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神升职奇缘》殷无射

4、第四章 洞庭湖底有龙宫（一）

　　“杨柳……倒真是挺普通的一个名儿。”那男子一把折扇轻悠摇曳，挑眉做了个思忖的表情，语气惑然：“怪事，本君竟没有印象。”虽蹙眉，却是姿容俊美，潇洒闲雅。紫色华袍随他轻摇折扇的韵律荡出浅浅纹路，更衬得整个人笑意朗朗，观之忘俗。

　　就连杨柳原本心中老大不情愿扯出一遭横生枝节来，也对这男子起不了厌烦。

　　“小神只是边僻山野一介无名小辈，无关紧要，殿下不识才是正常。”他拱拱手，窝在小山包中大可不理这些礼数，但入了洞庭，如今众仙齐聚，天上地下再没有哪个位阶比他还要更低。即便杨柳心中对仙衔序次颇不以为然，面上却不得不礼数周全。

　　何况眼前这位紫衣持扇的华贵男子，十成中有九成便是让青藻不屑又暗中羡慕的龙六殿下，正经龙子龙孙，出身卓然。

　　“哦，你这样一说，本君便释然了。”

　　杨柳略略舒一口气，就见这紫衣男子脸上浮起淡淡兴味，倚着珊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抬抬手，眼尾勾出一点笑：“不过本君有个旁人及不上的优点，热衷求索。既然本君不识你……嗯，杨柳是吧，那你便给本君说说，也好让本君识上一识。”

　　他这语气到不似打趣，可结合之前他与老者的对话，杨柳心中便很能理解这类高高在上者穷极无聊的悠闲心思了。往日里隔壁村的蛇精也有讲过一朝入了某某上仙的眼，自此摆脱窝山包苦命的。他讲这路子的时候，特地点出三点，首要便是此法之快捷便宜，远比自己闷头苦修来得神速。再来此法往往伴着些许情孽纠葛，很是浪漫。三来即是浪漫开篇，每每总因上仙寻到新乐子而告终，这一点嘛，就不那么浪漫了。

　　明湖当日谈及此处，也不由唏嘘，言道自天地始判，升阶一事随得道者日众，而愈发艰难。这样看来，小仙无穷，而上仙寥寥，在上仙眼中便是无穷选择前仆后继，怨不得上仙情移意转。

　　明湖便是隔壁村那尾蛇精山神，他当日搬出这套理论洋洋自得地说给杨柳听，旨在告诫杨柳“以你资质，便不大适用这一条捷径”。青藻在一旁不服，嘿嘿冷笑：“这话就纯属扯淡，怎么本公子印象中，青华帝君便千万年如一日，从未曾出过什么情移意转的糟心事儿？”

　　明湖被他当面指摘不是，大概心底不快，憋红一张脸强撑着辩解：“你懂什么，我听说青华帝君根本不沾情念，连选择都不选了，来得哪门子情移意转。”梗着脖子喊完，又忍不住道迟疑：“这青华帝君到底怎么回事，跟他同一代的紫薇帝君都流传出多少佳话，怎偏偏他老人家这样冷清孤苦，不合常理啊。”

　　杨柳此时无端端想起这一出来，并非自不量力以为入了紫衣上仙的法眼。咳咳，他虽听过仙界不比人间，上三品的神君们大多生于天地，对阴阳和合并不看重，更甚者，也有些荤腥不忌的神君，这其中最具代表的就是那位“传出过许多佳话”的紫微帝君。上行下效，下面这些上仙中仙小仙们虽不至于跟着荤腥不忌，可多少心中并不在意男女之别。听闻龙六殿下仰慕紫微帝君，一心照着帝君做派学习，杨柳自诩谨慎，就算他这资质紫衣上仙万万瞧不上，也不得不防。

　　究其原因，大概是这位上仙生就一副风流姿态，随随便便一句话说出口，若有若无带上三分暧昧。所谓情场老手，大约如此，随口两句话，引得对方不得不多想。

　　杨柳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作答：“殿下有命，小神本不敢不从，奈何小神从头数到脚，也不过数十年资历。却不知殿下是想听小神讲讲凡人时摊煎饼的趣事呢，还是想听听被天帝擢拔成神后在小柳村种田的光景呢？”

