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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寻秘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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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
苏德不止一次想大骂这学校的宿舍安排了。
无论他找哪个部门的人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研究生的宿舍安排上面没有说法”,就为这一句话,他绕着学校所在的小山头跑了三圈,后面还拖个大箱子。最终他只能选择在山下一家小破旅馆过夜,那破地方条件不怎样价钱还死贵,每天早晨起来他都要感慨,又睡掉了六百块钱。
“六百块算便宜了。”听到他的抱怨,班里的同学安慰他。“它对面那家酒店,一晚上最低价是这个数的两倍。你毕竟住在景区里面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资本家用金钱堆起来的。”
话题就这样转向了什么时候去填海区玩。女生们唧唧喳喳地讨论着他一点也不明白的牌子,说这里的价格特别便宜,要多买些带回去给家人和朋友。他只觉得头大如斗,抽出课本和笔记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然而面对着一连串的数字和公式,却更加头痛欲裂。
“不用那么发愁啦~”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班上学得特别好的一个男生,虎背熊腰,很是憨厚的样子。“校外宿舍那边大学生在出租房屋,学校的安排很见鬼,校外空着大量的床位却不给我们。我也是租的大学生的宿舍,回去帮你问问啊。”
多亏了这位热心的同学,他总算找到了住的地方。
现在他正拖着自己的旅行箱,跟着同学去看房——说是看,其实就直接搬进去了,他连旅馆那边的房间都退掉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带路的是他未来舍友的同班,这其中关系就复杂了,据说是他那位热心同学去助教时认识的。
“希望他没在睡觉。这人没手机,要是出门或者睡着了,我们可就惨了。”那个大学生夸张的翻了个白眼。苏德不禁皱眉,这年头竟然有人没手机?骗人的吧?
“班里的人联系他只能通过网络,要是他早晨睡过头了,我们都没法叫他来上课。”那人耸耸肩,“因此他旷了不少课,找人同居这事儿是班里人帮他张罗的,他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经常熬夜?”苏德自己的作息比较规律,晚上十一点睡,早晨七八点钟起来,要是舍友习惯通宵……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应该是。有时候会在早晨五六点钟收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一直没睡还是起的太早。”
五六点钟?心底咯噔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在那位大学生的絮叨中,他们进了宿舍楼。那是普通的居民住宅,二十层楼高,虽然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但还算干净,就是发黄的墙壁和锈成暗红色的邮箱显出了年岁的痕迹。电梯里塞了三个人和一只箱子,略微有点拥挤,运行的时候发出喀喇喀喇的响声,让他有些惴惴。楼层按钮上的数字6闪着黯淡的绿光,在一片沉默中显得诡异。
“就是这里了。”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防盗门前,带路的人使劲摁了几下门铃,才吱吱呀呀地响起了微弱的声音。
门铃停了之后很久,房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大约真是睡着了,他这么想着,门突然开了。
他的新舍友见到他们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让他们进来自己看着。一时间几个人都挺尴尬的,苏德先开了口,“房子挺好的。”
这话很违心。进来之后苏德就觉得设计房子的人肯定对风水一无所知,大门正对着厨房,透过窗户可以直接看到海。两间卧室挤在一起,连同储物室总共三扇门形成了个不完整的四方形,如果有人要在储物室取东西,其他人就别想进屋了。
其中一个房间是全黑的。正是下午阳光正灿烂的时候,屋内却好似黑洞一般吞没了所有的光线。他摸索着开了灯,才发现这个诡异的卧室没有窗户,里侧有个狭窄的通道连接着阳台,洗衣机摆在那里落满了灰,似乎坏掉很久了。
他的舍友住在另一间屋里。窗户是朝东开的,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此刻也是一片昏暗。大约舍友刚才真的在睡觉,凌乱的床铺上明黄色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可以拉开窗帘吗?”他问道。
“随便。”那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窗外风景还算不错。从这里可以看见跨海大桥,车辆在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碧蓝中来来往往。南边是延伸至海中的翠绿山脚,上面白花花的全是墓碑。
“基督教公墓。”见他盯着山头瞧个不停,那人解释道。“整片山都是。”
能在这里安然入睡真是勇气可嘉。暗自嘀咕着,他拉上窗帘,觉着选择罕见的明黄色大约是用来镇邪的。
房间里挺整洁,以正常男生宿舍的标准来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柠檬味,大约是放了清新剂的缘故。舍友的东西不多,一摞书,一叠资料,电脑和几个软饮料的包装盒放在床边,装脏衣服的塑料袋搁在床尾的凳子上。
“我睡这里可以吗?”他指着同屋的铁架子床。
“嗯。”那人答应了声。
这人该是不怎么爱说话的。他突然开始发愁和这样沉默的室友要怎么相处。
既然决定了要住这里,带他来的两个人也就不多逗留了。“我也住在这栋楼,你要是有事就去九楼找我,离电梯最近的那户就是。”同学临走前叮嘱了句。
“期末成绩就靠你了~”那位大学生双手合十,朝他拜拜。
关上门,回头一看才发现舍友已经回房了。大厅里就剩下他一个人,被六张书桌围着,只有最角落的那张桌子上的玻璃橱柜里放了点东西。走过去一看,是基督教的宣传手册和一本黑皮的圣经。他听说这人是历史系里学得顶好的几个人之一,还以为会看到大量的参考资料,瞧着就让人觉得艰深的大厚书摆满了宿舍之类的,没想到舍友的书比他这个数学系的还少。
将书包撂在最外侧的桌子前面,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将日用品摆在该放的地方后,他抱着床单、被子和枕头艰难地敲了敲门,里面没啥反应,遂进了房间。
舍友正靠在枕头上抱着IPAD看书。他瞥了一眼,中文,或许是在看小说吧。本来他想招呼对方一声,但那人戴着耳机,他也就没啰嗦什么,忙活自己的事了。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电脑开着,耳机连在电脑上。用IPAD看书,却开着电脑听歌,什么怪人。不好议论什么,他折腾好了自己的东西,退了出去,不忘了把门带上。
坐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他开了电脑。今天周五,没有作业,明后两天都可以休息了。他并不是个很好学的人,大学就读的学校也不怎样,只是临近毕业的时候老师说有个保送读研的机会不错,虽然是冷僻的数学系,但也值得尝试,他就昏头昏脑的报了。结果一听课他就后悔了,这里上课是全英文的,本来他大学就不是读数学的,一点底子都没有,上来就听那老外balabala一顿鸟语,果断只求毕业不求其他。听同学说这里毕业不难,他也就放心划水了。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总觉得怪怪的。这房子里镜子很多,厕所里的镜子正对着花洒下方,不知道设计的人是个什么心理,围成半圈的书桌上的玻璃橱反射出模糊不清的人形,朝后一看,刚才被他打开储物室门上也有个镜子,余光瞟到的时候简直以为房间里凭空多了个人。心底发毛,他走过去关上门。难怪舍友缩在房间里不出来,那个一片漆黑的房间里也挂了个镜子,就他住的卧室里没有。
呆不下去了,他抱着电脑扯着线迅速溜进了房间。舍友抬起眼皮瞧了他一下,又专注在面前的IPAD上了。真是个无趣的人,但总好过没有人。他一开始这么想,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两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居然还能寂静得如同无人之地,更加发毛了。
再也忍受不了,他清了清嗓子,“原来这宿舍就只有你在住吗?”
