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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裂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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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亭兀自想着,不由有一点出神。符央今日已经听说了枢密院诏书的事情,此时再看她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便也猜出七、八分。却又不能说什么,只是面色微沉。
放下扇子,静亭突然发现书桌上面,还摆着一只酒壶,几个酒盏。但那酒几乎清冽如水,闻上去连一丝酒味都没有,显然是劣酒。见她注意到这个,符央不免有一些尴尬地解释道:“臣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发现了这个,拿出来看看还能不能喝。”
静亭道:“哦?那还能不能喝?”这个地方还有酒,看了他赋闲的时候过得也蛮自在的啊。
她拿了个酒盏,迎着光看了看似乎还算干净,就倒了一杯。拿起来在唇边抿了一口,随后,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过了半天才道:“这真的是酒么?”她不大好形容那种味道,淡淡的没有任何酒香,甚至有一些陈年的苦味。但是喝下去之后又极为辣口,胃也跟着有些发烫。
她慢慢地将一杯喝完,感觉胃里从微热到慢慢烧起来。那样的疼痛竟让她觉得有些痛快。符央有些担忧道:“公主还好么?还是别……”静亭抬头对他一笑:“我好得很。你,坐那里去。”她说着,一指桌边的座椅,神色颇有一点飞扬跋扈,愁容却是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学问很好么,给我说一段……就说《桃花扇》,从香君梳拢、侯郎赠扇开始说!”
符央低叹了一声,只要她高兴,那怎样都好吧。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桃花扇》,刚翻开到她要的地方,她却皱眉道:“说书怎么能拿书呢?背着说。”
他只得又将书合上,凭着零七八凑的记忆,开始讲。静亭又倒了一杯那无比难喝的酒,眯着眼睛,一边喝一边慢慢听着。符央说书的水准、照着他当丞相比可是差远了,不仅情节混乱,讲的也是乏然无味。“……李贞丽托付杨文骢,为香君找一梳拢之人,杨文骢找到了当时游历至金陵的侯方域……侯方域见到香君,有杨文骢、李贞丽等人在旁说合劝酒,酒席上众人,都来劝酒……”
“你到底会不会说啊……”静亭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将手中的扇子向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两步,粲然一笑,念道,“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黛眉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这里的每一句戏词,她几乎都倒背如流。不必思考就可以说出口,脑海中无可抑制地浮现起曾经那些花好月圆、心意相通、蜜意浓情的片段。简直如同刻在她骨子里,想忘也忘不掉,如何都忘不掉。
她嗓音微微嘶哑,却自有一种难言的婉转在其间。转了个身,又笑着道:“盼到灯昏玳宴收,铜壶滴尽莲花漏。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
符央微微怔住,这是她从不在旁人面前轻易流露的模样。双颊微红,那双眼睛始终带着笑,却又像是藏着一点难以言说的东西,十分晦涩。半晌,他才从震惊中缓过来,走上前去夺了她手中的酒盏:“公主醉了,臣叫宫里来人接你。”
静亭侧着头,似是很仔细地打量着他,突然哑声道:“为什么你也说这种话……”符央怔住,她的声音竟有一丝哽咽:“什么都变了,我再也不相信了。就连你也变了,你也变了……”
“公主,臣是……”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正踯躅间,静亭突然拉住他的袖口,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真的是符央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只听静亭断断续续的抽噎从身后传来:“你不要回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身后了。往后,我再也不跟着你,我一个人回江南去……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往前走了。但是求你不要废帝,对小音好一些,求你……”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无力陈述这些话一般。符央能感觉到背后的衣衫透过来的濡湿,她微微颤抖的身体……这让他的心在狂喜与茫然之间挣扎无措。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才转过身。
“公主先歇一会儿,如果不想回宫去……”
他无法控制着自己不颤抖地说完,她微微发烫的唇贴着他的脖颈,那样柔软的触感,令他几乎无法自控……和她在一起,这是一种何其可怕的诱惑。这么多年,这样的事情他都未曾敢肖想过。从来没有,除却今晚,以后只怕是也不会有。
那就不要浪费了吧。
他这样想着,低头轻轻触了一下她的唇。静亭像是有些怔住了,片刻之后,才突然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咬回去。两人几乎是同时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热切亲吻着彼此,有种缠绵悱恻的绝望。桌上的油灯被打翻,黑暗里,酒盏“啪”地落在地上变得粉碎。
春宵一刻天长久,秦淮烟月无新旧。
