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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通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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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的一声,电梯到达十八层。
感应到脚步声,夜明珠造型的壁灯依次亮起,将人的目光引向走廊幽暗的尽头。
墙上挂着一排黑白照片,清一色的半身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眼神温和慈祥。可整齐地排在一起,却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就好像……
对,就好像是陈列在殡仪馆里的遗照。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顾拾舟已经用房卡打开了总统套间的门。
我应了一声,眼角的目光扫过离门最近的一幅照片,往前迈步的脚忽然顿住。
缓缓地扭过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顾拾舟一模一样的脸。
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眼神清正明亮,眉梢唇角透出风霜打磨后的凌厉,看着我,笑容严肃又拘谨,带着点别扭的羞涩,似乎是被摄影师反复提醒要“笑一笑”后,才勉为其难地服从命令。他身穿深色的警服,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双肩的肩章上印着一条竖线和两颗十字星花。
我对警口察的级别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级别,很明显,这又是一处不应出现、又偏偏出现在我梦中的细节。
照片下还有一行小字,光线太暗,只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顾X,XX人,生于19XX年……”
我待要看仔细,却被顾拾舟粗暴地拉了进去,手上被塞了件粉红色的棉背心,还是复古的交领样式。
“……这什么玩意?”
“宗门发的防弹衣,穿上,有备无患。”
顾拾舟似乎对这里的布局十分熟悉,很快又从办公桌下摸出一只手口枪,检查了一下弹夹,别在腰间。
环顾周围,这里和任何一间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并无不同,偏欧式的风格,主卧里摆着一张King size的大床。不知道哪里摆放了熏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味。
“这里安全吗?”我问。
“这里是祁王周末约会情人的地方,今晚不会有人来,我们暂时在这里躲避,明天一早我要陪同祁王出席推恩宴,他不敢在宴会上动手。挺过今晚,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我还惦记着门外的“遗像”,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说:“刚才墙上的照片,你看见了吗?你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死了,上辈子,死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毕竟警口察和医生一样,都是会出现生命危险的高危职业。
但话到嘴边,“死”字难以说出口,我深吸了口气,决定问得委婉一点:“你上辈子是警口察吗?”
顾拾舟方才进了盥洗室,但是没锁门,我于是靠在门外和他说话。
“什么警口察,不会是交警吧?我跟你说啊,我这人很守法的,虽然喜欢喝酒,但是从不酒后驾驶,顶多不小心闯个红灯啥的……”
“对了,肩章上一条杠两个花是什么级别?”
“顾拾舟,你在听吗?”
半天没等到他回答,只有“哗啦啦”的水声流个不停,听起来不是在沐浴,倒像是忘记把水龙头关上。
“你怎么不说话?”我敲了敲盥洗室的门。“顾拾舟?”
房间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动静,像是叹气,又好像是压抑痛苦的的呻口吟。
我心中一跳,推门进去,“顾拾舟,你……”
顾拾舟双手撑着黑色大理石的盥洗台,低着头,背部的肌肉紧绷着,呼吸有些急促。听到我的声音猛然回头,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凶狠地像噬人的野兽。晶莹的水珠从他下巴滴落,打湿了藏蓝色的衣襟。
“……你没事吧?”这样的顾拾舟看着十分可怖,我压制住夺门而出的冲动,尽量轻松地表达关心。
“滚。”
“哈?”
“滚开,离我远点儿!”他焦躁地低吼。
这样的状态,可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子。联想到酒吧里张野狐说的,敌人之中有个用毒的高手,我几乎立刻有了合理的怀疑——“你中毒了?!”
“我没中毒。”他闭着眼,太阳穴青筋绷起,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吐字从牙缝里飞快地往外挤,似乎已说不出连贯的语句,“你,走!”
他这个样子,我怎么走?
顾拾舟分明已经中毒了。在哪里中的毒,怎么中的毒,这些都可以以后慢慢追究,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毒。
脑子里飞快回忆药理学的内容,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汗腺分泌且瞳孔缩小……这个症状,很像是有机磷农药中毒呢,我有点心虚地想,顾拾舟应该不会像某些农村妇女一样,跟老公吵架之后赌气喝药吧?
