她的身侧。曦和呆呆地看着他静静垂落的发丝，忽而有种误把仙子拽凡尘的错觉。

　　“曦和？”见曦和发呆，朝颜问，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担忧来，“没事吧？”

　　“没。”曦和摇摇头，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什么事都没有。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闻言，朝颜四顾，伸手在虚无中感知着什么，不一会儿，便答道：“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苍神的梦里。”

　　“梦里？”曦和皱眉，可刚才她明明看见了大夏的场景。这个苍神又不是三百年后的那个，按理说不该知道才是。难不成他有预知未来之能？

　　似是看出了曦和的疑惑，朝颜解释道：“在这里，我们所看见的并不单单是苍神的梦。孔雀的梦，你的梦，我的梦，都会出现。只是一个场景便只能有一个梦境，所以，我们此刻是在苍神的梦里。”

　　“梦境……”曦和喃喃地低语着，下一秒，又忽而想起方才看见的梦境来，不由大惊。若她能看见别人的梦境，那别人岂不是也能看见她的梦境？！那她的真实身份岂不就暴露了？！

　　曦和连忙抬眼看向朝颜，可他的表情一如往日般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曦和便疑惑了，他到底有没有看见？

　　见朝颜没动静，曦和也不准备现在就跟他摊开来说，转移话题道：“孔雀呢？”

　　朝颜摇摇头，“他或许停留在某个梦境里了。放心，这些梦境应该对人无害。”

　　曦和点点头，只要孔雀王没事，倒也不急于汇合。只是如今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外面正天下大乱着呢，他们岂能窝在这个地方，得想个办法出去才是。曦和思及此，便欲询问朝颜，可一看朝颜，他的目光忽而望向一个方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曦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棵巨大菩提树的后面，走出来一个小和尚。是躺在破庙尽头蒲团上的小和尚！

　　小和尚头上没有点戒疤，脖子里挂着一串长长的佛珠，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僧袍，手拢在袖子里，表情有些木讷。

　　“苍神醒了？！”曦和惊呼。

　　朝颜仔细观察了小和尚几眼，出言否定道：“不，他没有醒。你忘了吗？我们还在他的梦里。”

　　“可是他看得到我们，我方才在孔雀的梦境里也见到过苍神，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因为那个苍神是属于过去的，说穿了只是一段单纯的记忆罢了。”朝颜的眸子仍然盯着苍神，带着些戒备，“但是他是真实存在的。他虽然没有真正的醒来，但是在这个梦境里，却可以来取自如。”

　　小和尚呆呆地看着两人，看起来懵懵懂懂的样子。可曦和可不认为苍神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仍然戒备十足。

　　“我来了。”朝颜说。

　　苍神没有回话，仍旧呆呆的，眼里也没有多少神光。曦和正要问为什么，朝颜却示意她不要说话，并将她揽到了自己身后。曦和温顺地没有反驳，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那苍神才算有了反应，恢复了些许生气。

　　“菩提……你回来了。”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干净的笑意，没有小孩子的天真与烂漫，却有种曦和所看见的那女子脸上的难以言表的平和。

　　风吹过树梢，吹动了叶子，沙沙作响。苍神抬头看了一眼树冠，一片叶子飘飘悠悠地打着旋儿从他眼前落下。他一歪头，一抬眼的瞬间，便仿佛明白了一切。

　　“你想杀我？”苍神问。

　　“菩提树将你剥离了轮回，你便得到了永生，顿悟成神。”朝颜回答：“我只是想把你再送入轮回。”

　　苍神的气息，果然一点都不沾染人间烟火，即使是谈论及生死，仍然淡然处之。只是他又说了一句，“可是这样，你也会死。”

　　朝颜没有反应，但曦和却是一惊，蓦地抓住朝颜的手臂，“他说的是真的？！”

