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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捆龙索 ...

  •   江宁女说她屋里有三个男人,这话惊人,场面霎时安静。

      “三个男人,我相公,我儿子,我恩人。一个怕你们秋后饿死拿命去搏减租,一个素昧平生千里迢迢赶来治病救人,就只有我儿年纪尚幼……”此时屋里婴儿哭声恰起,江宁女扬脸冷笑,“就算年幼不懂事,他好歹是个赤子,哭笑全是真心!不像你们这群口是心非、假装仁义道德的孬种!”

      被骂孬种,村民有出声反驳的,被江宁女提高声音喝断:“都他妈给我闭嘴!我屋里是有三个男人了,可是你们呢?”她走出房门几步,横起门闩指点了一圈,“我也不单独点谁名字,总之今夜站在这里的,没一个是男人!”

      这话更重了,围着的人群里此起彼伏骂起粗口来。

      江宁女昂着头听了几句,忽然笑起来:“大龙啊大龙!幸亏你听不见,你这些叔伯弟兄啊,是多么出息,唯恐别人不信他们是男人,就专会骂些下三路的烂污糟,敢情说,他们那玩意儿,都是长在嘴里的,哈哈哈哈哈——”

      她一直笑得弯下腰去,靠门闩撑着地才站稳。村民给她气得又凑前了一圈,快要不等号令直接动手了。

      江宁女笑罢直起腰拢拢头发,又是凛然的神情:“说你们不是汉子还不承认!我且问问你们,起初听闻说圣上免租,有哪个不是欢天喜地?饥荒年里加税银,穷庄稼汉不饿死就要卖儿女,又有哪个不盼长官开恩?我也不用你们个个都随大龙去请命,也不用你们梗起脖子领头抗差役,都是只有一颗脑袋,都是怕做出头的椽子!这也罢了,人之常情!可是这椽子——”

      她半转身子,直指屋里牌位,“这椽子!有人替你们做了!你们倒帮着蛀虫给自家屋椽泼污水下刀子!这是男人干的事吗——是人干的事吗?!”

      江宁女快速擦一把眼睛,咽口唾沫稳住嗓音:“贵宝地,呵,了不起!我来得晚,才不过半年,人还没认全,土话也只懂一点点,可你们暗地里给人装狗儿子那些龌龊事,就当我看不破?我江宁姑姑行走江湖三十年,什么样恶人没见过!今天在这站着的,有谁敢摸着良心说说我相公到底怎么死的?”

      “现在倒好,说我养汉子,要捉我去沉塘啊还是肥田?你们这些人,不单单怂,还贪,还坏,还阴险毒辣,厉害得很呐。”江宁女轻蔑一笑,抬手把门闩指向族长,“我养不养汉没什么大不了,最要紧的是我赶紧死了,把大龙名下的田产屋宅充了公,对也不对?哦,我倒是差点忘了,我这个寡妇最好还是死得难听一点,你这充公也充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用多留什么给我儿——最好我儿也不是你李家的种,一并送去西天,是也不是?”

      族长咬牙挥手:“不要听这疯女人胡言乱语,大伙一齐上,捉她奸夫□□!”

      一齐上?江宁女看着当先齐齐一排冲进院来的七八个壮小伙,瞅准空子压低身狠狠一抡门闩,全数撂倒。

      她立在当院,看看抱着小腿痛呼的傻小子们,摇头感叹:“仗着人多陷害好人,说话理亏就要动手——我活了这么大,本以为只有土匪无赖才这么混蛋,没想到这淳朴百姓也是一样做派。”

      话音刚落,又几个李氏族人冲过来,被地上打滚喊疼的阻了一阻,光照也不及白天,这哥几位跑得没那么齐整,江宁东边架开一铁锨,西边让过一扁担,扯住一个胖子丢出去带倒两个瘦子,倒比方才多费几下手脚。

