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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he Burial of the Dead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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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corpse you planted last year in your garden,
Has it begun to sprout Will it bloom this year
Or has the sudden frost disturbed its bed
Oh keep the Dog far hence, that's friend to men,
Or with his nails he'll dig it up again!
You! 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mon frère! […]
T. S. Eliot, The Waste Land,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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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很多死者。
争斗的依然争斗着,仇恨的依然仇恨着。分离的无法找到,相爱的也仍然相爱。但这荒弃之地上的一切不过是现实短暂的残影:他们都必将回归根源之涡——是的,推测娜塔莉娅走进的那扇门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完整地回到一切的可能之中,再在某天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和组成出现在世界上。
而切嗣还在地上执着地奔走着。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执着于什么。切嗣离开了娜塔莉娅也就没有了交谈的对象,这给他获取信息增加了困难;但是他所能作的便只有观察,于是他必定能找出切嗣行动背后的逻辑。
那是几乎让他发笑、又让他肃然起敬的愚蠢目标:这个连自己都没能够拯救的男人,天真地运用着他的冷酷,想要去拯救并无关系的人们。
啊啊。
这是多么的、几乎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愚蠢。
这是毫无意义的十字架。
你没有被选定。你的牺牲是空虚的。你拯救不了任何人。
他在切嗣耳边言说着到达不了的诅咒——或说是忠告。考虑到切嗣不可能听到,那么这果然还是诅咒吧。
他看见了更多的死者。
他们都经由切嗣的手而来到这荒弃之地。有些流连片刻便即离去,有些则更长些——但是他们迟早都要离开。在他们其中,时间最长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她是被无辜牺牲的人质——当时那伪装成抢匪的魔术师意图利用她逃走:当时他已经在这小镇上留下了足量的“炸弹”,只要一得脱身就要把这整个小镇炸上天以断绝后续追踪的可能。知道了这个事实的切嗣,用一颗起源弹同时收获了她和魔术师的生命。
她是在切嗣拆卸那些复杂的魔术陷阱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当她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蒙住头痛哭起来。这对他是个难事:他现在学会了怎么将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迅速塞进那道门扉——可是他没办法对嚎啕大哭的女性动手。(卫宫家的根性,或许)事实他一向不擅长这类事情:安慰、疗伤、诸如此类。但下一刻,她已胡乱擦了把脸,将暴雨一样的诅咒投向了在深夜仍然工作的男人。
他并没有说什么。
事实上亦没有什么可供言说的余地。他不是杀人者,亦非受害者;既没有辩护的意愿,亦无同情之念。更何况——这简直是老生常谈的冗言了——这本来就是不具意义之地。
因为他们都已死了。
女人很迟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同伴。
“你也是被他杀的?”
他直觉否认,又觉并无意义。但女人已将他的沉默视为肯定,低声咒了几句(这几已成为她的习惯)后才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大约是死后的某个步骤,”他看着他们身后的、那扇隐约存在的门扉,“直到我们去往应该去往的地方。”
“你是说这里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国?”
“二者皆非。”
他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啊。”女人仿佛燃着火的视线追着切嗣,“——那就是地狱了。”
她生动的愤怒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新鲜。毕竟,在这里可激动的事实实在太少,他已经逐渐习惯于这荒芜了。死亡已从你身上剥除所有正常、所有意义、所有让你能够觉得你是“实存”的东西——但你还在这里。这是真正的废弃。他羡慕这女人的激烈,却也不由揣测她的愤怒要用多久褪色成悲伤,又有多久会从悲伤磨灭成淡漠——然后她也会从这里消失,和之前的无数人一样。
除了他仍将独自留在这里。
自然,这一切他不会对女人述说。真相,和这里的一切一样,都是无意义的。
第二天,切嗣去了女人家中。她的丈夫自然不会欢迎他——这说法过于客气,事实上气氛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看到切嗣腰间的配枪,他不怀疑那丈夫会冲过来。而他们的女孩正站在门边,拖着灰扑扑的兔子玩偶,纯黑色的眼睛中包含着疑惑。
女人踉跄从虚空中奔向她的女儿——双臂亦只在她幼小的身躯上交错而过。她骤然扑倒在尘土里、痉挛着、挣扎着,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自己,像是被陷阱所困的濒死的兽,徒然张着口、却没有一点儿声音的。
他淡然地望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切嗣那边。
魔术师杀手并未在那仿佛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下退缩。没有说一句话,切嗣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的现金,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
她的丈夫浑身战抖起来。他的眼睛爬满了血丝,鼻孔开合如同奔牛——谁都能看出他是用多大的力气压制着自己不扑上去。最终他只是粗暴地一把扫开了那纸包,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迸出来:
“我的妻子——可不是这种东西!”