摘下一边的耳机,舍友“嗯”了一声,“最早有五个人,后来其他人都搬出去了。”
“搬走了?去了哪里?”总算有点人气了,再安静下去他会觉得自己住在坟墓里。
“校内宿舍。”似乎被他烦得看不进去书,舍友关上IPAD,换了电脑搁在膝上。
“你为啥没去?”他这纯属没话找话,跟这么个问一句才肯答一句的舍友沟通太艰难了。
“不爱动。”
这种话也能冠冕堂皇的说出口么?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下去,宿舍里安静得可怕,他只得打开播放器,“介意我放出声音来吗?”
“不介意。”舍友把耳机挂了回去。
……这是介意的意思吧?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开了音乐,继续呆在有人没声的地方他要发疯。有了动静,心情总算好些了,他打开自己常去的网站,浏览了起来。
这是个网游的资料站,外面是高手们整理的游戏数据,里面是讨论用的论坛。建站的人叫邪神之翼,应该是东亚及南太平洋地区等级最高的玩家之一,对游戏的方方面面都了解得十分详尽,为人也挺热心的。刚进入游戏的那段时间,苏德曾在群里问过这人一些细节上的东西,没想到对方还真帮他解答了。
“我一个人能知道的太少,但很多人的所见所闻汇集在一起,就显得多了。”问起对方的时候,邪神之翼这样说。这也是对方建站的初衷。
“那是COE?”
从回忆中将自己抽了出来,他转头一看,舍友正盯着他的屏幕,耳机已经取了下来。
COE是邪神召唤的缩写,欧美人是这么称呼此游戏的,大陆这边则叫它梦寻秘境,日韩等国用了更贴近其本质的名字——获选者之夜。
盖因此游戏并无开发商或者代理商,也不是从PC机或者Xbox上进入。没有人知道谁设计了这款游戏,也没人知道它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甚至在爱好者于网络上传播消息之前,无人可以从任何途径获得关于此游戏的只言片语。进入游戏的过程正如名字所描述的,被选中了,而后,游戏降临到梦境之中。
对于东八区的人而言,每天凌晨一点到五点是游戏进行的时间,这种降临无从抗拒,即使强迫自己清醒着,一点到来时也必然被突如其来的困乏击倒,沉入最深的睡眠当中。苏德倒是听人抱怨过这种强制入梦,那是个上夜班的人,他在工作中倒下并且没人能叫醒他,结果就被老板炒了——那位BOSS一点都不相信邪神召唤这种无稽之谈。
被选中的人很少,大约每个地区只有几千人,在人口稠密的亚洲就更显得所谓的梦境游戏只是一群疯子的胡言乱语,或者幻想文化中毒者的新一轮设定狂热。因此当苏德发现室友居然也是个获选者,不由得深深感慨缘分的奥妙。
“是的,你也被选中了?”他有些兴奋,“啊,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Nya。最近才被选中的。”比起他的不能自已,舍友倒是很平静。
“我是3级的圣武士,最近正卡在新手任务上,你呢?”这游戏升级奇慢无比,邪神之翼也不过4级,还是因为比较早进入游戏。
“还没选职业。大约会选择施法者吧。”
从0级到1级需要1000EXP,这之间玩家都是以无职业的状态进行任务。他记得自己刚进入游戏的时候还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梦,连续三天都徘徊在同一个梦里,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无意间完成了NPC发布的任务,才开启了人物面板,发现这竟是个游戏。
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还有人在梦中呆了几周都没有察觉,去找心理医生无果后在网上搜到了资料站的信息,才醒悟到梦境的真相。这是个开放度极高的游戏,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限制——除了不完成新手任务不能走出初始地图以外,仅仅是当成另一个人生而非游戏去看待也完全可以。据他所知,还真有这样的人,因为出生点在一座风景美好的村庄内,索性就当成度假了,至今也没有开启人物面板。
“施法者初期可不容易。等我完成任务就去找你吧。”和很多欧美游戏一样,施法者初期技能伤害低,又皮脆血薄,单练成型很困难。
“嗯。我在索兰塔。”
索兰塔位于魔法森林当中,如果没有得到塔主的邀请,穿越危机四伏的森林抵达塔下简直如同干掉巨龙一样困难,然而类似的法师塔却是大部分施法者进行转职的场所,不知道有多少学徒还在为能否获得索兰塔的邀请而忐忑不安。这出生点真是太棒了,直接免去了转职前的一切麻烦,难怪对方要选施法者职业。
“这样啊,那得你出来才行。还是你打算留在那里直到转职?”将资料站的地址给了对方,他帮忙查着索兰塔相关的信息。即使以邪神之翼的号召力,也鲜有这方面的消息,毕竟转职是5级以后的事情。但资料站里倒是有不少施法者的职业心得,“这边的资料倒是值得一看。”他将相关页面指给对方。
“还真有人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别人。”对方慢吞吞地说着,似乎觉得这很奇妙。
“为什么不呢?大家互相交换信息,才能发掘游戏中的更多秘密,不是么?”其实硬要说起来,苏德从来没想过这其中的缘由,什么游戏不是玩家凑在一起交换心得的呢?有时候并不是为了破解游戏的秘密,仅仅是有这么一个共同的话题,可以从讨论中收获快乐。
“嗯。”Nya没多说什么,专心浏览着网页。
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苏德这样想着。他的舍友居然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不过比起不那么冷淡的舍友,遇到一个和自己经历相同的人或许算更加振奋的事。总之这个开学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不过在历经了学业上的全然无望和宿舍系统的人为故障后,确实也不该有更糟的情况了。
“那么,我们的晚饭怎么解决?”他雀跃地望着对面的舍友。
对方一脸茫然。
Nya
关于晚饭的事情,最终他们依靠外卖单解决了。苏德抱怨着当地糟糕的伙食,并且自告奋勇要去买菜回来做饭。“我的手艺锻炼了四年,放心吃吧,毒不死你的~”
对此他毫无意见。有人做饭毕竟比叫外卖还更方便些,他的准则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至于那个连新手任务都没完成的雏儿,或许再过一两周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了。
邪神之翼。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此人别有用心,区区4级在COE中算不上最顶尖的,但糊弄这些新进入游戏的人却绰绰有余,反正不会有知道内幕的人来揭穿他——那些先进入游戏的人恨不得后来者都被蒙在鼓中。
不过他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对方,知道的更多,只会导致更加不幸的命运。让那人生活在无知的幸福中吧,享受这所谓的游戏——如果这个噩梦可以被称之为游戏,那它一定是生死游戏。
他没有欺骗他的新室友——拜这游戏对于撒谎与欺骗的惩罚,他现在格外注意这点——事实上他确实还没选择职业,但不是基础职业,而是进阶职业。早在一周前他就拿满了升到6级的EXP,却因为转职任务还没完成而卡着。
转职……将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皮,让一点永远不要到来吧!他知道这只是个奢望,那是邪神的召唤,凡人无从抗拒。
曾经他尝试过用镇定剂之类的药物,但那无济于事,如果有猛鬼街中的无梦药水就好了——既然弗莱迪式的噩梦都荒谬地发生在现实中,无梦药水为什么还不出现呢?够了!停止这些无意义的幻想,他警告自己,还不如考虑点更实际的问题。
大厅的镜子让他无法忍受。有时候他会认为镜子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更多的时候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镜子后面窥探着这个世界。晚饭后他就立刻回到了房间,狭小的居室让他感到安全。
新室友同样是被选中者这个消息给了他一点慰藉,至少对方不会厌恶他的反常,但随即他发现这只是一厢情愿。对方什么都不懂,一个高洁的圣武士,大约还没受到任何污染吧?不像自己……
污染。是的。邪恶是种会传染的力量,仿佛空气中的尘埃,无所不在却不让人察觉,于细微处缓慢渗透着,无人可以幸免。当他开始接触那些禁忌的秘密时,首先被告知的便是这点,但他大意了,傲慢地以为坚持本心就能守住自己的底线,结果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向邪恶卑躬屈膝。
“那么就拥抱邪恶,不要抗拒堕落……”魔鬼的低声呢喃回荡在耳畔。
不!他只是没得选择。那些所谓的正义和善良,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经历罢了,如果换成他们在自己这个位置……他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新室友,也会堕落吗?