      江宁女看起来轻松自在,心里也在合计:自己也是产后操劳少眠的身体,力气不比往日。对付这些土把式村夫虽然容易,可毕竟百十来人围着,恐怕是耗不起。且这些都是不会武艺的寻常农民,她不能真下重手伤人,又不能突围远走——屋里还有儿子和看病的恩人呢。

      于是趁着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叫骂搀扶着逃出院门的工夫,江宁女闪身退回了堂屋。

      族长抻着脖子望一望,屋里灯火暗,看不真切什么情形。他心底里一横,一不做二不休,事情已经闹了,最后一切推给这疯寡妇就是,反正她今夜把族人也得罪干净了。主意打定,他低声跟身边人吩咐了一句,就有个汉子大吼一声,猛抡胳膊,把手里的火把冲着房子丢了出去。

      余下的人见样学样,也都纷纷要举火烧屋,正当此时,忽然见屋里抢出一个穿蓝布袍子的男人,众人不明所以,一时都停了手。

      这男人四十上下年纪,读书人打扮,身子清瘦得只有一把骨头,面相却冷峻庄严。他掩着口鼻咳了几声,站得笔直挺拔,厉声斥责:“夜闯民宅,纵火行凶,尔等眼里可还有王法没有!”

      开口就是王法,气势不凡,莫非此人和官府也有些关联?族长犯了寻思。

      可是方才的火把刚好落在房门左近的干草垛上。正是天干时节,说话的工夫草垛早烧起来,火烟蹿到几尺,眼看要燎着房檐。季高一拂袖子,喝道:“还愣着作甚?速速灭火,罪减一等!”

      村民还不至于立时被唬得乖乖听他指挥。季高看火势将大,正要避开屋檐,忽被一股柔力缠了腰往旁边送开三尺。他忙看时,随着一道金彩闪动,从房门里跃出来的,果然还是江宁姑姑。

      江宁姑姑手持同心索,正是先前灵前供奉的那条,舞动起来更觉斑斓光艳。那绳索在柴草垛里一挥一卷,火势就压服了大半。季高松一口气,趁大家都看着江宁女,赶紧躲回房里,靠着墙慢慢蹲坐在地。

      烧屋之急已经不急,江宁女索性长长抖开绳索,把还烧着的茅草一并卷了朝院外丢去,吓得围她院子的百十号人连连后退。茅草并不多,飞在半空冷风里一过,散落下去也熄灭得七七八八了,倒是给江宁女院外清出一片空地。她冷着脸,踏步又走向院门。

      被村民一退,族长站着的大青石前只剩几个心腹族人,没多的屏障了。眼看江宁女要出来,族长赶紧招呼村民重新缩紧圈子围她。

      村民犹犹豫豫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刚要围回去,忽然劈头盖脸虎虎生风一物袭来,惊得他们各个蹲的蹲,躲的躲。躲开了偷眼看时,那寡妇竟是使根绳子耍起了半副磨盘当空横扫!娘的乖乖,那玩意怕不有好几百斤重哩!村民更加庆幸方才躲闪得快,也庆幸她家前院只有张磨豆子的小磨——脑壳不比石头硬,这会就算族长说话也听不得了,有胆小的就要溜回家去,暂且没溜的也撤得更远了。

      使磨盘逼出了空场子,江宁女手腕一抖,索子仍旧收回,磨盘滴溜溜飞出野地里去了,天黑也看不清飞出究竟多远,可是听石头砸地的声响总归不近。悄悄移到了外围的村丁又趁族长不留神走了几个。

      江宁女稳稳迈着步子走出院门,族长忽然堆起笑来:“哎呀你看这事弄的,老朽也是才知道的,原来是搞错了,乡亲们也是好意,担心你们母子生计嘛,一时情急,都是误会、误会!”

      “担心?误会?”江宁女一步一步迈近,直至离他只有一丈远,站定逼视:“我当家的那档子事,也是误会?”

