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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小柳村有个小山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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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小柳村那座破败不堪的山神庙,聆仙城不知多少年前传出过仙迹,方圆几十公里之内唯一的这座城隍庙被修得富丽堂皇,香火更是长盛不衰。
一踏进正殿门槛,就见到聆仙下辖几十个村落的土地山神规规矩矩按方位静立,打头儿正是聆仙境唯一的河神青藻。他这好友不改“浪荡”本色,一身象征城属河神的青衣穿得吊儿郎当,不过杨柳还是一眼看出他眸底缓缓流着的兴奋与拘谨。白白胖胖城隍立在正殿最东,本就养得心宽体胖,又穿一身淡橙官服,更像个新鲜出炉裹着黄纸的白面馒头。扫到杨柳默默站进队末,城隍稍一点头,竟不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扯两句闲话,只淡淡道:“肃静,随本君一同恭候上神过境。”
青藻猛朝他打眼色,杨柳自然知道他心中的讶异。不说“上神”二字只能是二等以上、具有上古血统的高位神君才能用的尊号,单看这位上神投胎路过聆仙境内就如此兴师动众,便可推测出一二来。果然,三炷香后正北方星光大盛,仙气暴涨,杨柳赶紧凝神垂头以示恭敬。片刻后浓郁的仙气才缓缓散去,众人抬头,惊觉本是四月桃花盛放的季节,庙头三月便谢的梨花竟反常的重新开了一树。
四面墙头,唯正东尽开。
有那耐不住的开了口,“方才可是老朽眼花……是北斗南斗星君齐聚吧……”
“真没想到尊神竟也会下界历劫,啧~”自然也有猜出一二的按捺不住得意,悠悠接口。
“尊神?是了,仙友乃灵龟得道,想必推演之术比我等要强上许多,莫不是推出那位的来历?”
灵龟晋位的山神听了哈哈笑道:“诸位也太抬举小仙了,小仙不过天赋上有些个讨巧,可算不出上神的命数。”那人捻一捻几缕胡须,含笑道:“不过推算不出,猜也猜得出,能令诸天星宿齐聚拜送,还能引动天地异象,除去那几位……呵,还能有谁?”
众人一愕,年纪小没见过这排场的已忍不住惊呼出口:“呀,竟是东边那位……”
“慎言。”胖胖的城隍爷看座下小仙猜的差不多,知道他们都有了数,缓缓开口:“上神历劫之事,非我等下界小仙可以妄加揣测。诸位同僚即刻起返回各自辖地闭关,谨守本分,上神此番下界合应历尽七十二年,期间我等依令避讳。七十二年后本君在此地静候诸位,散了吧。”
众山神土地齐齐接令,转身离去。
上神下界,他们这些小仙看了,目眩神迷津津乐道之后,却也难免黯然伤神。
重新踏上杨柳山,从喧哗热闹的聆仙城转至寂静却安宁的小山包,杨柳望了望山下寥寥如星点的几户人家,心头那一点寥落悄然消失,他现在只想去看看那只呆头呆脑的小画眉。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那小家伙儿没有父母看着,有没有再摔下树?赭衣少年心里想着,脚下轻快了三分,只是逐渐接近自家那座破庙,突然之间——他眼睛一睁——门内似乎有了些异常的响动。
百年来从未有人造访过的山神庙内,竟有人声!
