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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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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皇子地位确立之后,首都的气氛似乎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战事进入缓和状态,他们的强邻内部也有了分歧的样子——还不如说,两国交战这样的大事,任何一方的政要们能够同心协力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青年并非立刻回到前线,而是在首都逗留了一个多月,才以中级将官的身份回到那片战场。
那天夜里魔法师在他的寝宫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早已不见人影。青年并不担心魔法师会从此在他眼前消失,他知道自己有危险的话那个人一定会出现。他只要继续走他自己选择的路就可以了。
青年逗留王都的一个多月里,关于战事的谈判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的邻国中有部分人只想得到,不想付出;他们认为血肉横飞的战争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青年离开首都之时,大臣中有不少人附议谈判之事。然而他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回到前线不久,强邻改变了战术,对他们展开了远距离大范围的魔法攻击。
从传统上来看,青年的祖国不太将魔法运用于实用领域,而是作为一种信仰或者说神奇的、市民生活之外的存在。至于战争,他们国家几乎没有这样使用魔法的先例。因此在对方改变作战手法的初期遭受了惨重的损失。
青年自己也在某次远攻中不慎被炸伤。
将军向国王通报战况后,国王召集了优秀的魔法师,想要组成一支队伍与邻国抗衡。青年听到这个消息,想到了住在首都近郊的魔法师。
他不希望魔法师涉入这场战争,他并未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战事一直拖延不决,关于谈判的情势变幻莫测。某天,国王调遣青年,要他带领队伍护送重伤的士兵迅速回到首都。
几个昼夜的急行军使青年一到皇宫就睡倒了——他的父王准许他充分休息之后再商谈合宜的对策。
这时已经是夏天了,首都降下了丰沛的雨水。
青年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在电闪雷鸣中苏醒。
电光照出窗口有人,他顿时警觉起来,仔细看去,却是魔法师。
只见他浑身湿透,迷茫地呆站在那儿,眼神摇摆不定,好像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青年不觉一阵心痛,想唤人来为他擦身更衣,却被魔法师一个手势阻止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青年低声问道,雨声大得几乎要掩盖他的话。
魔法师定定地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如此苍白,电光划破天际的瞬间,被照亮的忧郁表情宛如带着毒药的箭矢,刺中了青年的心,毒素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魔法师微微启唇,欲言又止,音节数次成形,然而又被他咽回肚子。
青年沉默地走近,他觉得魔法师看起来很冷、很无助。他只是想给他一些温暖,就像他过去对自己做的那样。
然而脑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想要的绝不仅仅是这些,有什么东西高涨着,满溢出来,努力想要冲破理性和日常的桎梏,化为激烈的言语和行动。
他无法把握那股冲动,但他还是想要靠近低垂着头的魔法师。
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青年回过神来才发现魔法师正紧紧抱着自己。
这时,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门打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长久以来那份五味混杂、难以言表的感觉是什么。
他早就明白了,不是么?
早在他被养父接回皇宫、与魔法师告别的那一天。
当他对未来感到困惑、踌躇不前时,他想起了他。特意造访他的家,希望他能为自己指明方向;当他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却还是怀揣着些许不安时,他回到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只为见他一面;当他在他的手掌下闭上眼睛,整理纷乱的思绪和情感……
那种依恋,那种宽慰,那种安心,那种喜悦,那种怀念,全部都只是因为魔法师这个人。
只为他一个人。
他是如此深刻地追求他的存在。
他的微笑,他的皱眉,他的抱怨,他的关切询问,他的严厉批评,那一切也只是为了他,一个曾经为了解除弑亲的诅咒而独自游历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正直、坚毅、勇敢的男子。
他明明知道这份感情,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掩埋起来。
今晚,或许是他不得不坦诚心意的时候。
青年自嘲地笑了一下,搂住全身颤抖的魔法师,低下头,轻吻他湿透的额头。
雨水的味道融合着冰凉的触感从嘴唇上传来。
他振作精神,郑重地看着魔法师的双眼,对他说出了爱的言语。
可是,魔法师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欢欣,而是满脸惊惧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碧绿的眼瞳中晃过命运之神倨傲狰狞的笑容。
为什么会这样?魔法师打着哆嗦,向着虚空发出无力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爱我吗?你确定你真的爱我吗?
求求你,告诉我这只是个拙劣的玩笑吧!
