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至十章,你我的去处 ...
-
第五章,去处
翌日清晨,院中雾霭深沉,花草之间都弥漫着浓重的雾,什么都看不清晰。
淡黄的一团窝在草丛里睡回笼觉。
陆舜睡得不熟,甚至有些昏沉,昨夜睡梦里反常地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夜色浓重,依稀有几颗不亮的星星挂在高空,还有两日便要到了阵前。全军驻扎在一个苍茫的平原,草被秋风打得干枯,全军休整,此时除了哨兵都陷入了沉睡。
江边两匹白马一前一后悠悠行进。
前面那少年一身月白色长袍,忽的纵马疾驰一阵,回头笑道:“小陆子,跟得上么?”
后面那人仍是不紧不慢,一身青袍,平静的嗓音带着笑意道:“走那么快做甚。”
前面那少年不屑地“切”了一声,一甩马鞭,朝营地奔去。
后面那人看着快要消失的白色一点,轻笑,追了上去。
回到营地,便看到那少年点了篝火,捧着碗汤喝得正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金黄的烧鸡。
他栓了马走过去坐在少年身边,少年已扔了汤碗,对着烧鸡眼睛睁得老大,亮晶晶的:“小陆子,看看这烧鸡好了没?”说完就伸手去拿,被烫得一缩手,握着耳/垂上呲呲吹气。
他拿起一支木棍翻了翻,道:“差不多了。”
那烧鸡还嘶嘶冒着油,少年就忍不住伸手撕了鸭腿大快朵颐。
烧鸡吃了一半,少年就满手满嘴全是油星儿。
他伸手把那另一半夺过来道:“晚上不要吃这么油腻,喻柏。”
陆舜听见自己轻声喊那少年叫“喻柏”
眼前大殿金碧辉煌,少年被两个御林军押着跪在殿外。
这是哪儿?陆舜问自己,他却答不出来,只是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殿之内有一清朗的声音朗声说着什么,听不大清楚。
那两个御林军似是领命,又有两个大汉走上前,一手提着手腕粗的木棍。
那木棍被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少年一声闷/哼,浑身轻微一颤。
三十,五十,八十,一百,少年的闷/哼声渐大,接着又弱了下去,未到一百便歪头昏了过去。颈侧的地面上是喷射状的鲜血。
陆舜怔住,想喊什么却如鲠在喉。
场景一变,到了沙场,血滴飞溅,嘶喊声不绝。
两军交锋,不时有人倒下,本应指挥全军的那少年,却寻不见了。
陆舜记得,那是最后的一场大战,敌方夜半突袭,全军措手不及,狼狈对抗。
陆舜记得,那是他和秦楚喻柏冷战后的两天,原因却记不清楚,只是记得他难得生气,朝那少年负气的背影厉声道:“秦楚喻柏!不要任性,我陆秦两家永不会和解,永远!”
厮杀良久,陆舜已是气力不济,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数张狰狞的面孔搜寻少年的脸庞。
血倏地泼上盔甲,表弟,少时的发小,军中好友,一个个艰难倒下,他绝望地朝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冲向敌方。
意识的最后,是少年在远处惊惶失措的面庞。
陆舜惊醒,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怔了一会儿,疲惫地叹口气。
最后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残留在脑海,他觉得有些口渴,扶着床沿坐起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身影。
透过青纱帐,一袭月白色身影正坐在茶桌前捧着茶杯。
他喃喃道“喻柏。”
那道身影忽然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陆舜忽地醒了,高声道:“秦楚喻柏!”说着三两步追上那道身影,扳着那人的肩膀转过头。
是他。
少年面容沉静,眨了眨眼道:“陆舜。”
陆舜思绪有些混乱,他涩声道:“秦楚喻柏,你害死我陆家军二十万条人命,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少年道:“陆舜,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害死他们的。”
陆舜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却说不出话了,他当然记得。
“你当然记得!”少年忽的沉下脸“因为你收到截获的信件,是我皇兄写给沈文苍的,信上说要借这次消灭陆家军,打/压陆家!”
陆舜的目光变得晦涩难懂,他微微偏头道:“是。”
少年怒极反笑,甩开他的手,喝道:“陆舜!你当真不信他?”
