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姐》封十八

70、秦久

　　子时，还有一段时间。

　　今夜客栈诸多事，看来有人是等不及要见我了，那我也只好赴这个约，会会这个神秘人。

　　潭水清寂，倒映着一轮弯弯的月牙，这里是唐门中人日常汲水之处。

　　潭底原本有暗道通往后山禁地，不过早就被堵上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这个地方。

　　年幼时到了夏夜，我和唐小宝会到这里来捉萤火虫。看着那绿莹莹的幽光，一团团，一簇簇地绽放在手心里，便是苦学一日仅剩的欢乐。

　　自从他和莫绍荣在一起后，我怕触景生情，会尽量避开此地……

　　今夜，避无可避，独坐潭边。

　　只听得夜风簌簌，后山松竹繁茂，婆娑作响的枝叶间，杜鹃鸟正咕咕地啼叫。山涧溪流潺潺汇入潭中，不远处又有飞瀑悬在石崖间，水声哗哗昼夜不绝。

　　热闹的夜，却又是那么的空灵、寂静。此时，若是奏上一曲《良宵》，便正好应景。

　　只是可惜，像我这样的人总是难得清静。吊桥的对岸正立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朝我走来。

　　月光相照，那人影渐渐显露。

　　乌黑紧束的发髻，年轻英俊的脸庞，寒芒四射的眸子，笔直有力的身量，一把古朴的长剑像沉睡的猛兽，悬在腰间。

　　好一个锋利的少年。

　　不仅锋利，还很危险。

　　杜云卿反复告诫过我，不要擅自接近此人，他要是来找我能躲则躲。原本我也没觉得眼前之人有什么特别的，被他这么说来说去的，我心里反倒起毛。

　　不禁心跳加快，手脚也略有些发麻。

　　“原来是秦少侠。”我客套道，“别来无恙。”

　　“夫人果然还是来赴约了。”秦久答非所问，“我还担心夫人不来。”

　　“不来？秦少侠在我客栈中一会儿行侠仗义，一会儿又纵火生事，不知道唱得是哪一出？”我慢慢试着运起功。

　　“秦某不过是学夫人，调虎离山。”秦久越走越近，都快要过桥了。

　　调虎离山？是啊，还有之前杜铮铮的事，反正我和他肯定是敌非友，那不如先发制人……

　　心念方起，我的袖中猛得飞出一条白蛇，连蹿数丈，在空中散成漫天银蝶，直扑秦久面门而去。

　　忽而，寒光几簇，顷刻便被不远处的少年人悉数斩落。

　　好兵器，好身法，却是于我不利。

　　暗器以远程为多，往往给对方留足了反应时间，伤得了一般的蟊贼，可到了真正的高手面前，不过是一堆烂铁。

　　“夫人是想试试秦某手中这把新剑？”秦久气定神闲，收剑入鞘。一只脚已迈过了桥，又朝这边走来。

　　心下一紧，我一个纵身飞上了一旁的石台。

　　“这就是唐门的待客之道？”秦久仰头看着我，冷笑，“数月不见，夫人变得如此小家子气，我们怎么说也算老相识了。”

　　“我就喜欢站在高处。”我淡淡道。

　　“所以你要跟着杜云卿混。”话音刚落，青袍少年已经了我面前，“也许会摔死。”

　　石台狭小，两个人，四只脚，简直要挨在一起说话。

　　我不禁皱眉，往一旁的崖壁上靠了靠：“少侠也变得无礼了。”

　　“无所谓，只要脖子不疼就好。”他双手撑着栏杆，回头看我，“我生平最讨厌有人站在我头上说话。”

　　“秦少侠深夜约我至此，不知有何贵干？莫非也是为了化燕草？”我瞥了他一眼，不客气道，“我实话相告，化燕草留在暮云宫了，少侠想要，得北上冀州，来我蜀中实在是南辕北辙。”

　　“怪不得，夫人至今还在这里藏头缩尾的。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连化燕草都没拿回来。听闻你当年千里迢迢去暮云宫就是为了化燕草，如今无功而返，这掌门的位置恐怕又悬了。”

　　“不劳费心。”

　　“女人，就是如此浅薄。为了些情情爱爱的事，什么都不顾了。”秦久叹道，“你是一定要跟着杜云卿吗？这世上其他男人都死光了？”

　　男女之事，光用情情爱爱就解释得了吗？他这么想才叫浅薄。

　　我回击道：“人各有命，少侠为何不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家务事？”

　　“是啊，铮铮又落到杜云卿手里了。”秦久盯着我，目光幽幽，“所以你说，我又该拿杜云卿的女人如何？”

　　“你想怎么样？”我将五指聚拢，掌心霎时凝起一团墨色的浓雾，“少侠可莫要托大，我又不是铮铮，真打起来，你未必讨得到便宜。”

　　“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秦久瞟了一眼我的手，摇摇头，又撑着栏杆去观赏底下的风景。他的眼神在飞瀑、溪流、幽潭、密林、山石间转了一圈，“好男不跟女斗，就算打赢了也不光彩。”

　　“再说，打来打去也解决不了问题，秦某还是想和夫人交个朋友。”