也许我应该打电话叫120带他去医院……等等,真是急糊涂了,我怎么没想到,我们现在不就在医院吗?
让我想想,急诊室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9567还是9762?
我跑到卧室床头,提起电话拨通医院的内线,内心祷告千万别是空号。老天保佑,提示音刚响了两下,电话就被接通了,对面是个略显疲惫的女声,语气冷硬。
“喂,第一医院急诊科,有事请讲。”
第一医院,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你好,是这样的,我这里怀疑有人药物中毒了,需要立即抢救,病人现在表现为有机磷中毒的症状,目前意识清楚……”
对方语气缓和了些,“你是本院职工?”
“对对对,我是精神科的林潇,病人是……是我老公。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不方便自己过去,能不能叫人帮忙接一下?”
“……”对方明显地停顿了片刻,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内心弹幕飞过的八卦——惊,我院女职工家属不堪家暴喝药自杀,半夜送急诊室抢救,医者不自医,心理医生自身竟罹患心理疾病!
“病人现在什么地方?”
我回忆了一下电梯间的标识牌,迟疑了下,有点羞耻地说:“那个,我们在妇儿保健大楼顶层……顶层的总统套房。”
对方似乎没听清,“妇儿大楼,什么病房?”
“不是病房,是总统套房。那个,祁王你听说过吧,大留皇帝的弟弟祁王,在咱们医院妇儿大楼顶层长租了一个包间……”
“……”
“妇儿大楼一层的酒吧有麒麟卫的杀手,我怀疑有人投毒暗杀!”
“……”
“喂,您那边能听到吗,怎么不说话?”
那头听到对话声,一男声问“谁打来的电话?”接电话的女声回答“没事,一个神经病,打错了,可能是精神科林医生的病人。”
“喂?”
“嘟嘟嘟……”
放下电话,我内心很是惆怅。怎么办,难道顾拾舟的毒就没有办法了吗?
不然,给他催眠?
对那种破坏人体生理构造的毒素,催眠术无计可施,但如果是精神类毒药比如致幻剂,我或许可以一试。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万一真的有用呢?
我待要起身去找顾拾舟,抬头却发现对面的墙上立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一动不动,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我,不知看了多久,就像头顶突然生出的树荫,将我的身体完全遮蔽在阴影中。
那一瞬间,我寒毛竖立,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窜入四肢百骸。
“嘟嘟嘟……”
电话里的忙音还在响着,我紧紧盯着墙上的人影,有种可怕的预感——他不动手,是因为我正在与人通话,当我扣上电话的那一刻,也许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顾拾舟呢?他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我咽了咽口水,颤抖的手抓着听筒,“咔”地放回座机上,另一只手则在袖子里握紧了鞭子。
近身搏斗,鞭子并不占优势,但总归是件武器,拿着心里踏实些。
忙音消失了,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到身后那人粗重的呼吸声。尖锐的目光有如实质,刺在我的背上、手上,以及裸露在外的脖颈上,被他扫视过的皮肤就如有刀尖划过,激起冰凉的战栗。
完了,这人一定是个冷血杀手,他正观察我的要害部位,琢磨着要从哪里下手呢!
呜,这个梦境太可怕了!
……等等,梦境?
紧张到麻木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想起这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有些离奇的梦,什么杀手,什么中毒,都是假的,不过是梦中虚无缥缈的影子罢了。
区区一个幻影,有什么可怕?
我不仅不害怕,还要抖抖威风,好叫他知道谁才是这梦境的主人!
想到这里,我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挺胸抬头,负手傲立,意味深长地说:“你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
“怎么,不说话?”我冷笑道,“你以为你不动手,我就会手下留情吗?实话告诉你,这里是我的梦境,所以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里的一切,包括你的生死,都在我掌控之中!”
好中二的台词,怎么给人的感觉像反个派,是不是用力过度了?