晚上室友早早就睡了。他关了灯躺在床上,闭上眼也无法入睡,仿佛死刑前夜的囚徒,即使告诉自己这是最后可以享受人生的机会,却免不了辗转反侧,脑海中充斥着无可名状的恐惧,流着泪直到天亮。夜夜如此,他本该习惯,可恐惧却像花样百出的拷问者,总能找到一块尚未麻木的□□,将别具一格的刑罚施加其上。
手表上的夜光指针散发着柔和的萤绿色光泽,睡眠中的室友发出响亮而节奏整齐的磨牙声,如同秒针放大了的滴答作响、和齿轮细碎的咔咔声。时针逐渐接近一点,缓慢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恍如命运。
分针移向正点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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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枕着的手臂已经发麻,抬起头,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半天才慢慢看清了被压得皱成一团的袖子和纯黑衣料下有着平缓波纹的褐红色的桃花心木桌面。手臂前方是夹着张书签的两指节厚的蒙皮本,那是他上课做笔记用的本子,旁边的黄铜墨水盒里插着根带白斑的黑色羽毛笔,然后是一卷干净的素面羊皮纸——他的作业,一份九英寸长的报告,关于世界遥远角落的土著举行祭祀邪神的仪式时会用的符号,现在一个字都没动。
自己居然在图书馆里睡着了。听着远处几不可察的窃窃私语和偶尔响起的不甚清晰的脚步声,他抬起还能用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不用看也知道那里肯定被压出了红印子。余光瞥见邻座的学生递来的鄙夷眼神,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像惫懒而又无能的差生,但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写作业。
这可真是糟透了。现实里要忧心学业,做梦的时候还得想着写报告,但他又不敢拖欠作业,否则那位导师……一想到那位可怕的导师,他的心底激灵灵地一颤,顿时来了精神,从座位上离开去查资料了。
顺着首字母的提示来到宗教区附近,估摸着原始宗教会被排到比较后面,他直接走到了末端,快速扫视着或暗沉或精致的厚重书脊上烫着的文字,寻找着可能对自己有帮助的文献。
索兰塔在整片大陆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大法师塔,这里几乎有着世界上所有可以找到的文献资料,在红天鹅湖畔的图书馆毁于暴民无知的行为后,索兰塔图书馆便是大陆上首屈一指的知识贮藏之地。很快他就被一本深暗不祥的墨绿色封皮的书吸引住了。
从封面上看那似乎是本崭新的书,连边角的磨损都没有,翻开后才发现页面已经泛黄,上面用似乎忘了加入胶质而发涩的墨抄着密密麻麻的古体字,下笔的人很是用力,揭起薄薄的书页后能看见仿佛锉刀切下去的印痕,读起来很是让人眼晕。
没有耐心一点点细读,他拾起一摞书页快速翻着,突然滑出了一张黑白的插图,边角有烧焦的痕迹,画面上似乎是祭祀仪式的景象,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了肌肤的尸体摆成古怪的模样,脸上一片空白看不出五官,四肢被截短后萎缩变形,他感到一阵恶心,将掉落的插图塞了回去,继续朝后翻着。
越往后这样的图片越多,各种姿态怪异的尸体摆在地上,有些甚至看不出是怎么处理的。手上动作越来越快,耳边却仿佛响起那些人微弱嘶哑的呻吟声,他知道这些不是尸体,那些人活着,虽然有些被砍去了头颅与四肢,只剩下从正中被剖开的躯干,按理来说根本无法存活,但他就是知道,似乎还能看到还没死透的躯体微微抽搐着。
不,不是错觉,那些躯体真的在动!肢体残缺无法行走,便像蠕虫蹭着地面向前。手中一抖,图片落回书中,画面却在眼前越放越大,好像是他正一步步走入画中的世界。快跑!赶紧跑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灵魂大声呼喊着僵立不动的身体,双腿却像长在地上似的半步也挪不开。
空气喧嚣得寂静,画的边缘逐渐与外界融合,逐渐逼近的黑白图景仿佛一张大口要将他整个人吞没。那些扭曲的肢体就在他脚下,正一点一点地朝他爬来,四面八方都是,他被包围了,逃不掉了,无法想象这些东西碰到他时会怎样,大脑罢工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怕的怪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砰!”书从手中跌落,砸在地上掀起一阵烟尘。耳旁的呻吟声消失了,眼前的景象又变成图书馆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的一排排精装书。是幻觉。然而那幻觉如此真实,让他找不到丝毫破绽,如果他没有摆脱幻觉,如果他真的被那些怪物所吞噬……无法想下去,他瘫坐在地,冷汗浸湿了法袍让他的背后阵阵发寒。
靠在书架上急促地喘息着,快速起伏的胸膛如同鼓风机一样,尖锐的哧哧声从咽喉深处喷出,鼻翼翕动着仿佛贪婪的守财奴般汲取着空气。缺氧让他的视野内又变得白雾弥漫,好像他坐在小舟上漂浮在看不见尽头的水面,虚无的苍穹与深黑的水底蛰伏着不知道形态的怪物,随时准备将弱小无助的他撕成碎片。
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胃袋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当成湿衣服似的拧了拧,连带着浑身的内脏都跟着剧烈地颤动着,伏在地上干呕着,纤细的手臂勉强撑着身子,却抖得跟筛糠似的。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尖锐的刺痛却掩不住异物梗在食道里的难受,用力拍着前胸试图将异物震出来,却没有效果。
并起颤抖的双指深入喉间掏着,收缩着的腹部绞出响亮的咕的一声,一阵头晕目眩后,总算呕出了异物,细长的一条硬硬的,末端带着黄绿色的浓稠液体,他使劲眨着眼睛,看清了地上那东西是从手上撕下的指头,还淌着咝咝冒泡的脓血。
牙齿抖得不住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僵直的目光缓缓移向撑在地上的右手,食指已经消失了,黄绿色的血流成一小洼。这不是真的,都是幻觉,假的!假的!然而腹部再次如潮水汹涌,克制不住的呕吐一浪接着一浪,简直要把胃囊都吐出来。
这次是个软软的东西,却体积更大。会是什么?惊恐得无法思考,双手撑在地上朝外倒着,最终吐出了个沾满脓液的球,眼角有液体缓缓流下,却不是溢出的泪花。他抬起手抚上了左眼,那里只有空洞的眼眶。
忍不住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咽喉却被脓水腐蚀得千疮百孔,只有漏风似的呼啸声。挣扎着想要逃跑,无论逃去哪里都好,身体却抽搐着摔倒在地,腹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活物在胃液里翻滚。从腰间拔出匕首,准确地刺入胃中横着一划,巨大的伤口里掉出蠕动的胃袋,那已经不是胃了,划破的口子朝外翻着,露出白森森的利齿,胡乱朝四周咬着,磨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身体向后瑟缩着,却引起了那怪物的注意,蛇一样地游了过来,一口咬在腹部的伤口上撕扯着。将匕首朝那东西挥去,没想到更激起了对方的凶性,将他的手腕直接咬断,崩出一片腐坏的脓水。喉间涌动着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徒劳地缩着身子,却只能看着自己的胃将自己吃掉。
眼前一黑,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醒来时浑身酸痛,大理石地面的冰冷透过法袍烙在身上。起码还有身体,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睁开双眼,那本书还在地上放着,面前是一滩发酸的透明液体,手指上黏黏的还没干透,看来并没有昏迷太久。
艰难地撑起身子,不小心拉动了腹部的伤口,疼痛让他皱起了眉。手指拨开衣服上的豁口,检查着腹部的伤痕,不深,当时他肌肉酸软,又抖得厉害,自然是用不了多少力气。从地上捡起掉落的匕首别回腰间,他厌弃地望着眼前的狼籍。
真难看。
施展了个秘法伎俩清除掉秽物与血迹,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纱布潦草地缠住伤口,便丧失全部勇气般抱着膝盖靠着书架坐着。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幻觉里伤口流脓的样子,他知道那是受到严重污染后可能会出现的病变,外表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随便在身体上的哪处戳个口子,流出来的都是发臭的、令人作呕的脓液。从内到外都脏透了,那就是自己的未来。
最近越来越频繁地看到幻象,这是污染加深的征兆。他在堕落,堕落成幻觉中那肮脏畸形的模样。命运借着幻境显现的未来大声嘲笑着他,而他无力抗拒。
为什么要抗拒?那不正是他选择的道路么?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把自己变成不堪入目的怪物,瞧瞧他给自己选了个怎样的好出路!
