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夜》Christabel

18、暗露锋芒

　　洛林家族，曾经也算是暗握权柄、富贾一方。
　　小厮在地上铺了洁白的丝帛，回身将我扶下马。放眼望去，靠近大门的地方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我们的人正念动咒语，指使土块升起覆盖其上。罗伦佐踩着丝帛当先而行，往前可见零散的人群，被驱赶、被奴役。再看我们的人，个个表情轻松像在游戏。
　　身旁的灌木丛中忽然传出钝响，一道人影扑了出来。距离极近加之迅如闪电，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随从纷纷惊呼。罗伦佐一转身将我护住，一边抬臂向上迎去。我被档住视线，只听一声裂帛，又是一声钝响。罗伦佐放下手，眼前两个随从用力架住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形容憔悴，一身白衣已成碎片。但凹陷的双眼仿佛燃着火，狠狠剜向我们。
　　一个随从拧住她的头就要下杀手。
　　“慢。”罗伦佐出声喝止。
　　我暗暗观察，见他眉头微颦，目光闪动，到达这里后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疑似满意的神色。
　　他夷然不惧，踱步上前。走动时袍袖轻摆，袖子的裂缝下隐约可见殷红的抓痕。他驻足在女子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神中有精明算计，糅合了些许兴趣，仿佛一头豹子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女子恼了，猛地向前一扑就要挣脱控制，困兽犹斗声势居然不小。架住她的随从一惊，女子的身躯已滑溜地自他们手中脱出，十指尖尖向罗伦佐抓去。
　　罗伦佐略一侧身，堪堪避过锋芒。又有人抢上来用力拖住她脚踝，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
　　“别动她。”
　　罗伦佐又说。他看上去丝毫不恼，唇角抬了抬，竟有了丝满意的笑。
　　“把她带回去。”
　　他挥挥手，立刻有人提着那女子的脖颈将她扔上了马。我皱皱眉，
　　“这是做什么？”
　　“有用。”罗伦佐清冽的眼眸一弯，扯开神秘的笑容。“注意没有，她衣服虽破烂，但在刚才扑上来时衣领中掉出件挂坠，是枚小小的银盾。”
　　“那又…”话一出口我忽然顿住，望着他微微眯起眼，“洛林家族的族徽？”
　　“没错。”罗伦佐说着，托住我的腰扶我上马，“不仅如此，在盾牌中央还刻了个小小的数字‘13’。洛林家族第十三代传人，看来是我们关着的那个继承人的姐妹，血统纯正得很。”
　　说到最后一句，他不觉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又露出那种满意的神情。伸手在另一匹马身上按了按，他自己也纵身上鞍，衣袂轻摆，黑发飘扬。
　　“她一定恨透了我，很好。难得的是，她还足够鲜活有生命力。”他继续自言自语着，一回头对上我疑惑的眼，嘴角弯弯勾出一抹笑：“马上你就会明白了，亲爱的。”
　　就在那之后不久，当罗伦佐向我展示血蛇印时，他告诉我这个魔咒最终生效还需要一个引子，便是“仇恨”。至此我才了解了他的全盘打算。比如说，突然决定下狠手铲除洛林家族。比如说，看到那个女子满腔仇恨但又健康有力时唇角若有若无的笑。
　　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默默地同他一起将那个女子带回。

　　借口更衣我脱身出来，一离了罗伦佐的视线就迈起碎步一路小跑。罗兰果然和我心有默契。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转过一个弯，就见他孑然独立在拱形门廊下等待。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身形一晃迎上前来。
　　“殿下，”他微微有些喘，“我去探察过了，埃伦忒与那个吸血鬼呆的屋子已经被暗中封闭起来。”
　　“果然。”我挑一挑眉，拳握紧了。“是禁锢咒么？”
　　“还有追踪咒。”
　　“他并非那么不重要，是不是？”我微微冷笑，“可是罗伦佐怎么就答应得那么轻快呢？”