　　紫衣上仙扇柄抵着下巴沉吟片刻，竟似真在考虑要听哪段，杨柳心道“难搞”，生怕那奇葩殿下随口来句“那就先摊煎饼吧”，抢在前面开口：“只是小神又那么一想，殿下龙章凤姿，又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热衷求索、学识广博的仙，那么无论摊煎饼，亦或是种田，只怕殿下都有所涉猎。再者小神这点微末道行，今日被殿下烨烨光华一照，心下惶恐、难以成言，还请殿下允小神避退，待小神心神暂稳，再来与殿下探讨一二。”

　　紫衣男子在杨柳不紧不慢地絮叨过程中，倒没像之前那样淡淡一句“啰嗦这样久”打断，反而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柳垂眉敛目，硬生生把一大段话说得干巴巴如念咒。

　　杨柳说完，等了半晌也不见面前这位上仙有什么反应，他垂着头，只能以眼尾瞥见对方飘飘摇摇的袍袖里散落着几缕漆黑的发丝，正如浮萍般任水波摆动。扇柄上搭着的指尖修长白皙，很有些清淡味道，一身正紫本是堂皇尊贵的象征，奈何却因银丝绣线牵出些风花雪月的气息。

　　“说完了？”良久，上仙缓缓阖拢扇子，于手中一转，长长的扇坠映着血红的珊瑚，漾出潋滟光泽。

　　杨柳再拱一拱手，认真诚恳态地表态：“恳请殿下容小神暂退。”

　　“这个先不忙，”对方把玩着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击打着手心。颔首笑道，“你说你见着本君心下惶恐，难以成言，怎么本君就没瞧出你惶恐在哪里，难在哪里呢？”

　　杨柳语塞，正逢远处龙宫传来沉沉三声钟响。青藻曾提过龙宫有一挂烛明钟，乃是用开天六凶神之一，烛龙的半截长舌所制。每到四渎龙宫有贵客远到，便鸣此钟以示尊敬隆重。

　　杨柳见对面的上仙也被钟声惊动，抬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暗中安慰，心道“来的正巧”，口上说：“殿下，贵府似有要客远来，小神不敢再耽误殿下要事，先行告退。”

　　那上仙淡淡回转头来，唇角滑过一丝笑意，慢悠悠道：“这四渎水府能有什么贵客，不是司命那木头脸，就是老柳树那个小娃娃调皮，同老龙摆谱儿了。”这几句话老气横秋，明明他自己便是水府的龙六殿下，话里话外竟仿佛将整座水府连带四渎水君都不放在眼里。杨柳从前听人说龙六殿下如何如何心高气傲，还当夸大了修辞，今日一见，那些话都说得浅了。

　　这位殿下扫一眼杨柳皱起的眉角，眼低笑意又染上一层，“老龙别的东西我看不上，那挂烛明钟倒是个宝贝。本君欲邀仙友一道去瞧瞧新鲜，不知杨柳小山神可愿赏本君这个光？”

　　他这意图已很明了，杨柳不得不装傻回绝，思来想去觉得不下一手狠药估计镇不住这厮，只好拖出青藻之前的由头顶上：“小神万幸。只是小神慕堤下柳老人卜算的大名而来，即便机会渺茫，还是想试那么一试求个批字。还请殿下-体谅小神庸俗。”

　　杨柳是把这理由当撒手锏拿出来的，毕竟天上地下都知道堤下柳老人每千年不过起三挂，看三次仙家命数，他想就算这紫衣上仙再厚颜无耻，也不可能继续纠缠。哪知话一落地，某殿下便笑弯了一双眼，抚掌喟叹：“正巧，我与老柳树有些交情，你若早说，我就带你去了。当然嘛~现下也不算晚，不如我们这便一道去？”

　　说完也不待杨柳再次拒绝，折扇一搭他手腕，已朝前迈开步子。

　　“其实老柳树不过糊弄糊弄外行，烛明钟才是真正值得一看。也不知你晓得不晓得，昔年六位开天凶神相继应劫，就连烛神也不知为何突然凶性大发、颠倒日月。哦，你年龄这样小，又是凡人证位，恐怕并不清楚这段过往，嗯？”

　　杨柳被他折扇轻轻搭在腕上，竟不知为何脱不开，仿佛这一搭之下又生出莫名吸力，两人此刻漫步走去，外人看来反倒像是知己好友牵手缓步。不得不说，龙六殿下不愧是人才出众，言辞间笑意盈盈，温柔和煦，杨柳心中无奈，却也下意识反问道：“哪段过往？”