似乎无法理解父亲的怒火,门边的女孩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切嗣一语不发。他黑色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所有的、属于“卫宫切嗣”人的部分都埋在了冰冷的面具下面——这面具从娜塔莉娅死后就从未摘下来过。
“Get out !”
迸出两个字眼的男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克制力。一眼也没有看那些落在地下的钞票,切嗣转身离开了破旧的公寓。
铁门哐当一声在门后撞上了。
那女人会留在自己的孩子身边吧。他无所谓地想着——但事实出乎他所料。她一言不发地越过了空白的荒弃之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你为什么要来?”
他问,并不期待早已知道的回答。
“我要诅咒他。”
她说,不是对他、不是对自己,而是将灼着狱火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切嗣后面。她的脸庞犹如古老的女神塑像:一种凝重的肃穆。
“我要看他得到应有的报应,让他十倍经受我所经受的,让他的心都沉到地狱的火和黑泥里去。”
他看着这复仇女神的化身,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当然她不知道,再多的诅咒也不过是掷入虚空;可是他却知道这迟早都会有。
看吧,切嗣。你杀掉的人恨着你;你救了的人也不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躲在窗户后面,用惧怕和憎恶的目光为你送行。你没有回去的地方,没有等待的人,你以为你是机械,可是你并不是,你会疲惫,你会损坏,你以为没人能看见冰冷面具下的你,可是我知道,可是我听到,我听到你的哭声,那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许多年前你迷失在雪天的时候并无两样。
而我现在已不能再一次找到你、拉住你的手了。
为什么还行这并无益处的事呢?
为什么还怀抱这明知无稽的愿望呢?
他将叹息无谓地播撒在虚空之中,而一无所知的魔术师杀手只是向前走去。他沉默地走过夕阳下的街道,走过从百叶窗里透过的目光,走过身后女人永不止息的诅咒,走向下一处、再下一处的战场。
然后切嗣捡到了那个孩子。
说是孩子是因为很难辨别她的年龄。一开始他亦不确定那是“她”。她的头发短得像刺猬,身材细瘦,甚至看不出一点女性应有的曲线。这样的娃娃兵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但是他——和切嗣——很快就发现她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大。
“你是谁的人?”切嗣操着不熟练的本地语问着。
她微微动唇,说出一个名字。
“……他的部队现在已经被政府军歼灭了。”切嗣告知着,但她的眼神说明她早已知道这一事实。或许他们的补给早就出现了问题。或许她正是从某场战斗中走散、失去方向,卷入战斗,最后奄奄一息地被切嗣发现。
“你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她没有答话,视线一次也未离开过重叠着锈黄水渍的天花板。
切嗣停止了追问。他离开房间,并未关上门。
“他会对她做什么?”一心复仇的女人走近他,问着。
“什么也不会做。”他不由自主地带了辩解的意思,“他又不是恶魔。”
她从鼻间送出嘲笑:“对你而言当然不是。毕竟你是他父亲。”
说着她将自己简化为一缕无形的思维隐藏在这荒弃之地的角落。自从她发现了矩贤和切嗣的关系她就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尽管他始终能感觉到她冰冷不绝的诅咒和炽热的愤怒。
女人真是可怕,他想,说出来的却是其他的话:
“我们这么像吗?”
