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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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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他走上舞台的时候所有人都在鼓掌。这是很小的演奏厅,小到让人忘记它也是音乐厅的一部分,而更像音乐学院的阶梯教室。他朝着观众鞠了一躬,完全忘记了经纪人事先交代他简单讲两句的要求,在渐渐平息下去的掌声中将小提琴架上肩膀。
灯光迟疑着暗了下去。他看到人们的目光,满怀期待,像是要将他托起来一般。他抬起头,看着演奏厅尽头木制隔音板上凸凹难测的花纹。
现在,听着他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她穿着那件湖水绿的长裙,头发挽在耳后,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而加深,修长的手一顿一顿地打着拍子。她的眼睛黑而且大,如果只看眼睛的话,人们会以为她还是少女。
他永远年轻的母亲。
她从不责骂他,永远温言善语。他只见她哭过一次,在他不愿意练琴的时候——那之后他从未有一天懈怠。
现在她又在这里了。每次、每一次,她会在他拉响琴弦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像是被他的琴声召唤而来。每次他会觉得自己好像分成了两个:一个年少的期待着母亲的掌声。一个年长的则循着黑白的五线谱向着茫然无人的旷野走去。
他知道有一天他将不再回来。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空气轻柔地颤动着。结束了。他的母亲微笑着、慢慢溶成耀眼灯光下的一片黑暗。观众的脸庞从这黑暗中浮现出来:苍白而无法辨识的面孔,许多张。
轻微的失重感向他袭来,他后退了一小步。短暂的时刻里他觉得自己像要倒下,但观众的掌声犹如雷鸣一般将他从幻觉中敲醒。
他放下琴,鞠躬致意。
现在生者和死者各归其位。
他将这想法深深压入心底,再次鞠躬谢幕。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员送上了花束:一大束的香槟色玫瑰。观众有节奏地拍着手要求安可,犹如浪花拍击着海岸。
短暂回到后台的时候他觉得腿脚发软,可是他知道他将再一次走上舞台。
他的母亲仍然在等待着他。
观众从场中离去的时候他正瘫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经纪人罗森匆匆冲过来说“不错”,没有责怪他忘记介绍曲目背景的事就急着和别人说着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机叮了一声,他盯着看了二十秒钟才将它拿起来。
还是经纪人。
[待会儿有CD签售。]
他知道这一定是对方设置好提前发送的。罗森总是担心他忘事:他在这方面并不高明。
“你要知道,上帝是公正的。”在他有一次犯下无伤大雅的小错误的时候,罗森挤了挤眼睛安慰他。单看外表的话没人会发觉罗森比他还年轻五岁这件事,加上著名经纪人的头衔之后就更不会。除了他之外罗森还负责一位大提琴手和一位跨界女高音,他比看起来还得要忙得多,但是为了这场独奏会他特地飞了过来。
虽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交谈过,但是罗森知道这场演出——这个地方——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他放下手机,随手拿起一边的矿泉水。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渴:聚光灯永远灼得人喉咙冒烟。或许那是紧张。他几乎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水才停下来。
手机再次响了一声。
他转头去找罗森。
“我可不是小孩子”——他想这样抱怨一下,但是忙碌的经纪人显然已经不知去忙什么了。
真没办法。
他想,可有可无的瞄了一眼手机。短信来自未知号码。
[O先生在等你。]
他看着屏幕。理解力似乎已经罢工,那行字母像一群黑色的蚂蚁爬在屏幕上。他闭上眼睛,深呼吸数一二三之后睁开。
那条信息还在那儿。下面还附上了详细的地图。
O先生。
他站起来,抓过衣架上的大衣,两次套不进袖口才发现是抓着手机的缘故。总之他得去。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一点。恰巧没人注意到他,他顺利出了音乐厅;但就算罗森站在面前拦着他,他也必须去。
外面正在下雨。并不大,而是像雾一般细细碎碎地扑在脸上。路灯在湿润的柏油路面上闪着细碎的光。他立起衣领,穿过音乐厅门口的人行道,朝着早已陌生的巷道走去。
O先生。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想见的活人就是他。毕竟从母亲离世的那个时候起就是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一直资助着自己的学业。他甚至想过对方是否就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如果是也没关系。他并不恨他,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亏欠太多人情。他曾经试图去见他,但是“O先生不希望被打扰”。永远只有这一句回答。
他没用一分钟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过来。细雨打湿了他的大衣,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肩头;可是他的脚步轻得像要飞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疾驰而来的车。雨夜里的黑车犹如跨上灰马的骑士:它甚至没有点亮一盏车灯。在他的身体被撞飞起来的时候他只是抓紧了手机。
车停住了。
有个人从车里下来走到他面前。他想说什么,声音却随着体温逐渐飘散。
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从他一动不动的手里抽走了手机,删掉了最后一条短信。
远处的教堂敲响了晚钟。
今天结束了。
他听见如潮的掌声,黑洞洞的台下却空无一人。五线谱到了尽头就是荒野。
他鞠躬,然后向前走去。
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