现在后悔也迟了。他盯着那本书,一想到完成作业必须要阅读这种秽恶的知识,不禁抱紧了自己。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陷入幻觉,做出种种难堪的举动……不行,绝对不允许!他严厉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扶着书架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晃着脑袋将蔓延至视野内的迷雾甩开,他没有更多时间浪费在和幻觉纠缠上了。打定主意,他决定将纸笔取来,这里左右无人,就算出了状况也没人看得到,顶多是写字费劲些,总比被人瞧见这副模样要好。
苏德
上午醒来的时候,苏德神清气爽。
已经是十点钟了,从梦境中出来后他翻了个身继续睡,无梦的安眠无比甜美,以至于他懒洋洋地不想起来了。最终是咕咕叫着的肚子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屋内,一片暖暖的温馨。
“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菜~”将自己收拾完毕,他钻进厨房检查了下厨具,只有电磁炉和煮牛奶的不锈钢锅,难道只能煮面条?看来得去找同学借个饭锅来。“我去叫同学来吃饭,顺便弄点厨具来,你不介意吧……欸?”
他朝卧室内探着头,Nya将自己团在被子里,一点动静也无。
“没有想法么?”将自己晾在门口半天,苏德才憋出这么一句。
“没胃口,不吃了。”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不吃中午饭不会饿死吗?你连早饭都没吃欸~”他一直认为三餐要按时吃才能身体健康,只是被选中之后就染上了赖床的习惯——毕竟辛苦地在梦境里跑来跑去可算不得休息,还要五点之后再行补眠。于是早晨就被合并到了午饭里,现在他的观点是:午餐要丰盛!
“死不了。”对方蔫巴巴地回了句,就再无声息了。
算了算了,别人不想吃饭也勉强不来。带着少许失落,苏德给同学打了电话,问问他们宿舍里都有什么厨具。
“我们厨房里有电饭锅,但从来没用过,大家都懒啊……苏德你肯做饭真是太贤妻良母了~”电话里传来晨曦热泪盈眶的声音。晨曦就是帮他找房的那位,苏德估计着对方应该姓陈,但从来没见过中文具体是哪两个字,也就跟着乱叫了。
“去你妹的贤妻良母啊!”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他这还不是被逼的吗?大学时候跟他住一起的是个河南人,对各种面情有独钟,可苦了他这个只靠大米饭过活的人。在毛爷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教导下,他无师自通,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C那儿应该有炒菜锅,我等会儿去问问啊。不过你要买菜的话估计得回国,这里的菜价贵得吓死人。”晨曦的大学就在这里读的,对物价之类的都很熟悉,“这样吧,我们拿着锅去找你,然后咱们一起去海关。午饭就在国内吃吧,我好怀念国内的米饭啊~”
其实学校的食堂也有米饭,但那口感么……他就不吐槽了,总之吃过一次后他就坚定了要自己做饭的想法。这么商定以后没多久,一大票男生就带着锅碗瓢盆都挤来了他的宿舍。
“……你们这是集体搬家啊?”苏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塞在厨房里忙活的一群人。
“以后吃饭就靠你了~我们连碗和筷子都搬过来了~”晨曦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表情好像在说党和人民就交给你了的样子。
好……好吧……
回国在这里不是件很难的事,当然回国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可谁让海关拦在那里呢?从学校下面那家小破旅馆坐免费的景观车去海关只要半小时——如果不算等车用的半小时的话。晨曦说那家旅馆打算停掉景观车,因为都是学生在浪费油钱。苏德泪流满面,那宰人的价格都不给回馈一下的么?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在旅馆老板犹豫之际赶上了最后的福利。
有当地人带路,一群人吃喝玩乐了一个下午才拎着大米袋子和各类肉食蔬菜回到了宿舍。没有海鲜是因为苏德不会做,身为根正苗红的北方人,他顶多接受到酥炸小黄鱼的程度,同学七嘴八舌说的那些酱油水什么的,他完全没概念。
饭前打了几局三国杀,苏德发现自己长了一张奸贼脸,好几把抽的都是奸贼。
“我才长着奸贼脸啊!C你难道就看不出我是忠臣吗?为啥杀我啊!”晨曦悲愤地掐着C。
“我以为你是反贼来着。”C是个比较沉默稳重的男生,当然,只是表面,大家一致认为用闷骚形容他更合适。
扔下一群人在饭桌前插科打诨,苏德去厨房里准备晚餐。在外面跑了一天也累了,就只炒了几个简单的菜。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发现晨曦正被老罗纠缠着,“饶了我吧~政治这东西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了,咱换个话题好不?”
“身为研究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公民自觉吗?”老罗语重心长地拽着晨曦。
老罗这人平时看上去挺蔫,但一谈到民主之类的话题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焕发。他们这群人私下里常说,千万别再老罗面前提到任何能让他想起时政的话题,否则就准备被他折腾到虚脱吧~
C微笑着注视他们两个——此笑容被晨曦称为腹黑的招牌技能,手里却在IPHONE上划个不停。苏德好奇地瞥了一眼,是梦寻秘境的资料站。
不是这么巧吧?
“你也知道这里?”他试探着问道。
“呃?”抬起头,C疑惑地看着他,才反应过来,“你说这个,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看看~”找到借口甩开老罗,晨曦迅速挪了过来,抓起C的IPHONE,“啊,这个,我也知道。就是C要追的女生最近感兴趣的东西嘛~”
“啊?”苏德一时懵了,什么时候这成流行文化了?
“女生就喜欢这玩意。”老罗嘁了一声,“校园奇谈怪论什么的。”
“啊?”原来这已经变成和第十三级台阶或者女厕所里的尸体一个级别的存在了么?
“嗯……据说有人被邀请进这个游戏里,然后就神秘死亡了。”C倒是很温和地解释道。
“啊?”原来是被传成了杀人游戏之类的了吗?
“你啊什么啊,这种桥段早就过时了好不?”晨曦将IPHONE塞回C的手里,“C啊C,你居然为了女生去看这种无聊的东西,赶紧恢复正常吧~”
“我去叫舍友出来吃饭。”找了个说辞岔开话题,苏德心底怪怪的,一转身却看见Nya站在他们身后,脸色苍白。
“吓?!你走路没声的啊!”抚着胸口,他可真是被吓了一跳,“正好,吃饭了,我帮你盛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就好。”Nya没多说什么。
他听到了吗?关于被选中者死亡的事情。应该不知道吧?苏德回忆着他们刚才的对话,只要Nya没看到屏幕,或许没事,但如果他多想了呢?