陆舜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片刻后挑眉厉声道:“你是谁?!”
少年的面容变得模糊,继而变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皱眉看着他。
“秦森。”陆舜眯了下眼,嗓音低哑。
眼前这鬼一袭黑袍龙纹,分明是秦森。
秦森缓缓道:“陆舜,这就是事实?”
陆舜反讽地笑了一声:“难道不是?”
天已经亮了,却不够明媚,有些阴冷,半开的木门里冷风灌了进来,气氛肃杀。
秦森忽地消失,然后又出现,一扬手,厚厚的账本向陆舜砸了过去。
陆舜抬手接下,翻开,一页页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地点。隐约有几个熟悉的字眼,他抬眼问道:“这是什么?”
秦森沉声道:“你陆家军二十万人此时的去处均在此,陆舜,我以为你在地牢这一千多年应该明白,死亡算不上什么,轮回之后,多大的痛苦也会烟消云散。”
陆舜怔然,缓慢道:“我知道。”
秦森叹了口气,看他一眼往外走:“跟我来。”
场景几番变化,有的是樵夫背着捆柴枝走在山路上,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藤椅上看新婚夫妻喜结连理,有的是书生高中榜眼,于朝堂上侃侃而谈。
陆舜始终看着,秦森静静地站在一旁。
许久后,秦森一甩手,众多画面消失,四周变得苍白,仿佛虚空。
陆舜垂眸沉默。
秦森轻声道:“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他听到陆舜一向平缓的嗓音起了波澜,微微发颤:“只有我执着到现在,是么?”
秦森看着他,不答。
陆舜低低地笑了一声,单腿利落跪地,一手扶在右膝,道:“陛下。”
☆、第六章,坦诚
夜晚,书房内。
黄毛狗趴在地毯上发困,秦森对着半开的窗子吹了会儿冷风,提笔写了些什么,忽然偏头道:“你几日没去先生那儿了?”
秦小柏暗道不好,呆滞地支起头“汪?”
秦森看他一眼,道:“明日我叫陆舜同你一起。”
黄毛狗倏地跳起来,惊恐地叫了一声,搞什么?
秦森不理,抬眼看了下天色,放下笔走出门,秦小柏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哀怨地叫着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进门的时候床上空无一人,秦森蹙眉往里间走,却突然停下脚步。秦小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文苍正坐着轮椅在书桌前。
秦森看得很清楚,书桌上铺着很大的一张宣纸,宣纸中央是身姿曼妙的女子,几笔简单的勾勒,却画出了神韵。
沈文苍对着画上的人久久出神,甚至没有听到明显的脚步声,
秦森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薄唇紧抿,隐隐的怒气渐渐转淡,变成浓重的悲哀。
黄毛狗的哀叫声也低了,静了下来。
许久,秦森蓦地转身,径直出了门,屋内的烛/光随之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沈文苍好像才察觉似的,缓慢地眨了眨眼,向后靠去,疲惫地闭上双目。
白日里本就不热闹的鬼城,夜晚更是寂寥,隐约能够听到几声苍老的啜泣。秦森独自坐在酒馆里,满堂木桌,空无一人,他坐在角落,桌上摆了几坛还没开封的酒,他拿着个酒碗,倒酒,举杯,一饮而尽,酒不时洒出,泼了满身,醉至天亮。
天明时分,一袭黑影沿着街道缓慢地走,浑身散发着酒的浓香,在晨风中被吹淡了些,他提着一壶酒回到府中,极度冷静清醒地推开沈文苍的房门,将酒摔在桌上。
沈文苍在书桌前坐了一晚,有些僵硬,头也被冷风吹得痛了起来,看秦森进来勉强笑道:“秦森兄。”
秦森的头发披散开来,有些凌/乱,表情隐在垂下来的发丝里,看不清楚。
他右手突然出现了一把长剑,偏头直指沈文苍。
他缓缓道:“沈文苍,你算什么?!”
剑尖离沈文苍还有很远,他却觉得周/身都冷了下来。
秦森笑了一声,偏头看他,狭长的凤目透出些醉意:“你要这江山?是么?”
