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夜 ...
-
第二夜
青年回到皇宫,决定暂且留在国王身边。虽然他并非在国王身边长大,但是作为这个国家千千万万平凡的国民之一,他对国王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漠不关心。过去十八年的经历和感受在他心中塑造出这么一个印象,一位对外善于妥协斡旋、对内施行仁政但总是处理不好自己的私事的国王。
他曾经强硬过,残忍镇压过暴乱;但更多的时候他努力维持一种平和的气氛,对外作出温良无害的模样。青年小时候也听到周围的大人们抱怨国王懦弱,可是他现在并不这么认为。
他依照魔法师的话,留在皇宫中,向国王宣示了自己的忠诚,并且积极学习从政者应当具备的一切知识。青年内心很明白,他和国王都在观察对方,都无法完全信任对方。
这时他想到了那个诅咒。无疑那个诅咒是针对这位看起来面对强邻软弱谦卑的国王的。他在庆幸的同时,隐隐感到心中笼罩了一层乌云,挥之不去。
青年在皇宫的表现,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赞美和猜忌从来都是相生相伴,在这位挺拔能干的青年周围也不例外。似乎有人向国王禀告了诅咒一事,然而青年十分坦然。只因为他相信抚育了他四年的魔法师,以及他自己。
与此同时,这个国家与强邻的摩擦越来越严重,直到大家都无法在谈判桌上继续虚与委蛇,战争爆发了。国王派遣青年随同大将去往前线,青年欣然领命,即使有人在背后说他急于立功表现、邀功讨赏,他仍不为所动,一切如常。
只是,在离开王都之前,青年又一次造访了魔法师的家。
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没有上前敲门,只是在门口徘徊静立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等到了从园子回来的魔法师,可他仍然没有主动与他交谈,好像只要看到魔法师怡然自得地持续着原本的生活就能够安心似的。
然而魔法师看着夕阳余晖下的青年,竟微微露出悲哀的神色。
两个人擦肩而过,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青年代表国王奔赴前线,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青年没有以皇子自居,而是要求将军把他视为中层士官对他进行调遣。
青年在一次近身交锋中右臂负伤,并且沾染到武器上涂抹的毒药,不得不在战营休养几日。这天晚上,将军前去探望,言谈之间似乎想要试探青年什么,怀了很重的心事一样。青年不得其解,也不敢随便挑明心中的疑惑。
夜半了,万籁俱寂。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中,星星寂寥地闪烁着。青年独自来到营地中的空旷僻静之地,仰望深邃的天空,不期然想起了魔法师临别的话语。思绪由此而起,追想他们的过往,忍不住胸中叹息。
但他一转身,竟看到了所想之人的身影。
青年嘲笑自己的幼稚,心想魔法师怎么可能在此地。然而那幻影却自顾向他走近,青年在阵阵夜风中诧异地望着那个人。魔法师皱着眉,不满地瞪视他,轻轻说了一句笨蛋,青年忍不住大笑起来。
魔法师嘀嘀咕咕地说着今天很冷、首都下雨了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一边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青年,皱着眉毛说,你的剑术是不是退步了,怎么那种程度就会受伤了?
青年应承着他莫名其妙的话题,一口气喝下了小瓶子里的药水。
魔法师背着他做了个手势,他养了多年的独角兽从树丛中走出来,欢快而轻盈地向着青年跑来,结果样子很可笑地把他扑倒了。
青年爽朗的笑声在林间回响。他怀念地摸了摸独角兽的脖子,正要坐起来,感觉胳膊被人扯着。一看才知道是魔法师按着他负伤的手臂,手心里生出淡而温柔的光。
那道光如此温暖、如此轻柔,像羽毛一样轻抚过青年那因连日作战而些许倦怠的心灵。
魔法师为他施行了治愈魔法,青年很快就感到身体上的疼痛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微笑着向魔法师道谢,魔法师却垂着眼睛转过脸。他手中的光渐渐湮灭,青年看不清魔法师的表情。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他,但是他又觉得有些事不需要问,不需要说,只要他们两个人明白就够了。
独角兽绕过去咬着青年的袍子,魔法师的手伸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青年听到他叫他的名字。
很多时候,用眼睛看不清的东西,还是闭上眼睛去看比较好。魔法师这么说。他并没有再靠近些,只是把手覆在青年的眼睛上。
晚间清凉的空气从魔法师的指缝漏进来,浸润着青年的脸庞。摆脱了身体的疼痛和白日的喧嚣,思绪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某处。之后回想起来,也许是魔法师的手让他如此安心,身心都得以放松。
两个人缄默地就这样在一起,直到魔法师收回了他有些麻木的手,低声说,我回去了。青年睁开眼,看见深蓝的天空,以及魔法师远去的背影。
直到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他才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第二天,王都传来坏消息,某位大臣串通了若干权贵以及国王的四子,意图篡位,向正在交战的邻国屈膝求和。
青年急切地找将军商量对策,将军的态度却十分含糊,话语间透露出摇摆不定的味道,失去了平日的风度。青年镇静下来想了想,大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然而他不可能坐看父亲有生命危险而不顾。青年迅速做出决断,召集了较为亲近的兵士,赶回王都。
回到王都,却见到一片平缓祥和的景象,青年心中又惊又疑,暗暗后悔自己是否过于莽撞急进。假使篡位之说是真的,说服将军带领军队调头威压甚至攻破首都似乎是更加上乘的选择。那么如果他只是因为心中对亲人的牵挂,就带了这么点人马回来想要挽回局面,实在算不得明智。