“说完了吗?”身后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这声音带着烫人的热度,从紧咬的牙关里钻出来,又湿淋淋、酥麻麻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骇然转身,在吊灯晕染的光环中,看见一双赤红的眼睛,还有眼底火焰汹涌、沸腾奔流的岩浆。
“顾顾顾,顾拾舟!”我脚下趔趄,一屁股坐在床上,惊恐地看着他。
可这人真的是顾拾舟吗?那可怕的表情,就像一只已经失去理智的凶兽,随时会扑过来择人而噬,竟让人分不清面前的到底是人、是兽还是鬼。“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啊,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
“说完了吗?”顾拾舟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说、说完了,我闭嘴,我闭嘴。”我倒撑在床上,一点点后退,手指碰到了枕头的一角。电光火石之间,我翻身跪起,将枕头砸在顾拾舟的脸上,抬手甩出鞭子,狠命一抽!
裂帛声响,雪白的羽毛砰然爆开,漫天飞扬,遮蔽了他的视线。我趁此机会飞奔下床,拼命向大门的方位跑去。
开玩笑,就算被麒麟卫逮进大牢,也比跟这个样子的顾拾舟独处安全!
可惜天不助我,还未跑出卧室,前方的地毯上就赫然多出一个冒着烟的弹洞。
我:“……”
自己人,用得着这么狠吗?
“你跑啊。”顾拾舟捏住我的肩膀,微微用力,又松开,手掌向内移了几寸,贴在我汗津津的脖子上。修长的手指虚拢,指尖恰好按在我的喉咙上,吓得我不敢动弹,生怕哪个细小的举动刺激到他,让他兽性大发,杀人灭口。
“再跑,杀了你。”
灼热的气流扫过,耳朵里传来湿软的触感。男人的手绕到身前,挑开我腰间的带子,身体分明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动作却仍旧不紧不慢,报复般的挑动我的神经。
我抓住他的手,咬牙道:“你不是顾拾舟,你到底是谁?”
“你为何觉得,我不是他?”
“我之前不确定,但刚才试探了你一下,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我扭身看着他说:“我猜,你应是大留国成国公府上的十三公子,顾珏。”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男人咬住我的耳垂,轻口吮。
“不一样的,我所认识的顾拾舟,上辈子大概是个因公殉职的小警员,即便转世重生,也抹不去灵魂里的清正慈悲,痴心傲骨。”虽是身在梦里,我却觉得灵台从未如此清明,“这是我和顾拾舟两个人共同搭建的梦境,其中一部分是源于我的经历,另一部分,我才大概是取自他前世的记忆。而你,在这个梦里,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乱入者……”
“鸠占鹊巢?”顾珏大笑,似乎我的话真的十分可笑,又或许只是宣泄心中激愤的情绪。本就是面目扭曲,这一笑,更显狰狞。这样的表情出现在顾拾舟的脸色,让人觉得滑稽又可怕。
“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不是顾拾舟。”
“所以呢?”他笑声骤止,阴沉地看着我,眼神中殊无笑意,带着一种冷静的癫狂。“我不是他,所以我就活该被你弃如敝履?我不是他,所以我的心意,就可以任你践踏?林潇,你不过是个村野书生,无父无母倚靠,无宗族庇佑,蝼蚁一般的东西,竟敢玩弄我的感情,你可知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你……放手!”
他的手牢牢箍住我的脖子,那力道,像铁浇铜筑的一般。
“有本事,你,一枪崩了我,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不行,无法呼吸了……我看着头顶无数个吊灯的叠影,意识飘忽,手脚渐渐虚软无力,眼前闪过濒死的凌乱光斑。
要死了吗?
在梦里死掉,我应该会在现实中醒来吧。那我还挣扎个什么劲儿?干脆放弃抵抗,让他掐死得了……
“林潇!你又要抛下我逃走,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再次坠入黑暗。
“林潇!”
谁在叫我?我好困,让我睡……
身体好像漂浮在布满萤火虫的黑色冥河里,随着水草的摇曳随意飘荡,不知尽头。
岸边的景色悄然变幻,从春桃烂漫到冬雪皑皑,从车水马龙的马路两旁成排载种的法国梧桐,到九里溪村口通向村塾的石板桥。灵魂附着在一片片记忆的碎片上,被温柔的河水包围着,层层分开又渐渐重组,就像被高明的匠人捧在手中,举重若轻地修复成原本的模样。
“……阿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