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晚饭间的气氛也变得诡异了。本来C和Nya都是不怎么说话的人,老罗……大家宁可他不吱声,剩下几个大学生都比较拘谨,苏德沉默下去后晨曦似乎觉得没话找话怪无聊的,结果就是一片尴尬。
饭后一伙人就散了。Nya早早回屋跟电脑相亲相爱去了,苏德站在卧室门前,几次想开口,却怎么都觉得不合适,要是本来对方没听到,他多此一举说不定还让人怀疑,要是听到了,怎么安慰也是没用的吧?
算了,不纠结这种事了。苏德也开了电脑,正好邪神之翼在线,他敲了敲对方。
Jerome:在?
邪神之翼:嗯,有事?
被对方这样一问,他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Jerome:我做到新手任务的最后一环了,有这方面的资料吗?
邪神之翼:啊,因为不同职业和不同出生点的玩家接到的任务天差地别,我没整理过这方面的资料,但如果你愿意说下你的情况,也许我能帮你类似的。
Jerome:我的职业是圣武士,之前一直在做基础训练任务,昨晚的时候教官说带我们这群学员去历练下,如果通过了就可以去大城市领取正式的披风。
Jerome:大概是调查亡灵踪迹之类的任务,总共有五个见习骑士参与,一个教官带队。
对面沉默了很久,大约是在翻找资料。
邪神之翼:通常来讲,圣武士的新手任务不会很难,但可能会出现考验阵营的选择。五个见习骑士里有几个玩家?
Jerome:只有我。
邪神之翼:有人遇到过队友叛变阵营的情况,选择杀死对方就可以了。
对方传来一份资料,苏德翻了翻,那人的情况是接了个清除邪恶生物的任务,从怪物身上获得黑血,举行仪式的时候要服下,以产生抗体抵御污染,但因为第一个喝下黑血的人强韧豁免没通过死掉了,后面的人就想逃跑,被那人和教官合力杀死了。
Jerome:污染是什么?
邪神之翼:不太好形容,你知道被不死生物杀死的人有一些会被变成亡灵,有些不会,污染就是用来解释这个的。
Jerome:黑血呢?
邪神之翼:不清楚,只知道是任务道具,因为没人接过一样的任务。
Jerome:soga
Jerome:所以任务的困难在于和队友战斗,而不是和亡灵?
邪神之翼:一般是的。
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能知道点消息晚上做任务时也有点底。
Jerome:嗯……你那里有索兰塔的资料吗?
邪神之翼:索兰塔?那个地方可不好进,你有任务要去那里完成?
Jerome:没,就是想去附近看看,不打算进去。
邪神之翼:这样啊。我这里没有整理过的资料,毕竟法师这个职业不好练,3级以上的都寥寥无几,目前还不知道谁开始筹备去索兰塔转职。
这个倒是真的。据苏德所知,大部分的3级以上职业者都和邪神之翼有点联系——特指他们这个服务区的,其他地方不清楚。但邪神之翼至今连个完整的小队都凑不齐,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对方想要个职业丰富的小队,像苏德这样的近战向玩家比较容易完成新手任务,目前已经泛滥成灾了,法系的和特殊职业的却不多见。
邪神之翼:但我这里有份未经鉴别的索兰塔附近的资料。
Jerome:未经鉴别?
邪神之翼:对,因为对方没说是梦寻秘境的资料,这只是篇小说,我偶然发现的,但很多细节与我所知的相吻合,推测是一名获选者。
对方发来一个地址,苏德点了进去,一篇看似普通的网络小说,下面留言寥寥无几,大多是邪神之翼回的,从确认游戏到邀请入队不一。
但让苏德被震住的是小说的首发时间。第一章发布于三个月前,这是怎样的概念?他从未听说有那么早就进入游戏的获选者。
Jerome:三个月=口=!
邪神之翼:嗯,但我推测他进入游戏的时间还要更早,你可以看看他的内容,有很多东西不会是刚进入游戏的玩家能知道的,应该是他后来才想起记录下来的。
Jerome:那他现在多少级了啊=0=……
邪神之翼:他没写,估计是5级左右,小说已经写到准备进入索兰塔了。
邪神之翼:悄悄说,他是我找到的最早进入游戏的人,我不太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你还没出来或许没感觉,等级高的玩家对新手的压制是可怕的,如果别人知道有这种失衡的存在……
Jerome:点头。不过对方在游戏里三个月以上也才5级么。很快就被追上了。
邪神之翼:那是因为对方是法师,要花很多时间去练技能。而且那人又不像我们彼此分享经验,只靠自己慢慢摸索,已经很厉害了,他对游戏的观察非常细致。
点进小说看了几行,苏德立刻理解了为什么这篇小说无人问津,这简直不能称为小说!就是一个人毫无头绪的碎碎念,而且还都是些极其无聊的细节——他甚至花了好几千字去描写出生小镇的唯一一家旅店,仅仅是因为他在那里遇到带他去学校的大法师。
而且作为资料也不合格。大量未经整理的细节堆积在一起,那人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升级、任务或者技能的事,好像想起什么就写什么。快速刷到后面的章节,那人去了索兰塔附近的魔法学校——由一名毫无建树的低阶法师充当教师,将被大法师们介绍来的具有天赋的孩童关在一起教授基础知识,比如魔法语的书写和基本常识。然而作者连一个魔法字母都没提到,反而扯了一堆关于煮甘蓝有多难吃和同学的玩笑是多么恶劣的事情。
Jerome:这玩意真是够难看的=-=
邪神之翼:(大笑)是的。我猜他随机到了非常强力的天赋——据我所知,只有他才接到了学校的任务。最有可能的是施法天才+法师学徒的组合。
游戏里没有建立人物的过程,初始属性和背景都是随机的。其中背景会影响NPC的态度,包括能否接到特殊任务之类的。苏德的背景具有很强的圣法倾向,背景专长是英雄幸运——出生小镇里有个老头一直念叨他会做出一番大事业,而背景特性则是虔诚者——这让他毫无障碍地被神殿选拔成为见习骑士。
邪神之翼的小队里有个游荡者随机到了很奇特的组合,高智力点数+白银之手+商人之友,那人将交涉和估价技能练得极高,专门负责讨价还价和跟NPC对话以获得隐藏任务,但他的战斗能力完全是渣渣。
Jerome:像这样的人多吗?
邪神之翼:不是很多。因为法师学徒这个背景要在1级时选择施法职业才能获得,如果没有随机到很不错的初始属性,一般不会选的。
这是真的。苏德自己的属性也比较奇怪,力量和魅力差不多高,感知和体质其次,敏捷和智力低得一塌糊涂。如果成为牧师,会被感知限制住发展,成为术士,魅力又成了短腿,只好选择圣武士。不过说打也不是很能打,似乎只在阵营对抗上占优势。
Jerome:对了,游戏里死亡有什么惩罚吗?
邪神之翼:这个不了解,因为还没人死过。不过死亡终归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如果可以还是尽量避免。
Jerome:soga~谢谢大神啦~
邪神之翼:(微笑)
终究他还是没问出自己的疑惑。很长时间里他都以为梦寻秘境是一小撮人的秘密,尽管他们并没有刻意去隐藏。在学校里碰上另一个获选者已经很神奇了,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好像都知道的样子,而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们看笑话似的态度让他很难舒服的起来。
那个获选者死亡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呢?是故意编出来的吓人故事,还是以讹传讹?或者仅仅是场巧合?全球或许有上万人进入同一个梦中,这本身就很超自然了,现在有人跟他说神仙真的存在他也不觉得惊讶。
Jerome:C,你知道那个进入游戏的人死亡的详细情况吗?
