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弄清风

4、血色十二月

　　正午喧闹的渡口上，一名渔夫背着沉重的渔网，赤脚行走在灼热的沙子上，满面愁苦地计算着这两天可怜的收成。忽而，一阵隐约的轰响传来，渔夫狐疑地转过身去，却见原本平静蔚蓝的海面上不知何时竟升腾起了一座火山，那熊熊火光、浓浓烟雾遮天蔽日，几欲焚天。

　　“那是什么？！”

　　一人的惊呼引起了万人的瞩目，喧闹的渡口上，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向海面望去，惊讶地半晌合不拢嘴。

　　“是大船！有船失火了！”惊叫声、嗟叹声此起彼伏，人们纷纷涌向更近的海边眺望，皆从身边之人的眼中看到了惊愕——难道乱世的硝烟已经飘到了这平静的边港了吗？

　　纷乱中，一个衣着华贵管事摸样的肥胖男人拨开人群来到了最前面，怔怔地盯着海面上的火船，脸上如同变戏法一般一阵青一阵紫的，看得旁边的人啧啧称奇。

　　大概愣了三秒钟，他忽而跳起脚来，大呼小叫地冲着人群外围喊道：“快！快！快！快！赶快备船！赶快备船！”

　　他这一跳脚，踩在松软的沙子上差点就摔了一跤，头上戴的帽子也给气歪了。可他此刻已管不了什么仪态了，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风风火火地在渡口上跑动起来召集人手。

　　很快，数艘船只便在他的指挥下快速地朝楼船划去，从船首雕刻着的白色山茶花身上，人们立刻便猜出了那胖管事的来历——竟然是那个大名鼎鼎富甲天下的海茶商会！

　　娘滴乖乖，海茶商会的船居然也出事了？谁那么大的狗胆？同时，一层忧虑也在人们的心中泛起：连海茶商会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可避免地出了事故，这天下……恐怕真无太平之日了……

　　与此同时，在人们看不到的楼船的另一侧，十数艘小木船一字排开，船中或坐或站着数十个黑衣人，且个个带伤。正中一艘船上，一个左脸颊带着一道伤疤的男子负手而立，抬头仰望着燃烧中的大船，看似平静的眼中却酝酿着无边的怒火。

　　“我血月阁第一次任务失败的仇，我记下了。”他望着火船，似在喃喃自语，又似立下了什么誓言，“言灵师，哼，我倒要回去问问我们的大主顾，这样重要的情报为何隐瞒至此！”

　　“七月大人，我们该走了。”

　　男子回头，原本两位得力下属已经只剩下了一个，且这剩下的一个也被灼伤了左臂。他看着那指尖上滴下来的鲜血，不禁攥紧了拳头。良久，拳头才舒展开来，一块已经残缺的黑色面巾从掌心飘落，被海风带向远方。

　　黑色的面巾上绣着红色的月季，如同一朵海上花一般被海风越吹越高，直到飘摇到楼船上方，被跳动的火舌吞噬，重归天空与大地的怀抱。

　　被换做七月的首领看了它最后一眼，终于长袖一甩，冷声道：“启程，回航！”

　　等到海茶商会的救援船赶到时，海面上已经空无一人。熊熊的大火吞没了整艘楼船，没有任何的惨叫声传出，也没有任何的货物得以幸免。胖管事捂着脸瘫坐在船上，如丧考妣。

　　没有人活着，就意味着没有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么，海船出事的责任由谁来负？一整船货物和人员的损失由谁来承担？胖管事就连想想都觉得眼前发黑、心惊胆颤，尤其是想起海茶的那个年轻的当家人时，更是有种立刻投海自尽的冲动。

　　而此时此刻，船上的唯二两个幸存者正好在一个偏僻的浅滩登陆，距他们不过几百米远，这也意味着，胖管事永远与他翻身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黑衣少年和黑脸少女，哦不，这里应该称他们为曦和和北落了。两人弃船上岸，不一会儿就离开了浅滩，穿过一片椰林来到了渡口旁的小镇。北落走得很快，身上的伤让他不得不尽快找地方休息。而曦和则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怀中抱着她那把从不离手的黑色长剑，跑得气喘吁吁。

　　两人住进了一家生意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的小客栈，要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一关上房门，北落便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倒在了地板上。曦和顿时吓了一跳，远没有想到他的伤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搬到床上之后，曦和想也不想便要冲出去给他找大夫。

　　“等等……”北落却倏地抓住她的手，摇头道：“不可以去找大夫，越少人知道我们在这里越好。”

　　“可是……”曦和看着他泛红的脸颊，伸手一摸，“好烫，你都发烧了！”

　　北落却不管这个，仍旧牢牢地抓着曦和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绝、对、不、可、以。”

　　“这……”北落的固执令曦和犯难，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北落见状，心中也一软，松开手解释道：“普通的大夫治不了我的病，我可以自行运功疗伤。”