沈文苍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无故觉得有些黯然,垂眸道:“我没有。”
秦森的笑意扩大,带着些森然:“没有?你杀我胞弟!篡我皇权!你恨我,不是么?”
沈文苍极度惊讶地睁大眼睛,喃喃道:“这就是你留我在这儿的原因?”似是自问自答。
哐当一声,长剑直直掉落在地,秦森双手撑桌,喉咙里溢出沙哑的笑声。
沈文苍脑袋里思绪一片混乱,他,是为了报仇?既然是为了报仇,又为何救他?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沈文苍觉得自己要被漫天无头的思绪淹没。
终于,秦森撑着桌子站直,一手按了按眉心,嗓音低哑道:“抱歉,酒后失态了。”
沈文苍知道他没醉,只是现在更清醒了,他蹙眉道:“秦森,我前世,是你的仇人?”
秦森疲惫道:“没有的事。”
沈文苍浅笑:“你说过了。”
秦森抬眼看他,道:“你能不能别笑。”
沈文苍下意识敛起表情,道:“怎的?”
秦森低低地笑了声:“背后发冷。”
沈文苍逐渐沉下脸,有些厉声道:“秦森,有用么?”
秦森偏头看他:“知道么,你只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语毕看着地面嗤笑一声道:“笑面虎。”
沈文苍眉心紧蹙,话却是再说不出口,摇动轮椅对着书桌,一言不发。
秦森随着他的动作将目光移到书桌上,看到书桌上那张画满思念的宣纸上,许久,嘴角勾起道:“至于么?”
沈文苍眉心紧了紧,不说话。
“知道么,你每一世都有个这样的情人”
沈文苍蓦地僵住了。
“每一世,不论怎样,都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温柔大方,知书达理,每一世,都爱得死去活来,算来也有十几个女人了,至于么?”
沈文苍动了动唇,没说话,抬手用指尖描摹画上那女子的身影。
这样的语气,有些熟悉,似乎有谁曾经也对他这样说话。
他闭了闭眼道:“别说了。”
秦森眉眼淡淡,也不说了。
沈文苍凝视着画纸道:“你的世界我明白不了,但对我来说,这一世便是一辈子,是我的永远。”
秦森闭着眼,微微笑了笑,透露出一丝的悲哀。
天亮,一个身着月白色袍子的少年毫无形象地趴在草丛上,突然跳了起来,身上全沾着杂草。
秦小柏一想到今天要去那个老头子那儿就无比手痛。他夹着一摞书一路跑到门口,看到倚着门的身影时下意识地想躲开,这是他变成人形后第一次面对这个人,铺天盖地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真的怕他,怕见到那张曾经带血的面庞。
陆舜已经看到他了,径自走出门外,秦小柏深吸口气追上去。
等到两人终于走到同一水平线的时候,陆舜开口:“秦小柏?”
秦小柏战战兢兢答道:“是我。”
陆舜的语调没有一点波澜:“多大了?”
秦小柏道:“一千零一十三。”
陆舜安静地走着。
秦小柏有些忐忑地问:“秦森,鬼帝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陆舜平静道:“他说你是他弟。”
秦小柏“啊?”了一声“他弟,不是秦楚喻柏么?”
陆舜继续平静道:“他说他养你是为了怀念他弟。”
秦小柏“哦“了一声,心里暗道:哥你真的是太强了。
☆、牌位
屋内静寂了很久,沈文苍闭目道:“秦森,你为什么留我在这儿?”
秦森道:“想回去?”
沈文苍摇头道:“无所谓了,回去之后也无甚亲人。”
秦森道:“你不是还念着谁?”
沈文苍道:“回去了,她就能死而复生么?”
秦森看着他不说话。
沈文苍沉默一会儿,又道:“秦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秦森道:“看你可怜。”
沈文苍偏头看他:“我可怜么?”
秦森看着他淡淡道:“可怜至极。”
沈文苍笑了笑:“没你可怜。”
秦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文苍摇着轮椅到桌边,向秦森道:“给我一杯。”
秦森抬手,酒坛悬空倾泻,落了满杯。
沈文苍捧着酒杯慢慢地嘬,酒如愁肠,话便多了起来,他向来温润的声音有些模糊:“秦森,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救我多好。”
秦森道:“让你们做一对鬼鸳鸯?”