C:你对这个感兴趣啊?其实是有点离奇的。
C:差不多是上学期期末考,也就是5月份的时候吧,BBA有个女生突然宣称自己是什么选民。
Jerome:等等,是在这个学校?
C:是啊,故事都要这么讲才恐怖不是么?
Jerome:……
C:反正那女生说自己可以通过梦境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获得神奇的力量。
C:当时没人信,那女生就找了很多资料来证明还有像她一样的人。
C:大约是因为一直被人当作是撒谎,她后来跟周围人都闹的挺不愉快的。
C:回国前,她跟周围所有人说,她将带着神一般的力量回来复仇。
Jerome:切,中二病。
C:嗯,就是发发脾气。但这学期她消失了。
C:一开始同学以为她是转系了,后来发现她好像人间蒸发了。
C:于是选课那会儿大家不是很闲么?她的几个朋友就从各种关系去打听她的消息。
C:结果发现,回国后的一个月,她死了。
Jerome:=口=!!!
C:据说是死在家里,因为查不出死因,当地也没有任何报道,就当成是自然死亡。
C:但她的高中同学知道后在人人上到处传播这个消息,说草菅人命,要帮她讨回公道什么的。
Jerome:她到底怎么死的?
C:不知道啊。对外宣称是突发病。但她的高中同学前一天还跟她见过面,说她看上去挺健康的,就是精神有点差。
C:啊,对了。就是她那个同学提到了这款游戏,并且坚持认为是这款游戏造成的意外死亡。
C:当时还没有今天我看到的那个网站,那个同学查了很多外文资料,都整理在一起,看上去很像是回事。
Jerome:所以现在大家都信了?
C:当然不可能。
C:但那个死掉的女生不是说要回来复仇吗?之前惹到她的人就有点怕了。
Jerome:……
Jerome:为啥我有种冷飕飕的囧感?
C:(微笑)
Jerome:你觉得这事儿有多少可信度?
C:我去看了那些资料,有大量“获选者”的证词,似乎看上去很真。但我注意到他们彼此都是不相联系的,在所谓的游戏里碰上面的也不过是少数人。因此伪造证词的可能性很高。
C:或许只是一群无聊人士制作的骗局吧。但能在全球范围内散播谣言,技术还是不错的。
Jerome:好吧。
没有经历过的人确实很难相信真会有这种事,苏德倒是不介意C的态度。至于离奇死亡的BBA女生,他宁可相信只是巧合。因为他曾听说自己那个大学里有几个男生去打篮球,其中一人中暑了,在医护室等待治疗的时候就死了。非常突然。那也是个身体挺健康的人,平时没病没灾的。虽然不免唏嘘人生无常,但确实得承认猝死这种事不算多么离奇。
让他感到诡异的是,这所大学竟然出现过三个获选者,命中率未免太高了吧?
Nya
凌晨五点,他从梦中醒来。
记不得是怎样熬到梦境的最后一刻,醒来时只有忍不住啜泣的解脱感。他抱着自己缩在床角,黑暗中仿佛有不知名的生物窥探着,冰冷的墙壁让他觉得安心可靠。
舍友在旁边睡得安然。凭什么?!凭什么对方就可以一无所知地享受梦境?梦是灵魂的破绽,梦魇将恐惧的诅咒从这裂隙间倾倒进来,让人在深渊中无限下坠,饱受煎熬,连死亡都成了奢望。
死亡。是的,他可以选择死亡!这或许就是摆脱梦魇的真正方法。可惜他只是个懦夫,一味逃避、犹豫不决,九年前他站在天台上,往前一步就能够从无尽的折磨中解脱,对于未知的恐惧却击溃了他,从那以后无论他再怎么策划自己的死亡,也无勇气去实践。
如今是否有了更充足的理由?他盯着眼前的漆黑。这不公平。有些人一辈子也没体会过这种无止境的逃亡带来的恐慌、疲惫与绝望,为什么他偏偏不在其列?他想起那个工商管理学院的女生,花枝招展,好像男人就该围着她转似的。那样的人,永远骄傲地以为自己得以享受这一切是因为天生强者,将一切不如意者都贬低成好吃懒做的无能者。他们不知道拼尽一切后才发现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那种全然灰败的万劫不复,不知道个体面对宿命时悲哀的无能为力,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那女生谈起了梦境。他知道以对方的心性,肯定不甘愿有什么地方是别人能做到而自己不行的,她一定会去尝试,而邪神正等着她自投罗网。他如愿以偿了。不被任何人理解、遭到过去以为是朋友的人的厌弃、处处碰壁、被所有人否定……这滋味怎么样?品尝过以后,还能坚定地相信未来一定会成功、只要努力就能实现一切么?
还有他的室友,明明已经被邪神捕获了,怎么可以像个正常人似的生活?那副热情开朗乐观积极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烦。哼,等那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发现真相的时候,只怕会跌得更惨吧?指不定从此一蹶不振,他可要好好欣赏对方那时的表情。
不……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个人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诅咒着一切比他强的人,他怎么会变成这种……这种渣滓?对,他就是个渣滓,社会机器生产出的残次品,某次意外故障造成的畸形,早该被扔去垃圾粉碎机里回炉重造。
摸向床头,那里有一把剪刀,分开两叶,捏着其中一道刃搁在左腕上缓缓向下摁着。最初有点痒,然后是疼,感觉差不多了,才向下剌去。将手腕凑到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剪刀划过的地方,只有一道浅浅的痕,连血都没出。
要是有裁纸刀就好了。他原来有一把,上次坐飞机的时候忘记收进箱子里了,结果只好在机场扔掉。兴味索然地将剪刀丢在床头柜上,铛地一声,吓得他赶紧直起身子,望向舍友那边。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但愿没吵到对方吧。他心虚地钻回被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寂静中只有手表嗒嗒的齿轮转动声,很快就连这声音也变得模糊了。
中午被吵醒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下午两点的时候才正式起床。宿舍已经人去楼空,他也乐得清闲,抱着笔记本缩在床上码字。他有记录梦境的习惯,早在进入游戏前很多年就有了,原先只是觉得有些梦的情节挺曲折的,写下来就成了一篇小说,后来发现记录细节可以帮他分析出很多梦境里没注意的东西,也就坚持了下来。
昨夜觉得很可怕的经历,此刻写着写着发现也没什么,或许恐惧只是受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真要是在现实里遇到这样的事,估计是不会怕的。但也许只是因为此刻是白天,阳光为卧室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得清楚。恐惧源于未知,黑暗让世界蒙上了神秘的魅影,人的视界脱离了熟悉的一切,便在陌生中慌乱无措。仅此而已。
记录让他内心平静。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常人无法想象的遭遇,当它们仅仅存在于记忆中时就好像不定形的鬼怪,因为把握不住其切实就显得未知而令人畏惧。但当它们化作了文字,成为了固定不变的东西,就有种让人心安的踏实,仿佛鬼怪不再变换形态,被钉在地上被人审视着——那就该轮到鬼怪害怕了,它们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任人宰割。
睡前找出很早以前的梦境记录贴到网上,他当然不会愚蠢地同步更新,这篇文章引起了其他获选者的注意,他是知道的,但他并没有透露什么关键信息。更可怕的真相被他埋在心底。
躺在床上倒计时,他回顾这一天,周末果然懒散了,一整天就这样被他浪费过去了。懒得给自己制定什么目标,他只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人而已,胡思乱想还没结束,他又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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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条形石砖砌起的长廊在两侧燃烧的火把的照耀下显出土黄的颜色,近似三角形的阴影如同守卫般整齐地列在两侧,远方的黑暗如同延伸至宇宙深处的密道,看久了会让人觉得灵魂都被吸了进去。他站在这里,四周没有别人。
这是图书馆外面的走廊,他想了起来,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他记得昨晚的梦境里他还在图书馆里完成那份该死的作业,更该死的是他居然还完成了。然后呢?他应该去找导师才对,带着那份一眼也不想多看的报告。但此刻他腋下夹着的蒙皮本里只有一张书签,作业呢?