　　“秦少侠是习惯半夜把女人叫出来交朋友么？”我在石台上望着这茫茫夜色，顿觉无语。

　　“我可不是在和什么女人交朋友，而是要和唐门的主人交这个朋友。”秦久微笑道，“半夜不过是机会难得，杜云卿盯人盯得真是紧，你真的受得了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我听铮铮说，你在暮云宫时，他将你日夜锁在石阵里，你还没有过够这种日子？你无端被人幽禁了这么多年，错失掌门之位，有家归不得，就一点也不恨他？你就从来没有动念要杀了此人？你的武功虽只是寻常，可毒术了得，若是有合适的时机，反倒可以另辟蹊径……”

　　“听不懂少侠在说什么。”我皱眉道，“我和杜云卿怎么样，是我的事。不劳少侠费心。”

　　“呵呵！”秦久笑得森冷，“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杀了那杜云卿，往后让江湖众人奉唐门为尊，也未尝没有可能。”

　　“你当我唐依依是傻子吗？这些话骗三岁小儿都不管用。”这人真是无聊透顶，我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脑子有病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和杜云卿有何仇怨？”

　　“夫人如此执迷不悟，是要与我极天盟为敌了？”

　　极天盟？三个字，听得我心下一凛，直愣了一瞬。

　　“你是极天盟的人？极天盟不是……”

　　不是树倒猢狲散了吗？在杜云卿一剑斩了盟主柯慕久之后，这个以铲除暮云宫为己任的武林联盟，就此土崩瓦解。

　　“这世上只要还存在暮云宫，就永远都会有极天盟。”秦久的脸上流露出名门公子惯有的神采与倨傲。

　　“我父亲在世时曾说过，江湖年轻一辈中既有才貌，又有胆识者，莫过于唐门毒仙子。没想到他看错了人，夫人还真是叫人大失所望……想当年唐门为了挤进极天盟，费了多少心思，表了多少忠心，没想到他老人家身死，你转头就上了杜云卿的床榻……还真是人心凉薄。”

　　“原来秦少侠是柯盟主的公子，失敬了。”说来话长，便是无话可说，我只好客气了一句，“反正化燕草之事，我俱已告知。时辰不早了，少侠若无其他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且慢。”一把长剑挡住了我的去路，“你之前所用的暗器，可是唐门的暴雨梨花针？”

　　“当然不是。暴雨梨花针状若飞花，速度也要快得多，须臾间就能把人射成筛子。”

　　“那叫什么？”

　　“千蝶弩。”

　　“那暴雨梨花针呢？我到现在都未见唐门的人用过。”

　　“暴雨梨花针在三十年前就悉数销毁了，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怪不得唐门给我们的暗器机关中，从来都没有暴雨梨花针……连你也没见过，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可我们在和暮云宫交手时，见过此物。”

　　什么意思？暮云宫？还有暴雨梨花针？

　　我抬眼看向秦久，头大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秦久冷冰冰地望着我，他的表情彰显着内心的不满，好像在等我拿出个更合理的解释。

　　我解释不了。暴雨梨花针历来都是禁售品，只能自用。锻造、出库、入库、销毁都要登记造册，门人不得私铸私藏。我虽然没有见过暴雨梨花针的实物，但历年库房的记录都翻过。

　　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出现在暮云宫手里？唐门和暮云宫历来也没有合作。从我外祖父开始，我们一直是向着极天盟的。

　　只是那些武林名门嫌我们没有什么入流的武功，又不遵循中原礼俗，迟迟不肯松口让我们加入。柯慕久总是用朋友这种模棱两可的称呼来搪塞我们。

　　可朋友终究不是自己人。我还记得秦久上次是怎么说我们的，不见光的人。

　　足以见得他父亲在背地里对唐门的态度。

　　“秦少侠方才能将我袖中之物认成暴雨梨花针。”我抬手看了眼衣袖，“想必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暴雨梨花针，那你们的人又如何断定暮云宫使用的暗器是我唐门之物？”

　　“总有些老人见过。”秦久抱起双臂，“就算不是真正的暴雨梨花针，那些暗器也的确是唐门的路数。现在，秦某只想确认一件事，夫人是否真的要与我极天盟为敌？”

　　“唐文昭现在是掌门，也许你可以去问问他。我有很多年没管唐门的事了，你也知道，我现在连家都归不得……”

　　“可是我听你舅舅的说法也颇有道理。毕竟你和杜云卿关系匪浅，掌门铁令又在你手里，只有你才能调用库房的藏品。我还是觉得你更可疑一些……”

　　“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不依不饶让我感到厌烦，“等我拿回了掌门之位，门内事务必定是要好生整顿一番。届时再替少侠好好查一查。”

　　“届时？再查？”秦久冷笑两声，“只要你还和杜云卿搅合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届时。”

　　“什么……意思？极天盟还想左右我唐门中事……阿嚏！”夜风袭来，鼻子犯痒，我扶着崖壁打了个喷嚏。

　　“那我们拭目以待。”秦久瞥了我一眼，“相信有朝一日，你自己会来找我。”

　　“起雾了，秦某先行一步。”

　　他身形一闪，如鹰隼般，一跃而起，消失在夜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