沈文苍模糊地笑:“你不懂。”
秦森仰头喝下一杯酒。
沈文苍又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话,多半是怀念爱人之辞。
秦森还清醒,冷眼看着沈文苍这副样子,只觉荒唐,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自己救了他又是为了什么?抱那灭顶之仇?也许。
沈文苍已完全醉了,窝在轮椅里嘟哝着什么,秦森推着他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为了醒醒酒。
不远处的一座茶舍燃起了小簇的火,青烟直上,不过片刻,那火自顾自地熄灭了,一个身着麻布衣裳的老妇人挪着步子过来,手里提着扫帚,掀了帘子进去。
出来的时候,麻布的前襟兜了好些东西。
沈文苍歪头看着,问道:“她在干什么?”
秦森道:“收拾遗物。”
沈文苍继续歪着头疑惑。
秦森道:“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或是信物,或是什么,当他决心抛弃往昔,去往轮回新生的时候,那些东西自然得留下。”
沈文苍凝视着那座空寂的茶舍,轻声道:“我想进去坐坐。”
简单的摆设,几张方桌,几张木椅,屋内没有任何被火损坏的痕迹,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
沈文苍摇着轮椅到窗边,掀开布帘向外看。
秦森道:“在看什么?”
沈文苍回头模糊地笑:“看看这里的景色有什么不同。”
秦森静静走到里屋,里面架着窄窄的木台,上面陈列着几十个木牌。
沈文苍已到了门口,问道:“这是什么?”
秦森拂袖扫了扫上面累积的灰尘道:“牌位”
沈文苍也静了。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隐约号啕的声音,听不清晰却能感受得到他的悲痛,其中一个牌位前忽然出现了一叠纸币,一身新衣,几杯酒。
秦森看了眼沈文苍道:“有人在祭奠。”
沈文苍顿了顿道:“他不是已去轮回了?”
秦森道:“总会有鬼住进来的,供新鬼饱餐一顿罢了。”
沈文苍忽然说不出话了,原来死了之后所有都没有意义了么,连祭奠都是对着陌生人,死人再也收不到在世的人的怀念,何其悲哀。
秦森推着他出去,沈文苍忽然向后抓住了秦森扶着轮椅的手腕,他道:“秦森,能不能,让我再见我妻子一眼。”
秦森淡淡道:“她不在我这儿。”
沈文苍的手劲松了松,却不放开,执着道:“我想见她。”
秦森道:“地府只有死人能进。”
沈文苍无奈笑道:“我这样死不死的有什么区别?”
天色一路阴沉,沈文苍跟着秦森走着,感到周围闷热难当,秦森道:“感觉如何?”
沈文苍低头看看自己行动自如的双腿,道:“好久不走,感觉,很奇怪。“
秦森道:“你身体虽伤,魂魄却完好,自然可以行走。”
天色越发深沉,雷声隆隆,却没有下雨的感觉,黑云聚拢,沈文苍如入地狱。
隐约能够听到哀嚎声从地底传来,混合着怒吼,沈文苍不禁看向远处,一排高耸的铁栏,里面的东西不得而知。
昏黑逐渐变为纯黑,不时有小鬼溜过,或是几对黑白成双的鬼面无表情地用铁链牵着一人走过。
秦森抓住沈文苍的手腕,低声道:“噤声。”
来往的鬼魂似乎都看不见他们,目不斜视地飘过。
几只庞大的青黑色大鸟展翅从低空掠过,发出凄厉的鸣叫。
一片石地过后,是一段木桥,桥大概两三人宽,脚下的桥板却不是很稳当,摇摇晃晃,桥的尽头是一个女鬼,身姿妖娆,轻纱飘舞,她浓妆艳抹地站在一人高的细口瓶旁,黑白无常接过她手里的小碗,给牵着的魂魄强灌下去。
秦森带着沈文苍从木桥上快速走过,前面是一个石洞,石洞顶上的缝隙不断滴着冰凉的水,石洞中央,是一方矮案,矮案前坐着一鬼,面色惨白,极度消瘦的脸面无表情,一身虎袍,彰显霸气,他面前放着一本很长的册子,从案上一直铺到地面,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他们一到石洞口,那鬼便开口道:“秦森,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嗓音粘腻清冷。