说到书签,之前的作业记录已经被洗掉了。他拾起空白一片的书签,这是对方用来传递消息的魔法物品,布置的任务直接在上面显示,清空的话,意思是他已经交了作业?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呢?
进入游戏快有半年了,还第一次遇到两个晚上的梦境接不上。之前也有经历过梦境时间的快速跳跃,但是在梦境中进行的,梦与梦之间一定是严丝合缝地连接着的。
正想着其中缘由,书签上突然浮现出了字迹,大意是让他找一份材料,下次上课要用,然而最下面的两行字却让这看似寻常的消息诡异了起来:
1874 9:00
1844 17:00
这应该是开始时间和结束时间,按照往常的惯例。如果前四个数字是年份,他此刻所处的时代距离1800s有着好几百年,而且也无从解释月份和日期的缺失,更勿论明显错置的顺序。倘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不知怎的,他的直觉告诉他确实要去1874年,并从1874年再返回到1844年,导师让他寻找的资料必须要经由这样的旅程。至于后面两个疑似时间的数字,反而会是别的什么暗语或者密码。
他倒是知道该怎么回去。曾经他获得了一本魔法卷册,里面记载了大量的法术,当他等级达到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法术抄录进自己的法术书里。其中可以让人返回过去的有两个法术,时光旅行可以让人确确实实地穿越到特定时间点上,但穿越者无法改变历史,这个法术可以让他抵达1874年,却未必能让他带回资料。另一个法术名为心路历程,以回忆为媒介回溯时光,但可以从过去带走人或物品,适用于从1874年继续向前到1844年。
然而这两个法术均要17级才能使用,而且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钱和EXP。他也可以选择用卷轴施法,代价是他很可能会永久丧失学习这两个法术的机会——那他宁可不去完成这个任务。
或者是需要什么道具?塔主的收藏里据说有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魔法物品,但让他入室偷窃,难度似乎比狠下心来用掉两张九级卷轴更大。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任务的地点在海底——失落的城市,曾经光辉照耀的大陆之中心,居住过最后一位传承了梦幻年代的神秘知识的大法师,国王曾赐予其装点着荣耀的高塔,因其首席顾问的身份。导师让他去那里寻找大法师仓皇逃离陆沉的失落之都时遗留在高塔内的某样东西,据说藏于一个笨重的箱子里,那位大法师无论走去哪里都带着它,唯独灾难降临时没能顾及。
也许他只要潜入海底就可以了?这样听起来就简单多了。虽然在梦境中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如果直觉指向一条完全不可能实现的道路,那么还是相信理智为妙。
那么,首先他需要一副地形图,以及关于那位大法师的文献记载——考虑到他在历史上的地位,这并不困难,然后他或许需要几个队友,独闯险地这种事听上去很拉风但显然不适合法师。不过队友这种东西……
他还是考虑魔像和不死随从吧。
从一堆废话中挖掘有效信息是他的本行,在历史和人物区里找出厚厚一摞回忆录或者人物传记之类的东西放在手推车里准备坐下来慢慢处理,就剩下地形图了。城市规划图、建筑结构图或者冒险者日记里的速绘草图,什么都可以,但他一无所获。
“你在找这本书么?”身后年轻男子的声音突兀地响在静悄悄的馆内。
他转过头,是昨天坐在邻座的法师学徒,那人手中拿着一本冒险日志,记录了一群人在海底的失落之都的经历。“这是图书馆唯一一本关于现今的失落之都的记载,其他书里你只能找到已经失效的大地震前的地图。”那人补充道。
对方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骗他,何况他在这书架间梭巡良久,确实未见到合适的资料。“你想要什么?”他沉声问道。
那位年轻的学徒一寸寸逼近他,越发显得那颀长的身体如支撑着穹顶的高瘦柱子般威严而不可侵犯。他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不去仰望对方,却仍因在遥远的光源下变得悠长而无限延伸的影子而心神动摇。
“想要你……”对方冷不防抓住了他挡在身前的手臂,惊得他浑身一颤,“……和我一起去。”
“……”冷静。他告诫自己。冷静,你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能力,他是谁,他在这塔里多久了,他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给自己背后来一刀,现在重要的是找个借口回避开他,不要轻易拒绝,但更不能答应。
“不准找借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在他即将开口之时,那人封死了他的出路。“我知道你也接了这个任务,我们一起去,我可以找到出生怒海附近的法师带我们传送过去,有个当地的向导带路再合适不过了不是么?”对方的语气又急又快,末了却又宛转低回仿佛掺了毒药的蜂蜜,“而你,我知道你掌握了额外习得的法术,我们会是天作之合。”
“我考虑一下。”他尝试着挣脱对方的束缚,手臂却被紧紧箍住。“给我点时间。”
“你想拒绝我?”那人瞬间拔高了声音,攥着他的右手力道大得简直要捏断他的手腕。“你想一个人完成任务,独占箱子里的东西而让我受到导师的责罚?”
“不……你误会了……呃!”
被对方狠狠摔在墙上,他只觉得后脑仿佛被开了一枪似的火辣辣的疼。那人突然欺近他,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讨好那个怪癖的老鳏夫,伺候他让你很爽?他给了你那么多好处……”
后面的单词含混不清得仿佛喉间的咆哮,他顾不得去分辨其中含义,后背顶住墙壁,竭力推开对方的身子,却被那人挟怒一拳砸在左颊上。身子一歪,眼前又是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将他与世界隔绝,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拽起摁在墙上,“你没有别的选择……”炽灼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后,年轻男性高热的体温笼罩在他身上,“我看见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邪恶是会传染的力量,高塔之主不会允许你这样的污染源继续存在于塔内。说说看你到底干过多少下流的勾当?能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我没有……”他无助地辩解着,如同他的反抗一般软弱无力。
“撒谎!你以为你能骗过我?我嗅到了邪神的力量,祂在侵蚀你,我看到了你的灵魂变得千疮百孔,你离毁灭已经不远了,你还在试图欺瞒我?!”
对方知道?他惊恐地想着会是哪一次发作被对方看到,难道是昨天的那次?不!不会的,周围明明没有人……那么难堪的模样……
思维越来越清晰,如同从冰冷的井水中打捞出来,他睁大眼睛,天花板黑洞洞的望着他。
凌晨五点,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今天的梦境太短了,这不正常。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包子,不让一丝冷风漏进。看来之前的感觉没错,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在梦中这并不奇怪,他知道有一系列法术可以增加或者删改人的记忆,无论哪个都不是他这个能级可以掌握的。对方一定是个强大的法师,比方说他的导师?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那些高级法师碾死他如同玩弄一只蚂蚁,何必用这么复杂的方式?