　　“那……好吧。”曦和终于认可了这个说法，眉宇之间忧色不减，但一旦确认，行事便果决起来。打水、包扎、准备饭菜，手脚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再一次将毛巾绞干放在北落的额头上，曦和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长出了一口气。此刻已快接近日暮，落霞在天边徘徊，暮光从窗户里照耀进来落在床畔。曦和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北落，此刻少年的脸上干干净净，眉宇间英气十足。

　　一抹笑意攀爬上曦和的嘴角，她缓缓在床边坐下，伸手拿过自己的黑剑置于腿上。指尖抚摸过剑鞘上的刻痕，曦和缓缓地闭上眼睛，这些天来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浮现心头，直让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黄昏的暮色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床榻之上沉睡的北落却在这一刻睁开眼来，好看的星眸打量着曦和抚剑的背影，浑然猜不透这个看起来丝毫不会武的女子为何一直死死地护着那把剑。

　　或许也可以说，曦和的本身便是一个谜。她是谁？又从何而来？为何会一个人躲在楼船之上？那副纤弱的身躯里是否也藏着未知的故事？可是转念一想，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不也正是如此吗？

　　正所谓乱世儿女，不问出身。

　　明月高悬，整个小镇陷入沉眠，一片万籁俱寂。可就在这片无言的沉寂中，一群黑衣人踩着几乎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如黑夜中的灵猫一般窜入了小巷中的一家破败客栈。

　　小小的客栈此刻已悬于剑尖，可旅人们却还在沉睡，恍若未闻。

　　黑夜中以手势交流着的黑衣人身形轻灵地包围了二楼的最后一间客房，他们隐藏在黑暗中屏息等待着，而后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如同五根离弦的箭矢一般射向了目标，有去无回！

　　布帛的撕裂声在黑夜中响彻，棉絮飘飞间，五把长剑闪耀着月夜寒光同时钉在床榻之上，可床榻上却早已空空如也。

　　黑衣人拔剑而立，面面相觑。

　　那么，人去了哪里呢？

　　小镇一里外的官道上，三岔路口，北落与曦和并肩而立，回望着暮色中的小镇。

　　“你是怎么发觉小二有异样的？”曦和偏着头疑惑地看着北落，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发丝里还带着咸咸的海水味。

　　“直觉，和经验。”北落回答，但逃过一劫的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皱起了眉，“按理来说，杀手不可能来得那么快，而且看样子，是早就在那里埋伏好了等我上钩。”

　　按北落的话一推算，曦和的脸却是骤然变色。如果说楼船上的杀手是针对北落而来的话，那么今夜客栈里的杀手多半便是冲她而来。她以为潜上楼船可以暂时避人耳目，可最终行踪还是暴露了吗？

　　“曦和……姑娘，”北落的目光望着前方，却是没有看见曦和神色的异样。略微思量之后，他收回了目光，做出了决断，“接下去路途凶险，姑娘跟着我未免有性命之忧，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闻言，曦和身子一怔，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必然的结局。北落看见她垂落的眼睑，心中忽而升起一股留下她的冲动，可最终略微挣扎一番，这个想法便烟消云散。

　　沉默了大约有十数秒，曦和终于抬起头来，却是意料之外地带着豁达的笑靥，“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少女意料之外的豁达让北落不禁再次另眼相看，且这句江湖人的口头禅从这么一个文弱的女子嘴里说出来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北落这才发觉，曦和的骨子里也有着不弱于男子的英气。

　　或许这也就是她敢于一个人行走于乱世的缘由？

　　“追杀我的人来头不小，也许会因此牵连于你。你可以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走，所谓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西北乃是战乱之地，但西门关内仍是太平的，你可逆流而上，到达西门关入口，暂时避避风头。”

　　“那你呢？为何不一起？”

　　“因为逃避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而有些事情我永远也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北落的目光坚毅明亮，脸庞上带着少年的自信不羁，从那谈吐中，亦可看出他良好的教养和不凡的家世。

　　每个人都会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曦和不会阻止，更何况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曦和更没有立场去阻止。而曦和之所以同意与他分开而走，却不是因为惧怕北落将会给她带来的灾难，而是自己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我们还会再见吗？”可是被撩拨的少女心还是让曦和踟蹰着不愿就此离去。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里，哪怕只是一个约定也好，也好过徒梦一场。

　　见少女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北落伸手将脖子里的玉佩摘下，放到她的掌心，“如果有一天你听到我在哪里还活着的消息，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我。”

　　半圆形的玉佩上还残留着少年的体温，曦和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目送着月色和晚风之下，少年坚定的背影越走越远。

　　君不见，月色微凉，孤单袭人影；再回首，亭亭屋檐，归燕难成双。人笑问，问君何处？答曰：君在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