秦森不理,拉着沈文苍到那鬼身边,那鬼也不恼,任由他们去。
秦森道:“找找那女人的名字。”
沈文苍闻言便蹲下来一行行细细地找,手速越来越慢,在卷尾堪堪停住,他轻声艰难道:“没有。”说完便急促地想要从头再找一次。
那鬼淡淡道:“若是没有,你找的那人定是已入轮回。”
沈文苍修长的手指一顿,慢慢地收了回来,静立在那里。
秦森看他一眼,道:“再找找。”
沈文苍轻声道:“算了,已经过了那么久。”
秦森应了一声往门口走,沈文苍一言不发地跟上,那鬼忽然道:“秦森。”
秦森顿住,却不回头。
那鬼仍执笔在那册子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继续道:“因果轮回,善恶终有报,切莫强求。”
粘腻的声音在空荡的石洞中回响,令人不寒而栗。
☆、第八章,酒醉之后
鬼城,郊外的一所木屋内。
陆舜抱剑倚在门口,屋子里光线昏暗,白衣少年站在中央,一根木棍在他手里被舞动得虎虎生风。
另有一位老者身着蓝白色道袍,前襟袍角无风自动,面色祥和,略带笑意。
木屋的顶很高,足有四五米,十分空旷。
片刻后,少年停下,窗外的微光撒在他渗出薄汗的额头上,老者走过去指点了几句,少年敛眉听着,老者最后笑道:“回去吧。”
少年躬身拜别,然后转身朝陆舜走来,陆舜看着他道:“走吧。”说完转身出门。
走了许久,陆舜突然问道:“十八般兵器,怎么会去舞棍?”
秦小柏仰头看他道:“怎么了?”
陆舜淡淡道:“没什么。”
秦小柏低下头,声音有些低:“不过学门武艺傍身罢了。”
陆舜微微低头,看着少年用缎带束起的黑发,缎带如玉,黑发如瀑,他的思绪又仿佛回到千年前,两军大战将至,少年在营帐前用力挥舞着军旗,军旗随着大红披风迎风飘荡。
一路无言。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走回秦府,绕到院内。
两人俱是静了。
石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沈文苍坐在轮椅中,拿着小小的青瓷酒杯,眼中迷离,醉态尽显,眉眼中带着笑意,和身边人调笑。
而他身边的,便是秦森。
秦森倚着轮椅站着,拿了个细长的酒瓶,一仰而尽,沈文苍说着,他听着,偶尔嘴角微勾,附和两句。
石桌隐在一棵参天树后,秋日里叶子已经掉光,剩下交错的枝桠,让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看不清晰。
秦小柏眸中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有些负气地大步绕过。
秦森不紧不慢道:“小柏回来了?”
秦小柏只得顿住,转过身行礼。
秦森拿了个酒杯随手把/玩,片刻后道:“天晚了,回去睡吧。”
秦小柏咬咬牙,朝自己的屋子大步迈进。
夜半,秦小柏抱着锦被看窗外的月光,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那两人喝完酒没有。
那夜,除了依旧睡不着嗅着烟卷打发时光的陆舜之外,没有人知道沈文苍和秦森喝到了什么时候,就连他们自己也是。
翌日正午,宿醉的两人终于有了要醒来的迹象。
沈文苍低低地呻/吟一声,头痛不已地睁开眼睛,入目,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他愣住,低头沉吟:他在哪儿?
他朝后退退,冷不防撞到床壁,眼前的景象总算有些延伸,黑袍的纹理很是清楚,往上是,锁骨,半开的衣襟。
他思维停滞地微微仰头,棱角分明的面容,双目微阖,长黑发散乱地落在枕边。
秦森原本紧扣着锁骨的衣襟扣开了几颗,颇有些浪荡模子。
沈文苍勉强定了定神,单手撑着床坐起来,然后不知所措。
一张木床,他在里侧,秦森睡着,他的腿动不了。
沈文苍简直要仰天悲愤呐喊:不关我事
但实际上,他只是有些呆滞,愣愣地呆着。
等了很久,久到刚刚清醒的微热淡去,周/身凉飕飕的时候,秦森终于醒了。
他蹙眉睁开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然后看向沈文苍。
“醒了?”