　　朝颜还是没有反应，曦和却从中得到了答案，一瞬间，心陡然落空。一双眼睛满含着不可置信，当下也顾不得苍神不苍神，天下不天下了，欺身挡在朝颜与苍神之间，脸上的表情既有怒意，却多是哀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杀了苍神等于杀了你，那我来这里还有何意义？！”

　　“诛杀苍神，是天地大道所归。于你，于我，都不需要有任何的意义。”朝颜说着，眼神却飘摇地没有落在实处。

　　“那我呢？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曦和的心里，那些隐藏的，被刻意压制的情感此刻都想绝了堤一样倾泻而出，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眼前这个人对她的影响，已经这样深了。

　　“难道这么多年的相处，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因为骤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被追杀，被背叛，被伤害，曦和的心早就成了一团乱麻，也许只要再一根稻草，就能把她压垮。她不像真正的长公主那样坚强，她只是个文弱的女史官，会耍些小聪明，会耍嘴皮子，她倔强，可是从来都不坚强。是朝颜的存在，让她找到了依靠，让她渐渐地能在那大风大浪中找到一个站立的地方，去度过那些风风雨雨。

　　可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毫无意义？如果这些都毫无意义，那曦和又为何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曦和……你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定下的那个誓约？”朝颜问，语气温和似水，可是曦和的心里却冰凉如铁，轻笑道：“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怎样？你都想好去死了，问我这个做什么？”

　　朝颜似是没有听到曦和语气里带着的讽意，温和道：“我曾经说过，从今以后，我将属于你。”

　　“曦和，大道无情。对于天来说，你跟我，跟苍神，都没有任何的区别。但是，对我来说，你是有意义的。因为我是属于你的，朝颜是属于你的。”朝颜笑着，思绪似乎又飘回了那个西门关外的山头上，看见的那多迎风摇摆的花，“我以前本来没有名字，你那天问我叫什么，我便答不上来。于是我看见了一朵花，它的名字就叫朝颜。”

　　“所以，你不用哭。”朝颜伸手，拂去曦和眼角的泪珠，“即使我死了，也永远活在那个誓约里。”

　　“可是我不要，我不是那么无私不是那么超脱的人……”曦和摇着头，脸色愈显苍白，“我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你再离开，我还能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曦和……”朝颜还想说什么，可是却被曦和蛮横地打断，“我不要屠神了，我不争什么天下了，我带你回去！我们再回到万国的书院里去，再不管这些了好不好？”

　　说着，曦和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着苍神，道：“我如今在你的梦里，你大约也可以看见我的梦，那便知道了今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你既然那么不想死，千方百计地把我送到这里来，那我成全你，只要你保朝颜不死，我就为你改变历史。”

　　苍神看着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别样的神情。那是好奇，是想要探究的意味，但在曦和期望的眼神中，他却还是摇了摇头，“不，你想错了。”

　　“我的死是必然的。”苍神淡淡地说着，“若我不想死，那这世间便没有谁能杀死我。即使是夏烨的长公主集合五阵之力，也不能杀死我。所以，我的生死并不由你，而由我，由天。”

　　“而且，”苍神说着，看了一眼曦和身后的朝颜，“即使我不死，菩提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在消散，就在这风里，渐渐地回归到了树上。”

　　闻言，曦和忽然回想起这段日子来朝颜的异样，他变得越来越需要休息，身形也变得单薄了，难道真的……

　　“他说的……都是真的？”曦和转过身，声音颤抖着问。

　　朝颜无从反驳，也许他再在世间多活些时日，多在曦和身边待些时日，他的七情六欲便能愈发丰满，他便能知道此时此刻到底该怎样回答。可是他现在，无言以对。

　　他的感情是迟钝的，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笨拙的。他就像一个新生儿，在这一条道路上蹒跚而行，却主动到不了终点。

　　曦和没有再问话，只是颓然地，颓然地垂下双肩。她忽而跌坐在地上，看见地上那树繁盛的倒影，恍然若失。

　　原来，这只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