他站住脚跟,这里不过距那间小小的山神庙几步之遥,庙中动静他已听得清清楚楚。先是几声稚嫩地让人一听便联想到初春新芽嫩叶的鸟鸣,“叽叽喳喳”叫嚷,接着一个低沉嘶哑,似乎暗藏着痛苦的男人声音响起。
“多谢画眉兄,哈,我送你上树,你便带我来此地……也罢,就歇一歇脚再走。”那是一种听了让人不禁皱眉的声音,不难听出主人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语句转承间总夹带沉重的气音,导致音调低沉怪异。但出乎意外,这男人的语气却非常温柔,似乎对着懵懂不知的小画眉也如对着同类一般耐心认真……
又是几声喳喳响起,还有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那受伤的男人“咦”了一声,喃喃道:“桃子?这时节桃花开得正盛,哪里来这么大桃子?奇怪……画眉兄是让在下吃这个桃子么。”话是这么说,但句子中的迟疑泄露了男人自己也不信——小小一只画眉鸟怎会通灵如斯?!不过很快,杨柳便好笑地听到再次响起的惊叹:“鸟也会点头?!在下从不信鬼神……呵,是在下执迷了,必胜之战都能输掉,一只鸟听得懂人言……又有何不可……”越到后来,男人咳嗽两声,语气便掺进一丝悲愤与自弃。
杨柳凡人成神,这些年来对时局世道多有关注,闻言立刻联想到庙中男人的身份——小柳村百里外近湘南边界上,琅琊侯已征战大半年。不过随即他便心底疑惑:青藻前些日子带回的消息还是局势大好,恰逢琅琊侯远在东面帝都的娇妻即将诞下麟儿,京城百姓都盼望侯爷大胜回朝……怎会这么快便败了?
杨柳生前没什么作为,纵然成就山神之位,对琅琊侯这样武能安邦的一代人杰仍抱有敬慕之心,索性隐去身形缓步跨进庙门。
一身大红袍铠的男人正半靠着神案啃着桃子,肩上一团胖滚滚的小画眉跳来跳去。那男人眉眼柔和,绑起的发丝被血和土粘在了一起,样子狼狈非常。杨柳这才发现他身上大红的颜色,原是暗凝的鲜血浸染了银色的甲,身后一杆红缨长枪断了刃尖,无端携着一抹西山日薄的凄景。
男人笑了起来,白净的侧脸上一道狰狞狭长的伤被牵动,触目惊心的血珠滑落下来,被不甚在意地随手抹去。“本以为会死在这山中,不想能得这一处神庙避风,还有桃子果腹。画眉兄若真是那山中精怪,他日修行有成,无需报答在下,你我今日已两清。倒是在下有命从战场回来,便带画眉兄一道回京、日日悉心照料,可好?”
杨柳微微一笑,这男人不信鬼神,却想着不让小画眉欠了情分耽误修行,比传闻中素有杀伐凶名的大将军大侯爷,可近人情太多了。那男人撑着长枪站起身,踉跄一步,肩上的小雏鸟被晃下来,扑腾着小翅膀叽叽惊叫,男人轻轻捞住。再度擦一把脸上的血,琅琊侯对着山神像拱一拱手,并不下跪,眼神坚定如铁,那种即便面对神明仍不跪不拜的气势与骄傲,让杨柳不由心折——这样的军侯,本不该落魄至此。
“路过的神明请了。行军打仗,马革裹尸自古有之;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当真没命重返故里,本也无甚可惜。想来本候若求得太多,神明也会烦。”他说到这里,眼波慢慢柔和下来,一身血染衣袍也在落下的夕阳中软了那份凄凉色泽。琅琊侯深喘口气,缓了缓,眼中已带上诚挚的神色:“只是心头有一桩挂碍放不下,本候出征七月有余,前日接到家中急信,夫人这两日便要临产,只怕此生无缘得见我那孩儿。本候一生只跪父母、天地、君上,若真有神明在此,愿以三跪相请,求神明护佑我妻儿一世平安。”
说罢便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山神庙门被一阵小风吹得晃晃悠悠,「吱」地发出木椽耦合的陈旧闷音。
虔心跪拜的琅琊侯面上闪过一丝安然,眼中柔色愈深:“多谢。”一直绷着的脸部刚硬线条仿佛也放松许多,反手拿过放在一旁的长枪,整了整衣袍便往外走。旁边跳来跳去的小画眉急了,翘着尾巴笨拙地蹦着追上去,奈何男人步子大,不但没追上,还一个跟头摔了个灰头土脸。
“……!”