不过对方一定没有想到记忆修改对他的作用并不大。梦境里的力量很难干涉到现实,一个人在梦中受了伤,在现实里却毫发无损,同样的,他在梦境中失去了记忆,可他现实里的记忆还在。获选者在梦中是清醒的,这是规则,清醒就意味着记忆存在于他的大脑中,只是缺少合适的钥匙去开启。
寻找钥匙是他的拿手活。有些时候他会在清早回味自己的梦境——当然是在获选以前,那可能是比小说还精彩的故事,也可能细致得如同一幅巨大的拼图,他需要反复回忆好几遍才能拼凑起前因后果,并且理解梦中混乱而跳跃的逻辑。
那么让他来猜猜看发生了什么。昨天的梦境在他完成作业后终止,那么今夜应该从去找导师咨询开始。第一组关键词:导师的房间,作业。
据说那位将天主教介绍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因为他独特的记忆法而受到官员和士族的欢迎。那位传教士将记忆构建成一座宫殿,想象宫殿的同时,可以走进里面的每个房间取出放置在那里的记忆。现在他要尝试的便是这个。
闭上眼睛,从图书馆出来,左拐,走在长廊里,是的,那长条形的砖块和上面晕染的昏黄光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差不多走了半圈左右,右手边出现了一扇门,走进去。纤细的银白栅栏将塔中间的六边形大厅分割两半,那些卷曲的线条仿佛藤蔓植物舒展着枝条般充满着自然的和谐之美,被拦在栅栏另一侧的是学徒用的仓库,里面并没有多少贵重的东西,但要取用什么仍需要高等法师的签字。像往常一样,仓库管理员拿着货物清单站在门口,监督着里面的仆从整理物品。
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此Nya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向右走到一扇轮廓类似倒置鸢形盾的门前。如果进入备战状态,高塔之主会关闭这扇精钢制成的厚重大门,此刻它是开着的,可以看到幽蓝的魔法光芒下显得寂静冰冷的窄小楼梯。他走了上去。
楼梯没有护栏,宽度仅容两人并行,台阶也十分陡峭,他略微有些恐高,刚来高塔的时候每次走楼梯都要花上很长的时间克服心理困难。现在倒是好多了,但他仍然只敢贴着靠墙的一侧慢慢走着,将厚皮本和作业夹在腋下,左手扶着墙壁,眼神却时不时朝楼梯外面飘去。心惊胆战地往上爬了四层,他总算到达了终点,不禁扶着冷得刺手的门框长长叹了口气。
从楼梯出来,右拐,再左拐,右手边第二个房间,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里面是明显经过魔法延展的房间。导师坐在长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看起来如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般。那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说话的时候仿佛在单词脚下装了弹簧,风趣幽默而又充满活力,他不像其他法师那样穿着肃穆厚重的长袍——按他的说法,“那些松垮垮的布料挂在身上简直让人的灵魂都垮了下去”——而是代之以显露出精瘦而健壮的身材的短衫和长裤,这让他说话时夸张的肢体语言更富有感染力。
整个房间更接近普通的民居而非法师的住所。大厅的中间是一张圆桌,上面铺着浅蓝色的方格子桌布,圆形的小椅子放在旁边,导师的妻子坐在其中一张上,面朝导师的方向。她是个罹患老年痴呆的妇人,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稍嫌凌乱的髻,脸上堆满了皱褶,总是耸拉着眼皮,好似没有睡醒。有时候他觉得导师和他的妻子在年轻时一定非常恩爱,大部分法师都很难忍受不懂法术的人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因为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共同话题,而导师愿意照顾这样的妻子直到现在,作为法师来讲是相当罕见的。
“那个怪癖的老鳏夫……”年轻学徒说过的话骤然闯入了他的脑海,回忆如同被石子砸碎的水面,倏然支离。为什么说导师是鳏夫呢?他一直记得导师是有妻子的,每次去导师的房间都能见到她。
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他继续自己的回忆,重新构建,第二组关键词:导师的房间,导师和他的妻子。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将作业交给导师,然后开始为夫人准备早餐。学徒的工作很杂,最开始是清洁工作,一切能想到的清洁事务都是学徒的任务,从擦地板到刷马桶不一而足。当学徒被认为掌握了足够多的知识之后,就能接触到更高级的工作了——打扫实验室,包括处理炼金废料等等,这时候学徒的工作就不再枯燥乏味而且无意义得让人没有动力去完成了,曾经有精擅炼金的学徒将废料里的有效成分分离出来当作原料四处倒卖。但即使没有足够高的炼金水平,仅仅是接触导师的研究领域或者处理危险品就能让学徒收益良多——这个时期的教训往往让学徒铭记终生,伴随着永远无法抹消的伤痕或者残疾。
等到学徒掌握了隐形仆役这个法术后——无论是通过正规途径的学习还是私自从来源不明的卷轴上抄录,他们便可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了。拥有更多空闲时间的学徒便可以常伴导师左右,处理些文书工作,比如代替导师写些充斥着空洞无物的贵族式吹捧以及用词含蓄暧昧的外交辞令的书信,或者在导师与外人的会面当中充当书记员,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每个人的话语。
之后如果学徒能够获得导师的赏识——这对于那些跟别人共享一个导师的学徒而言尤其困难,因为导师的青睐往往只给一两个人——便能够成为导师的贴身侍者,从事些更为私密性的工作,包括准备膳食、服侍更衣乃至侍寝。
作为即将毕业的学徒,他正位于这一时期,而且由于他的导师只有一个学徒,各种细活全归他管,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等毕业后他可以继续留在导师身边深造,或者外出历练,对于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好。
由于夫人的动作不太灵活,他一般为其准备简单的食物,比如这一天的烘培香橙蛋糕,从炉子里拿出来后切成小块,放到盘子里整齐的一堆,再端到桌子上。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本剪报,他坐到夫人对面,随便挑了一篇不是很长的开始读。泛黄的纸页显示出这大约是很早以前的报纸,但夫人的记忆力衰退的厉害,倒是可以当成新闻念给她听。
剪报上写了什么他并不记得,事实上他也不曾留意这种事,经常一面抑扬顿挫地流畅念诵着剪报的内容,一面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翻页的时候余光瞥到夫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尘埃仿佛被凝固在空中,他注视良久,夫人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台年久失修的魔像,终于在能量耗尽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动作还僵硬在最后一刻,似乎等待着有人为其抹上返魂膏油,便能继续着未完成的工作。
诡异的安静让他心底的恐慌如同急速膨胀的黑洞。深吸一口气,他伸出颤抖着的手凑近夫人面前,暗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的手指停在对方的鼻子下面。没有呼吸。
椅子在身后翻倒在地。心脏激烈地撞击着胸膛。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还能有谁?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导师坐在远处,这里只有自己。
不!不是!我什么都没做……
食物,用餐的时候死去,食物中有毒。处理食物的是自己,没有别人参与。
不,这是栽赃,肯定有人陷害我!
视线一晃。导师坐在长椅上朝他微笑。
“导师救我!”他跑到对方身边跪下,他知道自己完了,无论人是不是自己杀的,他摆脱不掉嫌疑,高塔之主会将他驱逐出去,这会是他一生的污点,再也没人肯传授他知识,也没有任何地方肯收留他。“求求您!”
导师伸出青筋浮凸的粗糙大手抚上了他的发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做的很好。”
他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响彻云霄的大笑声。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清了,模模糊糊似乎有印象导师将他抓了回去,那时他已经完全崩溃,只会无意识地挣扎,因此导师为他清除了这段记忆,让他恢复正常。
此刻在现实中回忆,多少冲淡了当时的惊怖感,然而那种杀人后的震惊却挥之不去。这不合理,他没有任何动机去杀掉夫人,难道是导师……不,导师也没有动机。
“……邪神的力量,祂在侵蚀你。”自己一定是被邪神操控了,那么多的污染,邪恶随时都可能会从塞得满满的身体里溢出来,这个躯体,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这双手,上面到底沾过多少鲜血?多少罪孽才能将自己变成邪神的傀儡?他不敢去想。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或许还是个惯犯。这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无法忍受那种眼神,将他视为怪物、魔鬼、亟待毁灭的垃圾,没有人会接纳自己。
那只是个梦。他试图说服自己。梦里杀人不是真的犯罪。然而这种自欺欺人无法瞒过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再明显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