　　罗兰急急地又说下去：“不止这样。那个吸血鬼似乎已经发觉了，我见他趁埃伦忒不注意时偷偷探了探门上的魔咒。奇怪的是他的样子却笃定得很，好象对自己的境况把握得不错。我觉得，他像在等待什么。”
　　“哦…”我略眯起眼，“对了，他不是说过我们可能有的威胁么？他，或许，在等待时机。”
　　“那殿下以为…？”罗兰并未问完，我已明白他话中之意。
　　“这倒不难揣测。连罗伦佐都已说过了，他这次行动做得比较狠辣可惜手脚不可能很干净，大规模地屠杀血族招来麻烦会是意料中的。”
　　“公爵大人说了？他莫非已有对策？”
　　“那是他的事，不用我管的。”我懒懒说道，“说下去，罗兰，你还发现了什么？”
　　“嗯…还听见那个吸血鬼似是漫不经心地对埃伦忒说，要他对那两个孩子好点。突然听他插了这么一句，虽然不见得十分突兀，但听来有点奇怪。”
　　“哦？”我警觉起来。咬着唇思索了片刻，低低问道：“罗兰，你不久前按我说的去找了雷斯达，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藏匿着苟延残喘，是吗？”
　　我问得突兀，罗兰认真思索了下，点点头：“不错。”
　　“罗伦佐命埃伦忒扣了那两个小吸血鬼的事，是绝密进行的，连我都是后来得知。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罗兰的眼睛渐渐亮了，“殿下觉得，他一定是用某种方式与那两个小吸血鬼取得了联系？这样来解释他对庄园的了解程度倒是合理。据说力量强大的血族之间，确实可以不用说话仅凭意念进行交流。”
　　“是啊，这个我以前也曾听说过。那两个血族虽然经历尚浅，但他们吸过吸血亲王的血，而且雷斯达作为其中之一的缔造者本身不弱。他们能熟捻运用意念能力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我顿了顿，转身走向拱门右侧陡直向上的走廊。
　　“且陪我去塔楼走一趟吧。”
　　上了一道又一道石阶，两边的墙壁越见粗糙，空气里弥散了些许阴冷腐朽的气息。石牢渐渐近了。
　　当然我不久前才刚来过。在那塔楼顶部不受打扰的单独囚室里，我划破那个洛林家的孩子如少女般的手臂，取了足够的血用魔法封存。此刻看守拽起了层层锁链，沉重的铁门一点点滑开，洛林的身影再一次映入眼帘。他抬起讶然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刻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我不屑地撇嘴，站定在他面前。不管他盯着我的目光如何警觉惊惶，只用平静镇定的目光笼罩住他。
　　“不用慌。这次我不把你怎么样，只要你乖乖回答我几个问题，明白么？”
　　他犹豫着，怯怯点头。
　　“好。”我在看守推来的椅子上坐下，“首先…”
　　话未说完，洛林背后微弱的金光一闪，一人直扑到我面前。罗兰在我身后动了动。
　　“殿下。”那人伏在地上，像普通手下那样行礼，声音略显艰涩，满含彷徨、难堪、犹疑，以及许多难以辨明的东西。
　　我眯起眼，仔细打量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金发碧眼衬着如今苍白光滑的皮肤，煞是夺目，不过，也就是一般的美艳。眼神飘忽不定，巫术造诣中等，这样的人以前在罗伦佐麾下不过是个小角色。见我以掂量的眼光看她，她有些发毛，身子微微一缩。
　　“难为你还这么叫我一声。”我开口，声音轻柔，“可是，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她看来是被我触到痛处，连那披散的丝丝金发都颤抖起来。
　　“既然变成了吸血鬼，效忠亲王是理所应当的。可惜，你那亲王不见了踪影，不知被我烧死了没有…你受埃伦忒指使，就是还听命于黑暗公爵，是么？”
　　她的头垂下，睫毛微微颤动，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发出声音：“可是我遵照了公爵大人的吩咐，埃伦忒却没有兑现之前的承诺，我…”
　　我哼了一声，表情冷厉了些。“少跟我装蒜。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清楚你知道雷斯达没有死了呢？”
　　她霎然抬头，两团光在瞪大的瞳中一颤一颤。
　　“不过这次你不是因为没完成任务而获罪。”我斜睨她一眼，“我跟埃伦忒不一样。实话说，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恐怕第一个就要死在我手上。”