　　紫衣的龙六殿下微微一笑，仙界秘事信手拈来：“开天六凶神中，除去娲皇陛下为我浩瀚苍生立下不世伟功，烛神以龙身人面，长舌持烛洞彻天地千万年，这才让鸿蒙初判天地始分那段混沌岁月里，万物苍生有了日月光照、晦明变换。”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嘟囔一句：“要是本君成天到晚伸着舌头卷支蜡烛，憋也憋闷死了。”

　　杨柳心下微笑，头一次觉得这人除去无赖些，讲故事倒很生动。龙六殿下手握成拳，举到嘴边咳嗽一声，“总之，烛神确实以大慈悲坚持了这几千万年。娲皇坐化后便将天地共主的位子传于天尊，也就是上一任天帝，烛神则退居赤尾山持日守月，护佑龙蛇几个族群一方安宁。哪知又过百万年，上任天帝羽化，彼时三界大乱，烛神不知何故凶性大发。啧啧，我那时还是个萝卜头大小的奶娃娃，只记得天河倒灌，日月颠倒，刺激得很。”

　　杨柳心底讶异这龙六殿下其实竟这样老，再看他一副白面后生的脸，好悬才没想歪——这家伙是有多爱美，就算神仙能幻化千万，可上了年龄了老一辈儿都不约而同化个白须老头儿的模样，一方面显示自己资历，一方面也是不好意思再以俊美青年的样貌误人子弟。

　　龙六殿下倒没注意杨柳怪异的眼神，口中续道：“当时长生帝君仗剑杀遍天维四合，将所有作乱的妖魔收拾得服服帖帖，又一不做二不休，提剑杀上赤尾山，以莫大神通斩断烛龙身躯，将其骸骨镇在天界长生海下。新一代的神仙提起那位帝君来，只恨生的晚了无缘见他执剑斩遍天上天下的英姿。”

　　他之前虽然谦和有礼，可提及老龙君与四渎水府时，却总是语气倨傲，此刻言辞中难得出现向往，杨柳却并不觉夸张。昔年长生帝君一柄长剑震慑八荒四合，就连他这样孤陋寡闻都听了不知多少遍，只不过……

　　“小神听闻，这位帝君似乎已归隐山川大泽，不问世事？”他听得入迷，早忘了自己之前百般不愿同“风流浪荡”的龙六殿下沾上牵扯，此刻竟有问有答了。

　　“确实。本君于天界行走之时，这位帝君已携眷属归隐……”龙六殿下眉峰一挑，眼中似乎划过什么神色，又似没有。“不过帝君一手无双剑术倒没被埋没，传人正是……罢了，同你提这人也没意思，反正他此刻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给咱们舞剑。”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就算抽得出时间，那小子见了我，认不认得出来都是两说。”

　　杨柳：“殿下在说什么？”

　　“啊，刚说到哪儿了？是了，烛神骸骨被镇在长生海，只这条舌头仍不时传出声响，有多舌的说那是在为烛神之殁鸣冤。很有些学艺不精的小仙把持不住、被这声响诱得神智狂乱。长生帝君略作考量，将这半截长舌赐给四渎水君做一挂钟。老龙当日就铸好钟挂在自个儿府前招摇，恨不得天上天下都知道他得了个稀罕物件儿。啧啧~把自己老祖宗的舌头挂在门上，睡梦里也不怕做恶梦！”

　　两人闲庭信步一般边走边谈，杨柳再一抬头却见已是水府大殿，这才醒悟身边这位龙六殿下不负上仙之名，带着一个人还能施展缩地成寸的神通，更遑论还与他闲谈，到底是正经龙子龙孙——

　　纨绔子弟面上吊儿郎当，一手法术竟使得这样不动声色又举重若轻。

　　“喏，就在你头顶上，吓人么？”杨柳应声抬头，一截焦黑的细长条东西倒垂悬在两人头顶，若不细看，很容易错认成树枝。但若细看，又觉得狰狞可怖，看久了还隐隐有苍远的悲凉一层层漫上心头，他知道是烛神执念，不敢再看。身侧紫衣的仙君见没吓到他，无趣地摇摇扇子，打趣道：“本君至今都没想明白，老龙拿这么截儿干枯枯的舌头吓唬人，是出于何等扭曲的心理。堤下柳那小娃娃见了，哈哈，本君猜他多半要被吓哭的。”

　　话音刚落，一个嫩嗓子男娃便奶声奶气抗议：“谁吓哭了，君座尽污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