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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小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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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还在沉睡……”
“……REM……”
“……不用着急。”
无意义的话语片段从他耳边飘了过去。他下意识地移动手指。它们还在那里——他欣慰地发现这一点——尽管沉重得像石头。
“他醒了。”
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他睁开眼睛,只看见模糊的人影在一片白色中摇晃。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胸口就像压了石块一样沉重。
我得救了。
闪过这个念头后,短暂凝聚的意识再一次散开了。
“这是正常现象。他正在恢复。”
贝宁医生检查了病人的数据后退出了ICU,对前来探视的男人说着。
浑身上下裹在黑色的男人点了点头,浅灰色的双眼漫不经心地越过他,看着ICU里一动不动的、被各种管线和白色床单所包围起来的躯体。
这可真是奇怪。
第一次被叫住询问病人状况的时候,贝宁以为这西装革履的男人是对方的兄长。但似乎并不是那样。男人从来不呼唤病人的名字,他只是询问“他怎么样”、“情况还好吗”,诸如此类。后来病人父亲的秘书出现了。(多么遗憾:病人的父亲老泪纵横地握着你的手说“多谢你救了我的孩子”的场景并未出现。)他代病人的父亲过来查看状况,秘书先生解释,——老先生身体太差已经无法出门。病人的状况还好吧?恢复良好、不日即可苏醒?啊,这就太好了。还请您多多费心。花朵不能进ICU?啊啊,那就放在您的办公室里吧。
在秘书先生礼貌地准备告辞之前他抱着花叫住了对方:病人的兄长最近不是经常过来……?
秘书先生愣了一下。
不,他没有兄长。
……这男人到底是病人的什么人呢?
贝宁偷偷观察着男人的侧面。他的脸庞轮廓很深,像是从更南面而来的人,但又没有他们的棕褐色皮肤。黑发永远一丝不乱地梳着,而鬓角已经略微变白了。他甚至无法判断对方的年龄。或许他是英国人,他想。那边的人总是一脸苍白。
这时对方忽然转过了身。
“多谢。”他伸手和贝宁短暂一握,略一点头便走开了。
贝宁医生扶了扶眼镜。他想,这辈子大概是无法再遇到这么奇特的病人了。
第二天病人又短暂醒转。当然他还不能说话。胸部的切口已经开始愈合。或许再过几天他就可以移出ICU。事实上,接下来的几天里,病人的苏醒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都茫然地看着来回走动的医护人员,和绝大多数刚刚从手术中恢复的患者一样,他的神情就像找不到回家道路的孩子。
病人的其他亲属并未出现过。
在病人终于移到普通病房的那天,贝宁忍不住叫住了常来探视的男人:“现在可以进去了。您不想看看他吗?”
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可惜对方的反应并不如他预料。
“不用。”
“我以为您想……”贝宁略有些尴尬,“我想他会乐意见到您。”
男人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的意思。浅灰色的眼睛平静而冷漠。贝宁尽量露出个微笑,然后迅速走开了。
他仍然站在那里。普通病房的走廊上显得热闹得多:来来往往的护士、手里抱着鲜花前来探望病人的朋友、陪着妻子的丈夫或陪着丈夫的妻子。但是这间病房冷冷清清,像是被全世界所遗忘了一样。
男人紧紧地握住拳头。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决定是否要走进对方的病房,尽管他从未在其他事情上犹豫片刻。
但是他想要看“他”。
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男人走进去的时候,病人正醒着并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的鼻上插着输氧管,颈部贴着一块白色纱布。他后知后觉看见了不速之客,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男人看着他。两秒钟,他转过了身,几乎是逃离了那间病房。护士呵斥他粗暴的关门动作,但是他没有在意。
那不是“他”。他到这里来、在病房外等候、所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那当然不是“他”。
他匆匆走下楼梯,心中涨满了怒气。甚至在坐进轿车后座的时候,他也只是意识到了毫无疑问的终结。
“不用再安排下午的空闲时间了。”
最终他丢给秘书一句话,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他外出时候送来的文件。他拿起一份翻了两下又放下,最终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
小提琴柔和地鸣响起来。
……所有的音乐都是死者的安魂曲。
很久以前、在某则采访里看到的句子忽然跳入他的脑海。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手里。
结束了。
在他来得及开始之前就结束了。
第二天他是被一阵急匆匆的高跟鞋声所唤醒的。他睁开眼睛,看见穿着一身铁灰色套装的黑发女人低头俯视着他。
“你现在是真长大了,皮埃尔。”她的神色平静,但是绿色的眼睛里却卷着暴风,“居然连这种事也不和我说一声。”
他并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女人并未注意到他的疑惑,而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恨父亲,也恨我。但是我们毕竟还是一家人……”她皱了皱眉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看出她从不习惯这种感性的对话。她套在正装里的样子像是个政治家、律师,诸如此类,总之全然和女性的温柔关联不上。
“过几天等你情况稳定了就回家。”女人环视了一圈病房:这里既无花朵,亦无其他探视者留下的痕迹。她抿了下唇:
“你还需要什么?”
