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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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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风萧萧,江水寒。
第二天,古华派弟子给前任掌门下葬。
一应礼节都是齐备的,肃穆而井井有条。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低低抹泪,也有人只是故作哀戚。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便是人情。
在选定的墓穴下棺,立坟竖碑,诔文祭奠哭泣之后,葬礼终有结束之时。
吊唁的人陆陆续续散去。漫天飘飞的白幡与纸钱下面,只剩下了古华派的众多弟子。
徐云帆站在坟前,看着那座墓碑。想里面埋葬的师尊,与他们相处十数年,前几天还在与他们言笑,说最近要落雪,可同赏江雪美景,又说人当如雪中劲松,纵使局势危殆,不可动摇。
转瞬之间,再见无期。
从怀里摸了一下,掏出那叠折叠的纸。
是师尊的遗命。曾经徐云帆想在墓前向众人宣读,让林沧海名正言顺接过掌门之位,之后便是典礼。而今,设想都成空话。
他回头。身后是古华派的所有弟子,亲传弟子一人,内门弟子十六人,外门弟子五十余人。再往后,是古华派的门墙房屋,连片屋脊,高耸的藏书阁。再往后,是天高云密,混沌的天色,如同不可知的未来。
他转过身来,面对所有弟子。
“师尊遗命,以我为继任掌门。”
林沧海既然已经背叛,再提他做掌门人的事,不知又要惹起多少风波。擂台战迫在眉睫,古华派不能出一点乱子。
几十人的目光都向着徐云帆望来,落在他的脸上,徐云帆忽然觉得喉头有点发哽。一旦登上这个位置,他将掌控这几十人的命运甚至生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也不仅是一个掌事弟子,他是一派之主了。
这根本就不是权力,不是荣耀,这是责任。
听得他说自己接任掌门,下面一片安静。师尊属意林沧海,多少有点风声传出,个别师弟因此偷偷交换着眼色。但碍于林沧海已经走了,几位师叔又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出席这个场合,说什么也是白说。
原本在最前排的罗长风一身素服未拿扇子,不知何时退了两步,站在了徐云帆下手。此时躬身一礼,道:“愿从新掌门!”
他带头,弟子们便不敢做声,齐齐如风吹禾苗一般矮下去:“愿从新掌门!”
罗长风是师兄,只作了长揖,其余师弟全跪了。白茫茫麻衣如雪,白幡如幕,纸钱缓缓落下,缀了一地肃然。
按照规矩,掌门继任有一套仪式。要广发请帖,请武林前辈和同行来见证。要祭拜武圣,祭拜以往历代掌门。有的要念门规,有的还会当场露一两手绝活,显示自己做掌门是当之无愧。
而今古华派的状况,没谁肯来捧场,典礼之类都可从简。何况几日之后擂台就要开战,也没心思搞那些形式。
然而有一项,却是绝对不能省的。
徐云帆面对长揖及地的师兄和跪着的师弟们,讲了他登上掌门之位后的第一次话。
“古华藏书阁之顶层,有一幅祖师的画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以此开头是何意。
徐云帆续道:“当年祖师修成先天境界,御剑飞仙,惊艳武林。后来开山立派,招收弟子一度达到千人,求学者如同过江之鲫。但那幅画上,画的既非祖师之武学,也非古华门庭若市之盛景。而是……”
徐云帆从袖中取出一卷画,两手拎住卷轴,轻轻一抖。
画卷倏地伸展开来,却见二尺余的卷面上,赫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身背一口铁片似的破剑,山中艰难攀爬。
“--而是他早年,还是一名农家子弟,身背一口破剑,跋涉千山万水求艺的模样。”
说到这里,周围安静下来。师弟们一双双眼睛亮晶晶的,齐齐望着徐云帆。
“武之道,有入门早迟之分,有天赋高下之别。但却有无限可能之未来。多攀上一层境界,便多见一分迥异风景。人生百岁,有此足矣。”
徐云帆之话语如春江之水,安静地潺潺地流动着,但内中汹涌之意,已在不知不觉中传达到众人心中:“而今魔教肆虐,武林人才凋敝。古华连逢恶事,受众人指目。但逆境之中不可放弃希望,腾达之后不可忘却初心--此乃我与各位师兄弟之赠言,愿共勉之。”
还有几句话是没说的。擂台之战,生死难料,也许他这个掌门当不了几日,也许未来古华弟子会各奔东西,他能送给大家的,也许只有几句言语。所以他才希望每人都能记得今日之言。
卷起画,收回袖中。又道:“古华继祖师之后,再未出过一位先天高手。望诸同门勤之,勉之,内修武德,外强武技。至于我,既受命掌门,必当不负所托。此身在一日,便维系古华一日,纵有危厄,矢志不渝!”