“呵。”男人小心地蹲下身将泥团子托起,“画眉兄也舍不得在下么?在下也想多留片刻。可惜现在必须走了,有许多人等着在下回去……”
小画眉鸟跌得满头是土,唯有一双眼珠子亮晶晶,歪着圆乎乎的小脑壳儿叫个不停。琅琊侯微微一笑,轻轻把它安置在手掌心,带出庙外放在低矮的树枝上。“多谢画眉兄今日招待,你我就此别过。唔,以后少吃些桃子,下次胖得站不稳摔下来,可不一定有人再接住你了。”
「叽叽——叽叽叽——」
罄。
长枪插-入背后枪囊声。
那男人笑眯眯地说完,便潇洒转身,一步步离开,一身落魄血污,却让杨柳觉得只这一个藏红色背影、这一杆断了刃尖的长枪,便已赛过青藻那刻意追求的“潇洒”许多。布满血丝的枪杆带着寒气,犹如十月飞霜。年轻的侯爷长枪在手,便凛然换上另一种神色,眉宇昭然仿若振翅冲天的飞鹰。
山色氤氲。
那一身如心头朱血染污了的银白盔甲,如误闯入此间的惊鸿亮色,在短暂的停驻之后,便重新融入动荡沉重的血色战意中去。
杨柳在叽叽喳喳跳个不停的小画眉身后显出形来,悠悠叹口气,淡淡道:“侯爷所愿,杨柳接下了。”
只是他这一句应诺,已经走远的年轻侯爷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得到。
失神地望了一会儿,杨柳转头用食指轻轻逗弄眨巴着眼珠子的雏鸟,“小东西,这么一会儿时间就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唉。”
“知道是麻烦,还逞强应下?”青藻特有的懒洋洋声调随即在另一边响起,杨柳一回头便看到他眼中的嘲弄。“你法力低微,光夜间护送枉死在山上的孤魂野鬼返乡都是勉力支撑,自己不知道么?”
杨柳微微一笑,诚恳地说:“自然知道,就是送这些孤魂野鬼返乡,也亏了你取自己二百年修为,练成醍醐丹喂我服下,我才能为他们招聚魂魄。”
青藻老脸可疑地红了一下,冷嗤一声:“我不是为帮你,不过看你被隔壁那蠢蛇精嘲笑得太窝囊。再说,二百年修为对我这等修为高深的河神来讲,根本不值一提,以后别再婆妈这些,没劲。”
杨柳一笑,不置可否。青藻又怒了:“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还应下那人做什么?你道他是谁?他是执掌一方坐镇边关的琅琊侯!手上不知欠下多少人命,你被他柔情的语气一哄,便真当他可怜了?人中龙凤,轮不到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小山神怜悯。”
杨柳好脾气地解释,“你想多了。我只是见他一身死气环绕……你也知道,别人临死前许下愿望,我总是拒绝不了的。”
青藻也清楚他生前心结,顿时一噎,随即皱眉:“喏,这家伙此去确实必死无疑,说不定都走不出你这小山包。他倒死痛快了,身后有多少人折腾他妻儿,你还一一替他挡着、护着不成?”
杨柳垂下眼,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眸中神色,“我曾听闻这位侯爷的事,琅琊侯夫妻伉俪情深,他妻子必定死生相随。我只需关照一个小孩子,想来还不太难。”
青藻鼻腔里挤出个哼声,简直懒得和他说话。“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儿,来,跟我走一趟四渎水府。有天大的机缘。”
杨柳微讶:“上神已下界,你我都要依令封仙路、闭居庙中不可外出,怎能去四渎水府?”
“早代你向城隍请过命,随我来就是,废话多!”青藻见旁边枝桠上站着的小画眉鼓着两个小腮帮懵懂地听他俩谈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尚带着绒毛的小家伙儿,“糟糕!本公子为了喊你一块儿试这机缘,自己都没顾上,赶紧着,晚些机缘便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