可是,消息传来那一刻的忧心却是真实的。并不是说他有多么信任国王,而是他希望国王是个值得信任值得尊敬的父亲。加上养育他的父母也住在皇宫,亲情催促着他回来。
青年在城外犹豫了些时候,决定做无事状入城进宫。直到他见到安然无恙的国王才恍然大悟,自己也许是被用计试探了。
国王与他至无人处,恳谈了许久。国王坦言,他这样玩弄青年的亲情与忠诚心是错的,这绝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然而政治有时就是利用手边的一切,与对手和盟友在心理上博弈。这一次的事勉强算是给他上了一课。
他很高兴青年没有迷惘地以他的亲人为优先,虽然这一点也许会成为他日后的绊脚石,但至少在今天,他很欣慰自己能够重新得到这样一个儿子。
这一次与强邻正式开战,国内并不团结一心,权贵们各怀鬼胎,他一个人实在无法保证继续维持原有的平衡,因此他希望能尽快为青年举行汪汪汪礼,兼册封仪式,正式确立他的皇子地位,赋予他合法继承王位的权利。
国王又说,听闻他在战斗中负伤中毒,内心确实牵挂,他的养父母更是忧心忡忡,这一次回来也能借机多陪陪他们。
青年很感激国王的用心,尽管对他的做法还存有一丝疑虑,但他选择相信亲父的话,顺从他的安排。
青年提起魔法师前几天夜里孤身去找他,为他疗伤这件事,希望册封后能够赋予他应得的名誉与财富。国王答应了他这个小小的请求。
宫中的人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青年的成人礼。青年接受了宫廷医师的复诊,确定魔法师的治疗是及时而完美的,再用这个事实来安慰他慈爱的养母。
青年不曾冀望魔法师会主动来找他,只是有那么点希望自己汪汪汪的那一天能够见到他。
国王在那一天召见了魔法师,在众人面前赋予他光荣的称号和令人羡慕的财富。青年对父王的这个举动有些意外,但又不好推却他的好意,只得在内心祈祷魔法师不会对他有误解。
魔法师不卑不亢地谢绝了国王赠与他的财富,提出自己只希望能够获得进出王宫图书馆的资格。国王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这个要求。
青年的汪汪汪礼那一天,整个首都都沉浸在欢腾、激昂的氛围中。他站在高台上接受民众的注目和景仰,内心的情感复杂得难以言说。然而那个唯一能够牵动他的人,他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青年了解魔法师,知道他不喜欢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总是静静地退到一旁冷眼旁观。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小小的不甘,为什么魔法师不能为自己破例一次呢。自己多么希望他能够目睹自己被人民、被自己的父亲承认的那一刻。
在这一天的晚宴上,没有任何人见到过魔法师。也没有人在意他,一个济济无名的魔法师。有的人也许想巴结奉承他,但是无从下手。
青年在觥筹交错间度过了大半个晚上。当他带着一身酒气,些微落寞地回到自己的寝宫,推门却看见魔法师已经瘫坐在舒适的软椅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诧地问道,赶紧关上门。魔法师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结结巴巴地说,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青年使劲摇了摇头,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魔法师如此失态散漫的模样。同住的那几年,魔法师也极少喝酒,终日与红茶为伴,今天怎么会醉到这个地步。青年确定了眼前不是自己的妄想,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近。
魔法师见他靠近,展露出孩子般肆无忌惮的笑容,用足以让青年整个人为之一振的溺爱口气呼唤了他的名字。碧色的眼瞳里完全没有了平日的自持与理智,满满的喜悦看得青年不想、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扶养自己长大的人,竟然可以美得如此令人神魂颠倒。魔法师一遍又一遍地用有些含糊的嗓音呼唤青年的名字,青年几乎要失去最后的那一点控制力了。
魔法师醉醺醺地提起往事,夹杂着对青年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指责,言语颠三倒四。青年可以想象他事后如果回忆起这些将会多么羞愧,恼羞成怒也是再自然不过的。
白天的汪汪汪礼和册封仪式也让青年的头脑有些飘飘然,他把酒瓶放到一边,轻轻抱起烂醉如泥的魔法师。
魔法师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凑近了。青年还来不及意识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感到魔法师嘴唇上微凉的触感。
他吃了一惊,感到一阵恍惚,好像进入了更加违反常识的梦境,难以置信地拉开魔法师。魔法师依着他的臂膀,沉沉地睡着了。
青年确定他不会再有什么胡来的举动,也没有要吐的迹象,把他抱到自己的寝床上。晕晕乎乎地帮他脱下了外套,为他盖好被子,青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一言不发、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赶到前线为自己疗伤、又什么都不说就离开的那个魔法师吗?
他对自己,自己对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抱着这样的疑问,混杂着白日里复杂的心情,以及胸中复苏的对魔法师的爱怜,青年和衣睡下。
魔法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金色头发那么柔软,他的手如此温柔。他的一切都映在青年那苍穹般清澄的蓝色眼眸中。
这一夜,这一生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