爱之类的话,可不能用来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青年严肃地打断了魔法师疯狂的呓语。
他捉住魔法师冰冷的下颚,粗暴强横地吻上他的双唇。
魔法师惊恐的眼中闪过自责与绝望,无边的黑暗彻底笼罩在他周围。
我们不能这样。魔法师奋力挣脱青年的手臂,气息紊乱地说着,我们不能……
他的语气就像是被巨大的恐怖支配了的孩子,狂乱的呼吸声和低低的自我否定让青年无法不去想该如何安抚他。
爱的话语一旦说出口,青年就像中了魔法一般无所畏惧。
他的脑中迅速闪过了种种将会阻挠他和魔法师的人事物,然而他毫不退缩。
终于,确认了自己无限热切、无限深情、无限悠长地渴求、追求、寻求着这个人,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放手。
他抚摩着魔法师的背,试图让他镇定下来。他轻轻地吻过魔法师的额头、眼角、鼻头、嘴唇、下颚,想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决心和真实的心意。
他也曾想过魔法师究竟畏惧着什么,但他很快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头一次露出自己无依无靠、毫无防备的样子的魔法师、一边否定着他的告白,一边期求着他的温暖。
他说我们不能,然而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青年的衣袍,半刻都不敢松开。
没事的。我们可以。一定会没问题的。青年温柔地、反复呢喃着同样的话语。
终于,魔法师安静下来,闭着眼睛迎上他抚慰的亲吻。他的舌尖不再退却,而是听任青年的试探,在口腔中制造出一丝丝的甜蜜。
这甜蜜混合着夏天雨水的气息,在魔法师觉得它带着苦涩的味道。
青年的双手脱下魔法师湿透的衣衫,碰触到他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们倒在舒适柔软的寝床上,青年看不清魔法师的神情,但他知道他不再拒绝他。
魔法师的喉咙发出含糊的声响,分辨不清那是摆脱理智的狂喜还是陷落于命运的哀泣。
青年竭尽可能地温柔对待沉默的魔法师。
他小心谨慎地碰触他的皮肤,尽可能不那么贪婪地开发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唇不断地给予抚慰和爱语。
在漫长的大雨中,青年和魔法师静悄悄地合而为一。
青年在清新的早晨醒来,不出意料地,魔法师已经离开了,不过他不在乎。
他们已经属于彼此,他们已经向对方交付了彼此。
没有什么可以阻隔他们,他如此坚信。
青年怀着微妙的好心情,整理了一番,用过早餐后与国王商讨如何应对敌方的战法。
国王命令他带着经过了突击特训魔法师分队去往前方。
青年暗暗庆幸父亲没有征用自己的爱人——或者说,曾经是自己的老师、抚养者的魔法师。
恋情一击达成这个事实微妙地让他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爱情的魔力吧。
青年回到前线,展开了新的战斗。
邻国军队发起新一轮的远距离魔法攻击,甚至直接夺去了他们的军用物资。将领们都有些心焦。这时,魔法师分队中的一人提道,法师的近距离防卫能力一般都很弱,只要能把擅于近距离攻击的人送到对方法师身边就能相对容易地毁掉敌方的阵型。当然,对方的魔法师必定也会有近身护卫的兵士,所以不可能只派一个人深入敌阵。
于是人们开始研究具体的对策做法,最后商定以青年为核心,组织了不足十人的精锐部队打入敌阵。
几天后,魔法师分队在兵士的保护下执行先前的进攻计划。经历了一番苦战,青年和其他被选拔出来的优秀战士被送抵邻国阵地。
双方短兵相接,惨烈的战斗在青年眼前拉开序幕。
似乎连命运女神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当青年带着多处剑伤、挣扎着奔向身穿黑色法袍的魔法师时,对方已经没有一个兵士能够站起来以剑保护他。
周围都是是战斗的人们流淌出的鲜血、残破的肢体,以及只剩一口气的伤员,刺鼻的血腥味和连绵不绝的恸哭,加上不远处的号声,逼使青年抛弃一切。
他的脑中只有杀了他这个念头。
右手已经握不稳沾满热血的剑了,然而他必须再战,这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猎物。
他的剑干脆利落地贯通对方魔法师的身体之时,命运之神向他丢出了尖利的嘲笑。
兜帽滑下,跪坐在染血的大地上一动不动的,是他的爱人。
青年顿时感到这剑以十倍百倍的力量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不明白,他不相信,为什么自己最信任的人会在战场上、在敌国的阵营中、在他的剑下,带着哀伤、飘渺的神情,欲言又止。
殷红的血从魔法师的唇角划落,碧色的眼哀痛地仰视着惊慌失措的青年。金色的头发沾染了不洁的血污。
这个人真的是他吗?难道不是相像的别的什么人吗?
这不可能……
青年伸出手,抱住摇摇欲坠的魔法师。他想要一个解释,他有许许多多话要问他。
青年发了疯似的质问魔法师,又或者他是在质问命运。魔法师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魔法师那曾经为他疗伤的温柔的手抚上青年的脸颊,青年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法抑制地痛哭着。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命运的捉弄。
从他为了逃避弑亲的结局而与魔法师相遇的那一天起,命运就为他们两人布下了幽深的陷阱。
事到如今,他唯有这么想。
魔法师无力地抚摸他的脸庞,逐渐失去光芒的眼中浮出泪光。
啊,也许我……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这一次,命运是否会如自己想望的那样前进呢。
他不知道答案,他也等不到答案。
视野越来越模糊,爱人身上传来的温暖也在离他远去。
魔法师非常努力地、调集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着悲痛欲绝的青年露出一个微笑。
尔后,气息断绝,带着凝固的笑容,在爱人怀中,离开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