沈文苍点头道:“嗯。”
秦森又道:“坐着干什么?”
沈文苍还未来得及开口,秦森又道:“动不了?”
沈文苍点头。
秦森捏了捏眉心坐起来,朝周遭扫视一圈道:“轮椅呢?”
沈文苍迟缓地转头:“不见了。”
秦森无奈道:“我自然知道。”于是起身打开门去找轮椅。
门打开着,凉风袭来,沈文苍感到有些冷,拢了拢被子,微微转头,看到了一面铜镜。
偌大的铜镜里,一个男人,神情呆滞,衣衫半褪。
片刻后,两人相对坐在圆桌前,桌上清粥小菜,还搁着两碗醒酒汤。
沈文苍捧着汤喝完,扯了抹微笑问道:“秦森兄,昨夜”
秦森缓慢地用勺子在粥里搅动,闻言抬眼道:“嗯?”
沈文苍斟酌了下词句,正欲开口,只听秦森道:“嘴边。”
沈文苍:“?”
秦森凝视着他道:“饭粒。”
沈文苍:“……”
秦森继续低头喝粥。
沈文苍胡乱抹了一通,确定现在形象良好了,又扯起淡然的微笑:“秦森兄,昨夜,可是喝得尽兴?”
秦森:“嗯。”
沈文苍露出抱歉的笑容:“我不记得了,我们昨日畅饮到何时?”
秦森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也,不记得了。”
沈文苍嘴巴微张,有些懊恼。
秦森继而舀起一勺粥道:“你若是担心我对你做了什么,大可放心。”
沈文苍大窘,试探地问道:“那我……”
秦森顿住,抬头,眼中多了抹奇怪的神色:“你自然也没对我做什么。”
沈文苍呛了,刚喝下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秦森:“……”
沈文苍“……”
☆、第九章,秦小柏的伎俩
秦小柏今日又翘了课,早起的时候就往沈文苍的屋子溜。
隐约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不管不顾地跑过,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怎么了?”
他堪堪刹住脚步,回头傻笑道:“没事没事,今天不去先生那儿了,你回房吧。”
陆舜淡淡挑眉道:“一起走。”
秦小柏双肩顿时垮下。
沈文苍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静静的闭着眼睛,微仰起头。
秦小柏走到他身后,忽然想不起来应该叫他什么,只道:“喂。”
沈文苍:“嗯?”
秦小柏问道:“我哥呢?”
沈文苍仍闭着眼,一脸恬淡的笑意:“你哥,是谁?”
秦小柏恶狠狠道:“昨天晚上和你同床共枕的男人。”
沈文苍终于睁开眼睛,却不看他:“出去了。”
秦小柏大咧咧地往石桌旁一坐,倒了杯凉透的茶水喝。
沈文苍摇着轮椅转过身,看到陆舜静立在一旁,问道:“这位是?”
陆舜平静道:“陆舜。”
沈文苍颔首,淡笑道:“在下沈文苍。”
陆舜微低头看他,半响轻轻点头:“我知道。”
秦小柏一抹嘴巴亮晶晶的茶水,道:“喂,带你出去走走。”
沈文苍笑道:“好。”
秦小柏起身就往外走。
沈文苍一愣,看向一旁的陆舜,有些尴尬道:“拜托了。”
于是一行三人出了秦府,陆舜推着沈文苍,不急不缓。
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巷子,狭长而昏暗,明明还是白天,巷子里却暗得很。
从街口就看到地上铺着几张金黄的绒布。
一张绒布旁垂首坐着一只鬼,他们身着暗色的斗篷,遮住了面容。
沈文苍不禁道:“这些是?”