　　她怔了怔，“那殿下究竟要…”
　　“我只问你，你对雷斯达说了些什么，什么事让你急着要联系他？”
　　她又是一怔。然后，在我耐心等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咬着唇，眼珠滴溜溜转。
　　我挑一挑眉：“怎么，很难决定么？”随即冷笑起来，“不像啊，我看你出尔反尔，明明是亲自对他下手，后悔起来倒快得很…”
　　“不是。”
　　黑暗中忽然传出个声音。我微讶地看去，发现是几乎被我忽视了的洛林。
　　“这主意是我出的。只是我怎样都联系不上他，让她代劳而已。”
　　“哦，那你说。”
　　他同样犹豫了一下，脸上带着深深的不信任，甚至还夹带了一丝…仇恨？呵，对了。算来我们还是仇人呢。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终于张了张嘴，打算说了。
　　“不，”出乎意料，克里丝蒂小声急急叫出来，“别。”
　　看她的神情竟有些失控，露出方才也未曾见的慌乱。我察觉到什么，神经慢慢紧绷。
　　“有什么事吗？”
　　克里丝蒂却根本没听到我的问话似的，与洛林眼神相交，只顾互相传递什么讯息。
　　我不觉恼了。
　　“好，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领。”我笑道，扣住她的手腕，顺手褪下指环就往她臂上划去。
　　指环侧面有小机关，用力抵住就会伸出尖刺，锋利异常。
　　“啊！”她痛叫，不住挣扎扭动，将石壁都擦出了浅痕，但是一条手臂被我的咒语牢牢束缚住，任她怎样力大也挣脱不出。
　　罗兰又动了动，似乎犹豫着想扯我的袖子提醒我不要过火。不错，我承认是带了报复的意味。在得知她几乎杀死雷斯达，我就想这么做了。
　　我将锐器抵在她伤口里阻止其愈合，一股股鲜血不断喷涌溅落在地。洛林看得红了眼，弓起身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一旁的看守眼明手快将他放倒在地。一时间呵斥声、念咒声混合了克里丝蒂几乎刺穿耳膜的尖叫声，乱做一团。
　　忽然不知什么地方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克里丝蒂从我手中拉开。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罗兰也立即向我靠拢，手迅速移上腰间。什么人竟在我们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靠了这么近！
　　“对不起，这个人现在只有我能伤她。”
　　黑暗中渐渐现出一张惨白的脸，近了，冲我咧嘴一笑。微张的无血色的唇后一对尖牙若隐若现。
　　“别来无恙，女大公殿下。”
　　他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却没有上升到他的眼，似乎什么样的波澜都被他眼底无尽的黑暗吞噬，那双大而亮的黑眸让人看不出表情。
　　是萨麦尔。
　　我先是退得撞上了罗兰，随即倚到了墙，情绪倒渐渐平复下来，望着他脑子飞快地转动。
　　他没有死。
　　克里丝蒂不敢说。
　　目前知道的几个吸血鬼都有所察觉。
　　那是不是，雷斯达所说的威胁就是他，是指他回来了么？…
　　“不错。”他将笑容扯得更宽。
　　我惊觉他在没有惊动我的情况下已悄然潜入我的头脑，探出我的心思。我急忙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滑到被他拽着胳膊的克里丝蒂身上。
　　不知是否是光线昏暗产生的幻觉，克里丝蒂的神态异样，根本不像是获救后的喜悦。她苍白消瘦的脸上有惊慌、惊惶、惊惧，在他的手里茫然不知所措。
　　她怕他？
　　更对了。那么刚才想必是察觉到他就在近旁才不敢开口的吧…
　　“大公殿下果然聪明，自己已经揣摩出十之八九了。”
　　我猛地抬头望向萨麦尔，他脸上仍在笑着，眼神却慢慢凝聚起来，仿佛两根冰冷的针。
　　“你说在被你一把火烧了我的宫殿，手下也被你那贪婪的兄长悉数灭尽，我找到这里来还能做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萨麦尔身形晃动猝然向我飘来。
　　我惊骇退后，与此同时罗兰纵身跃出。我急忙示意他不要妄动，慌乱中眼前闪过上次与吸血鬼交手的情景。现在没有阳光，火焰总是可以弄到的。我抬手挥出一道火光。