      族长语塞,江宁女抬手就是一索抽过去,族长几个都赶忙抱头遮脸——这一索子却只是抽在族长脚下的石头上。

      抽了这一记,江宁女冷哼一声,收手径回院进屋去了。

      她把门一关,天就黑了。

      原本虽然是三更半夜,外有火把,内有灯烛。此时举火把的人都跑远了,灯烛也关在了屋里,族长眼前只剩星星月亮照着,骤然间看不清地面在哪:“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扶我下来?”

      旁边人赶紧伸手搀扶,却听哎呦一声呼痛,族长已跌了下来:“有、有鬼!鬼绊我脚——”

      听到个鬼字,陪在族长身边的两个少年嗷地跳起,比着赛一般朝村里亮灯处跑走了。幸而有胆大的搀扶起老族长,顺手捡一根不知谁慌乱中丢弃的火把,点亮了照去,哪有鬼?

      族长哆哆嗦嗦看一眼,原来是他踩着的大青石碎裂了。他回想起那女人如挟风雷的一鞭子,好容易定下的三分惊魂又差点跳出壳子去,赶紧抓着搀扶他的人:“你说说,今晚这事闹的,不是活活活……活见鬼,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活该呗。”江宁女倚在门背后听着一阵,外头终于都走干净了,才伸个懒腰,把同心索理一理缠在腰间,进屋去抱起儿子喂几口奶水,拍着后背轻轻哄他。

      转身出来看见季高还在堂屋,她想起这书生跑出去扛事的样子——满口王法,迂归迂,倒是挺有胆色的。她赶紧笑着道谢:“刚刚先生真是太仗义啦!不瞒你说,我原来只当你是软蛋书生的,那成想您也是个敢担事的呐!”

      季高口里应着“好说好说”,心道要不是怕被牵扯在这里头烧死打杀,我哪敢瞎出什么头呢?歪打正着,倒成了她眼里的英雄豪杰了。只是现在好了,闹这么一出,怕是得早些离开这个是非地了。可是寻个什么借口呢?

      江宁女抱着儿子坐下,孩子止了哭,伸手去抓她腰里的五彩绳索。

      江宁女笑了:“臭小子识货呀?这是你那傻爹爹留给咱娘俩防身的宝贝,为了哄娘跟他学什么独门秘诀,他还瞎编说这玩意别名叫做什么‘捆龙索’,呵,李大龙的龙!”说到这,她顿了一顿,“不然,往后咱们就真喊它捆龙索?把你爹捆在娘身边,以后娘走哪他跟哪,省得他满江湖乱找?”

      可惜窗纸给烟气熏脏了。江宁女低头看孩子又睡了,把他放回帷布后的摇车里盖好小花被,回身找软布掸了掸窗纸。这还是三月里初来时和大龙一起新裱的呢。这么想起来,那呆货裁错了尺寸被自己骂得挠头傻乐的模样,仿佛依稀就在窗格外头晃悠。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一把推起窗扇,没什么呆货死鬼,只有冷风呼地一股脑倒灌进堂屋,吹得灯烛急闪险些灭了。季高在那边猛咳嗽起来。

      被冷风一浸,江宁女醒过神来,赶紧合了窗道歉:“忘了先生是读书人,不比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粗。那个,那帮浑球刚被吓走,下半夜未必敢再闹事,我守着就好,您快回房再歇一觉,等天明就快快赶路离开此地吧,莫要多受连累。”

      季高闻听此言,心中如意,面上还须作个有担待的样子:“江姑娘此言差矣!危急时刻,季某不能相救你孤儿寡母,岂非愧对一肚子圣贤文章?”

      他预料江宁女要再劝他走,他便好顺水推舟,就面子里子都齐全了。

      谁知江宁女却脸色一变,抢近前来按住了他肩膀:“嘘——”

      季高忙竖起耳朵,这回他也听见了,院外有人悄悄走近的响动,听脚步似是不止一人。

      江宁女慢慢抽起嘴角,冷笑着,飞起一脚哐当踹开房门——

      没多时,她打横抱了个人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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