秦小柏蹲下在摊子上挑挑拣拣,一边道:“是鬼的遗物。”
沈文苍想到前些日子,秦森对他说的,那些鬼魂生前最珍贵的东西,被扫地的老婆子收了去,放在这里,肆意买卖。
一眼扫去,针脚细密,绣着鸳鸯的荷包,暗金色的戒子,翻得破旧的书,圆圌润的玉佩,一纸上任文书,成堆的首饰,各式各样。
沈文苍看着这些东西,面露不忍。
陆舜却仍是平静的,静静地看着秦小柏把一堆东西弄得糟乱。
而秦小柏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中意的物件,无意之间,瞥见散落在角落的一抹红色。
是剑穗。
他收了剑穗举到穿着斗篷的那鬼面前嚣张道:“喂,这个多少钱”
那鬼不做声,伸手往一旁一指。
那是一个木牌,上面随意写着:“一斤十文。”旁边是一只杆秤。
秦小柏不会用杆秤,沈文苍拿了过来教他。
一个剑穗,没有多少斤两,轻飘飘的,甚至称不了多重。
那鬼抬头看了一眼,言简意赅:“一文。”
秦小柏付了钱,把剑穗收起来,道:“好了,走吧。”
沈文苍被推着转身,却发现他们来时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影。
那人影看似是个老者,佝偻着腰,拄着短短的树枝当成拐杖。
很奇怪,沈文苍想着,听到一个极度沙哑的声音:“各位,留步。”
走在前面的秦小柏先顿住脚步,回头疑惑道:“老头,怎么了?”
那老者嘎嘎地笑了几声,声音干涩,道:“这位公子,你手中的剑穗,可有个故事呢。”
沈文苍笑笑:“不妨说来听听。”
老者清了清喉咙:“这要从一千年前说起……”
陆舜蹙眉,秦小柏心里猛然一颤,却不开口,强自听下去。
“一千年前,秦氏王朝,天下兴隆,百姓安乐。山林深处有一户人家姓林,养有一女,性格豪爽,颇有侠女之风。山顶上有一门派……”老者徐徐讲着,不过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故事,此时听着却颇有感慨,他们安静地听完。
静了片刻,沈文苍忽地问道:“书上说,秦帝昏/庸无能,你怎的说那时天下兴隆”
那老者并不作答:“老夫的故事说完了,各位,请回。”
沈文苍也不执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本是正午,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影,稀稀落落,反而和深夜没什么两样,三人都觉得兴致缺缺,于是一同回府。
轮椅咯吱作响,沈文苍的声音有些迷茫:“也不知千年之后,会是怎样?”
陆舜道:“物是人非。”
秦小柏一手绕着剑穗回头嘲道:“人们定会说,你沈文苍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人。”
沈文苍淡笑:“那你就是个不负责任,只知玩乐的小鬼。”
秦小柏做鬼脸:“我不是鬼。”
沈文苍伸手抓圌住他的手,竟是温热的,奇道:“你竟不是鬼?”
秦小柏作二世祖样儿:“老/子是神仙!”
陆舜倒没什么反应,挑眉看着他平静道:“不是鬼,怎的活了这么些年?”
秦小柏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心道:我才不告诉你们我转生成黄毛狗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桑心了,求点击求评论
☆、第十章,一样的脸
沈文苍被送回到屋子里,陆舜把轮椅停在中厅,静了片刻,道:“文苍。”
沈文苍微笑道:“怎么了?”
陆舜俯身凝视着他,那张温良无害的面庞,他起身,笑了笑:“真看不出。”
看不出,最后竟是他,毁了陆家三代辅佐的秦氏江山。
沈文苍疑惑地看着他。
陆舜道:“无事。”他倚着门,看似无意:“你是人?”
沈文苍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无法避免地有些奇怪,头一次被问到是不是人的问题,还没有恶意,大概,这就是同以前的区别吧。
陆舜笑了笑,把轮椅推到木床边,俯身问道:“需要帮忙么?”