　　眼前蓦然一亮，萨麦尔霎的止步。连绵的火光隔在我们中间，映得他金棕的长发升起夺目光华，瑰丽的黑眸有片刻显得不那么深不可测。他果然心有余悸。揪这一瞬的空挡我已扑到门边，回身去找罗兰，却隔着长长火舌望见萨麦尔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
　　我怔住，反应过来又伸手要拉罗兰逃离。然而手指还未触到他衣袍一角，另一条手臂忽然被死死钳住，一个声音紧贴耳郭响起：
　　“结束了，殿下。”
　　我骇然，感到钳着我的那只手冷硬如铁。同时萨麦尔呼出的冰冷气息肆无忌惮地挑逗我的鬓发，他的声音冷湿粘腻令人联想起蛇。
　　他的另一只手也摸索上来，轻轻扼住我的脖子。
　　“别动，”他贴着我的脖子轻声说，“没有用的。事还未完，我暂时不会动你。不过想想金枝玉叶的女大公殿下在我手中，会不会叫你那亲爱的兄长投鼠忌器呢？”
　　耳畔响起他咕咕的笑声，似乎觉得这是个十分有趣的玩笑。我厌恶地想躲，却无奈他收紧了扣住我脖颈的手指，森冷的寒气离我的脉搏越来越近。
　　罗兰正忙着与看守一起制住伺机逃跑的洛林与克里丝蒂，眼角瞥见这一幕立即回身，冲出几步又狠狠刹住，盯着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我看到他手上暴起了青筋，额角滴落冷汗。
　　与此同时，扭打声、咒语破空声、挣扎尖叫的克里丝蒂、呵斥怒骂的看守…一切混乱都停了下来，那六只眼睛也齐齐转向我们。一时间静得可笑，只有火焰在“噼啪”作响。
　　看不到萨麦尔的脸，我只觉紧紧压着我的那具躯体仿佛僵尸。他身上死亡之气太重。奇怪的是雷斯达并未给我带来如此不适的感觉，现在我只想尽快脱离。
　　萨麦尔又将我往他怀里带了带，似乎准备带我走。
　　忽然似有轻微的破空声传至我耳畔。萨麦尔吃痛地轻呼一声，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我乘机滑脱，顺势一肘向他胸口撞去。我借着反冲力翻身跃起，回头见萨麦尔向后飘入墙角，脸上激荡着惊怒之色。有血一丝丝自他唇角溢出。苍白发青的面色缀上一朵浓郁的红，说不出的妖艳鬼魅。
　　更多的黑巫师从我身后涌上。一定是我们闹出的动静惊动了警卫。我微松了一口气，理理扯乱的衣衫，沉下脸来看他们进攻。
　　萨麦尔堪堪避过一波如雨的咒语攻击，轻盈得仿若羽毛飘然坠地。他舔舔唇边的血，乱发披垂遮住了眼，眼底的寒光忽隐忽现。他仿佛一头凶猛的困兽让人不敢接近。我发现我们的人攻势虽急，却明显底气不足。
　　萨麦尔的目光在石室里冷冷地扫视一圈，忽然一头撞向最近的墙面。
　　施过魔法的墙壁“哗啦啦”倒下一片，扬起的石屑蒙住了所有人的眼。渐渐尘埃散尽，萨麦尔站过的地方露出小片清朗的深蓝夜色。
　　巫师们叹着气，听不出多少惋惜，倒明显有如释重负的意味。
　　“等等！”
　　夜色中，我分明瞥见一抹鸟样的黑影腾挪逃逸，正要跃上去却被一双手从后勾住了腰。背后贴上一大片温热，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我不敢挣扎。
　　细语声被压抑的静谧覆盖。尽管看不见，我仍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已汇聚到我身后。窒息感漫上来没过了每一个人的咽喉。
　　“到此为止，统统散了。”
　　连喘气声都听不见，巫师们一个个退了出去。
　　罗伦佐将我拖出了石牢，一直拖回了我的房间，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我没有看他，他最后的命令声一直在我脑中回荡。
　　他生气时，说话会是轻柔的，甚至是带笑的，不易察觉的阴毒。而刚才那样失控似的尖锐冷厉，是暴怒。
　　他径直走出门，回身把住门扇时对上我的眼，好歹挤出了一点儿笑容。那笑却扭曲了他的脸。
　　“你玩够了。不许再同那些邪物打交道，不许再和他们接触，明白吗？”
　　那两扇门在我眼前轰然关上。
　　我懒懒地走到镜前，懒懒地勾了勾镜框。
　　“他好象都知道了呢。”
　　我对着镜中人做着泄气的鬼脸，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个兴致，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的心思，果然一点儿也瞒不住他么？”
　　身后忽然传来“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