他试着出声,声音嘶哑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是谁?”
然后他们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在病人这种情况下所能达到的极限)。但是他自己也无法弄清所有现状。记忆就像是怎么也凑不准的和弦、无法协调的对位法、追不上拍子的卡农。后来医生对来访女人——或者说他的姐姐——说,这可能是手术的后遗症。
“请您想想……”贝宁医生伸手擦着汗(他为他觉得遗憾: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这位和善的医生),“他可是进行了心脏移植。这对身体的负担很大。”
她站在那里,并不像一般女人一样流泪或露出恐慌的神情:“——他看起来很好。”
“医学无法解释所有事情,亲爱的女士。从数据来,看他一切正常。”
他没有继续听下去。第一次,他举起仍然软弱无力的手解开被子,看见了胸口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伸手按在胸膛上,还能感觉到一次又一次的搏动。
医生和他的姐姐不知何时停止了交涉。然后他姐姐走了过来,用手盖在他胸口上。
“……它很好。”
她轻声地说。
他并没有自己患上心脏病的记忆。但是他仍然点了点头。
“你要好好休息。”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像是一片羽毛。她将他的手挪回身侧,又伸手为他掖紧被角。黑色的短发垂下来挡住她半张脸。
“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照顾你。”她说,举手将头发拢起来。那神情如此温和,几乎和刚才判若两人:“……虽然只有一两次。”
他笑了一下,心里已经相信对方是自己的姐姐,即使某个地方还残留着微妙的不协调感。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帮他将汗湿的头发理到后面,“明天我会再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CD。”他下意识说,“小提琴的。”
她有点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还有,你的名字。”
“卡罗琳。”她也笑了,“一直以来你都不喜欢叫我名字。”
卡罗琳果然很快就带来了CD,小型音响,还有黄玫瑰。她很愉快地找了个瓶子将它们插在床头。
“现在这儿至少像点儿样子了。”她说,拍拍他的头。
他笑了笑。脱下了西装外套的卡罗琳像是解放了她的女性天性:她们如此善于筑巢。不过她穿上外套就像战士穿上了盔甲:“我必须得去公司。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微笑点头。前几天他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至少有人关心他了。
她亲了下他的脸颊:“做个乖孩子。”
“我还不够乖吗?”
“乖得难以想象。”她说,高跟鞋踩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离去了。他目送她离开,然后按下了音响的播放键(卡罗琳在走之前已经帮他调好了)。熟悉的旋律流泻出来。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伸手紧紧地压住胸膛。可是它毫不安分,激烈地跳着就像要跳出胸腔。那感觉异常奇妙,像是熟悉的字母忽然改头换面出现在自己面前,你知道它们似曾相识,但就是找不到正确的组合。
“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了旋律之中。他抬起头: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并不年轻,鬓角甚至有些花白,但是他却直觉感到了对方平静外表下所蕴藏着的什么,那是一丝不乱的发型、挺得笔直的后背和擦得甚至能映出人影的皮鞋都掩盖不住的。
“……没错。”他没看CD封面,但这曲子他不会认错。回答之后他又有些犹豫:“……您好?”
男人走了进来。他注视他的方式很特别,像是被两种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
“身体怎么样?”
“据说很快就可以出院。……请问您是?”
“奥茨。”
“奥茨先生。”他重复了一遍,“……我是皮埃尔。”虽然介绍教名有些奇怪,但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想不起自己的姓。
奥茨点了点头:“您喜欢小提琴?”
“——呃,我相信是这样。”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因为对方看着他的方式让他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很好。”奥茨说,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很好。”
他忽然产生了个猜想:“您也有朋友在这里住院?”——他没有说亲人。在猜测这种事情的时候,猜测得遥远一些比较好。
“不。他去世了。”
一个糟糕的猜测。他有些赧然:“我很抱歉。”
奥茨没有再说什么。现在只剩下音乐在他们两人中间。这些今日如此耳熟能详的曲子在1720年就已谱好,却直到八十年后才能出版,而更久之后才被人第一次演奏出来。现在已经没人知道它们最初是为了什么而写下来。是为了颂扬神明还是为了探索乐器本身的极限,是为了表达爱情还是为了追忆死者。他想着这些事情,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记得这些细节。而奥茨又在这里听到了什么呢?他看着男人,但男人只是注视着虚空。
直到一曲终了奥茨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他略点一下头:“打扰了。请早日康复。”
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他现在还在这里,但是男人的朋友已经永远离去了。
幸运者是无法安慰不幸者的。更何况这里面没有原因,只是简单的几率。
于是他只是看着奥茨走出了他的病房。男人没有说再见。
他们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他认识到这点,伴随着一段并无原因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