历代前辈,师尊,在天之灵,请庇佑于我。
他言罢,本要说声各位请起,罗长风却在此时接了一句:
“古华派同进同退!”
徐云帆一怔向他看去,却听众师弟精神大振,齐声应和:“同进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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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时期,诸事繁乱。
好在徐云帆原本就是管细务的,交接都不必做了。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危机:擂台战。
已经入夜,折腾了一天的弟子纷纷去睡。堂上却仍点着灯火,徐云帆独自一人站着,望着师尊的牌位默然不语。
烛光拉长了人的影子,瞥去又见另一道颀长黑影,缓缓行来,手里摇着一小片黑影,一晃一晃。
徐云帆没回头,说道:“罗师兄,多谢你。”
黑影摇得蝴蝶翅儿相仿:“这个谢,我可以说不要么?”
“为什么?”
“你要的方法我没有。赏花品茗,琴棋诗书,除此之外,概不奉陪。”
“罗师兄,古华派同进同退啊。”徐云帆拿他说过的话堵他。
素服仍是长衫长袖的罗长风走上来,却没了灵前那份庄重严肃,一副神棍气质。先对灵牌行了个礼,然后到旁边掇了把椅子坐下。徐云帆倒了杯茶给他,他也接了。
将茶杯就口吹了两下茶叶浮沫,道:“同进同退什么的……虽然我跟他们讲你输了古华派连坐,但也没必要当真。依我看,大家一起逃跑吧,小命比什么都重要。”
徐云帆失笑:“师兄别闹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你也知道我要什么办法,人之潜能无极限啊。”
罗长风扇子遮脸,优雅地看他:“人之潜能无极限,□□却有极限。强行突破□□限制,不仅会武功全废,连性命也有危险。莫说我没提醒你。”
“我明白。”
“还是逃跑吧。”
“罗师兄!”徐云帆哭笑不得。罗长风整日神神叨叨,你总难分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出去游历了许多年,这个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转了转眼睛,索性坐到罗长风身边,也端了一盏茶:“那就品茗吧。我们师兄弟许久没有一同喝茶了。”
“硬的不行就改怀柔?”
“师兄不同意?”
“我还能说不同意吗。”罗长风扇子拍着自己的手背。
古华派所有弟子中,罗长风最是捉摸不透。
他武功差,自己却从不当回事,更没兴趣练习。反倒什么琴棋书画,星相占卜,野史轶志,歪门邪道(咦)……全都略懂。连师父都不知他究竟学了些什么,好在师父把希望全放在林沧海与徐云帆两人身上,对大弟子索性放了羊。
但徐云帆知道,罗师兄会的东西不是杂学那么简单。术法虽为偏门,用得好了,效果难以估量。
虽然目的是套出心法来,但在那之前,何妨陪这位数年不见的师兄品茗聊天呢。毕竟,师父和他们几个亲传弟子的座位,--已经有两个永远地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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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云帆看见师父站在演武场上,慈和地望着他。
他感到自己右手沉甸甸的,像是一把剑,但那分量重许多。低头看才发觉自己是八九岁的孩童模样,剑斜斜地拖在地上。
师尊走来,握住他的右手,指挥他架起一个剑尖平指的动作。又慢慢向内收,画个半圆后斜指上天。
“这一招叫凤舞九天。你还小,将来总有一天会练成。”
一时罗长风与林沧海都在,罗长风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专心数树上的叶子,林沧海追着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先天?”
这时又想到师父为何到了那边去?摸了把右臂,发觉师父不知何时走了,只有手臂还残留着那份温热,像父亲温柔的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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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发觉方才原来是场梦。回顾身边椅子上,罗长风已经不见了人。
所谓品茗,其实谈到后半夜,说的全是心法口诀。罗长风嘴上讲不奉陪,却在一晚上将上千字的心法全塞给徐云帆。这种密法都是口耳相传不能外泄,徐云帆记忆极强,硬是在一晚上全部记住了。
后来实在困了,便将棉衣裹在身上,就着椅子睡,倒像极了幼时考前温功课。
徐云帆先将心法默背了一遍,全数记得,并无差漏。于是起身,携了剑推开门,来到廊下。
总觉得那点温热还在手腕徘徊,竟至绵延到眼眶。伸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随即,半空闪过一个漂亮的银红剑花,剑光伴随低低风鸣,如浴火凤凰,展翅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