沈文苍道:“不用。”
他勉力撑着扶手挪到床边,歪歪扭扭地倚着床头,把锦被拉起来盖在胸口。
而陆舜一直侧头避开他的狼狈,此时才道:“我走了。”
沈文苍“嗯”了一声,陆舜推门离开。
其实在这府里也无甚意思,沈文苍漫不经心地想着,困意袭来。
眼前一阵模糊,思绪忽地飘远了,浓雾笼罩的不远处,一对人影相偎在一起,他困惑地看着白雾里与他牵手的女子,听着他们低声道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柔情缱绻。
那是谁?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黑夜,秦森正俯身点亮油灯,见他醒来,问道:“白日里睡得什么觉,夜里睡不着看你怎么办。”
沈文苍以手支着头,问道:“秦森,你会解梦么?”
秦森朝他走来:“怎的?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沈文苍沉思道:“梦中,看到我和一个女子在一起。”
秦森替他拉好被子,抬头揶揄道:“女人?”
沈文苍老脸一红,忙正色道:“梦里我好像又不是我,那女子作人妇装扮。”
秦森站在床头,淡淡道:“那是你妻。”
沈文苍摇头:“我夫人并不是那模样。”
秦森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你前世的妻,前前世的妻。”
沈文苍蹙眉想了一会,想不出头绪,只得躺下来,看着头顶的青纱帐。
许久,他懊恼道:“你这乌鸦嘴,我是要真的睡不着了。”
半晌听不到回答,沈文苍纳闷地转头。
涂着白灰的墙上挂着一幅长卷,秦森站在画前,细细地看着这幅画。
秦森看了一会儿,轻轻侧头道:“漫漫长夜,你既然无心睡眠,那就来做点有意义的事。”
沈文苍:“……”
秦森偏过头来轻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么?”
沈文苍迟疑地点了点头。
秦森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缓缓道:“很多年之前,你我秦沈两家,本是世交。我们从小就在一处,和喻柏一起,父王将你调到东宫里,作为秦太子的伴读。”
“我们一起读书,我经常欺负喻柏,你却总是替他挨先生的板子。”
他说着,兀自笑了笑:“喻柏那小子总是说你好,缠着你教他剑术,连师傅都不理。你那时功课比我好得多,算是文武双全了,一代翩翩佳公子。”
沈文苍垂眸。
“你十五岁那年,你家,出了些事,你接管沈家,我也开始在父王的示意下接触朝政,后来你任了丞相,我不争气,把秦家的天下丢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了。”秦森凝视着飘着几片茶叶的茶水,叹了口气。
沈文苍道:“十五岁以后,就分开了么?”
秦森“嗯”了一声,继续道:“你父母去世得早,沈家需要主母,你十七岁就成了亲,还是我替你找的人。”
沈文苍:“啊?”
秦森看他一眼,轻笑道:“你那时情绪不好,硬说随便就好,我说,媳妇儿怎么能随便就寻了备选的秀女来,替你挑了一个。”
他的目光散落在木桌上,仿若陷入回忆:“你小子还说不喜欢太安静的,最后还不是粘得跟什么似的。”
沈文苍模糊道:“是么。”
秦森道:“嗯,你成亲那天,大红的绸缎,衬得你小子真是白净得紧,比新娘还俊俏几分,母妃还说我那天喝得烂醉去闹洞房,嚷嚷着要八抬大轿娶你当太子妃,被父王好一番训斥。”
沈文苍靠着床头:“之后呢?”
秦森淡淡道:“之后,你们相亲相爱,小侄子出生,你们夫妻俩都是温和的性子,对我侄子却严厉得很,三五天就是一顿手板,那小子老是哭着找我来着。”
沈文苍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秦森道:“你当然不记得,一碗孟婆汤,前尘皆为飞灰。”
沈文苍抱着被子躺下,背对着秦森道:“再说一会罢。”
秦森站起身,点亮油灯,道:“无甚好说的,听故事一样,没什么意思,睡吧。”
语罢,走出去,从外边合上门。
屋子笼罩在暖暖的黄光中,一夜好眠。
夜半,兄弟俩在一处。
晚归的秦森身边懒懒地趴着一只黄毛狗。
秦小柏颤巍巍地举起一张宣纸,上面胡乱写着几个大字:“哥,他再也不是秦太子的伴读了。”
秦森单手支着额头疲惫不堪道:“我知道,别说了。”
秦小柏只好把宣纸拿下来,绒绒的爪子搭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