静亭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黑暗中错乱发生的一切、炽热交缠的体温、唇齿间劣酒苦涩的绝烈、轻飘飘落在地上的血色桃花扇……心跳得极快,却有别于砰然的节奏。
黑暗中,只剩那双在台阶尽头、淡淡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绝色的、清冷的、无喜无悲的眼睛。它好像不断在问,偏是这点花月情根,你舍它不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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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暖意慢慢流逝,静亭感到一丝寒冷,清晨的一缕光由陈旧的幔帐照进来。她突然间觉得有一点不对,猛然一颤,睁开眼来。
陌生的、留着余温的床褥,幔帐外隐约可见人影。她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卷着被子坐起身。那人影似乎顿了一下,回身撩起床幔。两双眼睛里迟疑的目光在空中乍然相接,静亭眼中的迟疑,很快变成了惶然。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缩。
符央的手在途中顿住,或许本是想来握住她的手的。沉默片刻,他垂下眼帘,将头微微侧开,轻声道:“还早着,公主可以再睡一会儿。臣要去上朝了。”
静亭怔忪片刻,随后,才涩然一笑。他这么说,可真像个忠于其命的男宠。
竟然和符央发生了关系……她在心中想着,可是,她就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么?难道就真的醉到一点人事都不知?但还是发生了。想必那个时候,她心里也是有一点甘愿的吧,不管是因为什么,不必将一切推给醉酒。是她自己的错,只是她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甚至无法开口和符央说一句对不起。
穿上衣服下床来。符央已经要出门了,这时候,却回过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似是笑了笑,淡淡道:“公主不必担心,昨晚的事情,就当没有过。”
静亭如鲠在喉。只听他又低声道:“如果你想去江南,我可以陪你去。”
她一怔:“什么?”符央道:“昨晚你一直说要去江南。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去。”
静亭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谢谢。”却不答应,也不拒绝。符央似乎不是很在意,抑或是不对她的答案有什么期待了,只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去。
静亭稍梳洗了一下,也回了宫。她到皇城根下的时候,已经是卯时末。意外的是,宫门前簇拥着十几名皇卫,竟堵着门口。湛如就站在门前,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过来。
静亭的心不由一沉,还什么都没说,心头却像是被一只尖利的手扼紧,除了心虚,还有种难言的感觉。
这个时候他还在这儿,他不上朝么?
湛如走到她面前,他眼中有种霜雪般的笑意,有一点嘲弄地低头看着她。静亭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没想,他还是说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
“小静,你心口疼吗?”
静亭猛地抬头,在对上湛如眼中那种含着讽刺的、不正常的笑意之中,她已经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派人跟着我?”她在御花园一句“符郎”,都能传到他耳中去。他究竟,都掌握这些什么,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掌握的。
“我在问你心口疼吗。”湛如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他的手指冰凉,静亭被迫抬起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缓缓地道,“你不是喜欢他,而只是想背叛我,对么?但是你不要忘了,你这一生都是无法离开我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了看我有多在乎你么?”
他抛去了前一个问题,紧接着又是无数问题,却始终没有回答她。她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已向都要求得太多,直到疲倦,都无法给对方答案吧。
轻轻闭了一下眼:“湛如,我想回江南去,你……放我走吧。”
“和谁?”
“我自己。”
他漆黑的瞳孔像是汇聚了一瞬,随后又淡淡舒展开。静亭陡然觉得下巴上猛然一阵脱节般的疼痛,他已松开了手,稍退了一步望着她:“等你想清楚了再说吧。”他的眼睛望不到尽头,亦无法分辨是彻底的断绝,还是有那么一丝挽回在其间。
他说完便转过身,对皇卫道,“公主累了,带公主去休息。”
静亭回到流芳殿,而是被皇卫带到了剑阁。这个皇宫里最为僻静的角落,庭院中春意阑珊,无人问津。门在她背后关上,可是她知道皇卫没有离开。
她从此就被监禁。
剑阁里宽阔而空荡,架子上的宝剑都冷冷搁着。虽然了无生气,好歹也是与她为伴。
她依旧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公主,珍宝赏赐,什么都不少,源源不断送到剑阁里。让这里死气越来越多,生气越来越少,一切显得那么华丽、腐朽而绝望。
过了不知几日,有天清晨,外面的院门突然传来锁链的声响。随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静亭推开窗户向外看,只见阮太后走了进来。她一身玫红色宫装,鎏金玉纱缠绕在白皙的手臂上,显得比以前还要美艳几分。相比之下,静亭一件单薄的素衫,则相形见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