“你以为呢?——怪物。”
她锐器般的诅咒自脑后刺过。他并没有反驳。
事实上,“卫宫矩贤”正是卫宫切嗣孜孜不倦地追捕着的那种魔术师。矩贤从来不考虑“人”和“物”的区别,一切对他都只是魔术研究的材料,就连魔术师同类也并不例外。这点一早就已经注定:自从矩贤接受卫宫的魔术刻印开始。
他仍然记得移植魔术刻印的时候是在祖父的工房。密密地排满在墙上的书籍犹如蛇鳞一样,用昏暗的眼睛注视着屋中的两人。矩贤不喜欢充斥工房那种死去昆虫的味道:接近尘土,又掺了一丝近于腥甜的死气。(或者那是矩贤祖父的味道:因为自从矩贤接手工房后,就再也没有闻到过了)祖父将和服半边袖子褪下,露出缠绕上臂的银色刻印,一条条指给他形成的年代:这些属于最早的卫宫,这里是曾祖父,这里是祖父。
那一刻矩贤觉得“卫宫”像是一条银色的蛇,将他们的□□如蛇蜕般弃置而任意伸展身躯。他有点儿恨它。但很快“卫宫”就要靠他供养了。
转移刻印的过程并没有那么快。他们在一年里做了两次移植。等到刻印和着魔术完全离开了祖父的□□之后,他开始衰老如一垛将融的雪——混着泥沙和尘土的、半是冰半是水的一小团暧昧不明的遗迹——但他仍然活着,躺在榻上,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握住他的。
他说矩贤,看着你要遵循的道。
从那时起矩贤即知道了。他是踏着祖父的尸体前进的,就像他的祖父是藉着他的曾祖父而成为了魔术师,而他也将再一次地、以自己的死亡和全部去养育他的孩子。
直到名为“卫宫”的蛇能够窥见深渊之底。
那之后矩贤用了很多年去研究魔术。卫宫家的特性是操作时间。这是一种并不实用的魔术——至少、在矩贤之前都是如此;而它看来也无法到达根源,甚至是擦过边缘。他们在时钟塔不受注意,在远东也是个例外:一开始是退魔者,后来却成为了魔术师。矩贤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某个卫宫决定的。这些事实反而没有如魔术刻印一样代代相传——因为源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划下的道路。
矩贤是在切嗣的母亲死后才真正认清自己的本质的。
不,不是因为她的死去结束了他“平常人”的生活。甚至也不是因为死者使他悲痛。恰恰相反,是因为矩贤面对着妻子的尸体,却只产生了理性上的丧失感。
为何如此呢,矩贤感到了矛盾而反复询问着自己。矩贤从未感觉到自己具有感情上的缺失,即使他的感情并不丰沛,他也可以断言他爱着自己的儿子,一如他尊敬自己的祖父。虽然他现在无法发自内心地悲痛,他当年也曾经真正地在妻子身上感觉到了爱。
那么,现下这种空缺,又是因为什么?
矩贤抱着幼小的儿子离开了医院。那时正是深秋。切嗣——当时还没有名字——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圆滚滚毛茸茸地睡在他的臂弯里。相当沉重,但是他甘之如饴。那天对卫宫的魔术刻印虎视眈眈的魔术师终于追了上来:因为妻子的病他们已经耽搁太久。他们在郊外截住了矩贤父子——这家族出名孱弱而他们势在必得。
但是他们最终付出了代价。之前没有人知道卫宫矩贤具有固有结界等级的魔术;而之后他们知道了:用生命作为代价。
矩贤擦去溅到切嗣脸上的血,这动作惊醒了切嗣,他睁开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那一刻矩贤忽然明白他的人生中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孩子——不,没有什么比“卫宫”更重要。甚至——说不定——矩贤产生的爱情也不过是为了“卫宫”的延续。这个念头让他的胃纠结成一团,银色的蛇在他肩胛上嘶嘶叫着,申明着自己的存在,将他蜿蜒引到那条一早就就规定好的道路上去——
此子的起源为承继。
矩贤安静抱着他的孩子站在深秋的夜里。并没有风,冰冷的寒意如具实质那般穿过他的衣服将潮湿的手指贴进他的骨头缝里。觉醒起源者必将受制于起源,他咀嚼着这句定则,看着孩子犹如深井的眼睛。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只能是魔术师。迟迟没有到来的悲痛因为这认知瞬间切开了矩贤的心流出大团深黑的血:因为妻子的死。因为自己这样的残存。也因为孩子伸出了手、天真无知地拍着他冰凉的脸颊。
即使这样——卫宫还是断绝了。
他望着忙碌的切嗣,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看着完全陌生的外人。虽然挂着卫宫的家姓,切嗣却永远不会听到那条银蛇的嘶鸣。或许这在他们的起源上就已经写定了:矩贤需要去继承,而切嗣只是在切断。
切嗣终于决定了什么。他将手中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重新走进卧室。床上的人没有移动半分,像是已经死了。至少也不是活的。
“这边在追查你原来部队的势力。”切嗣说,他少有地听出了魔术师杀手的犹豫,“这里对你已经越来越危险了。我可以带你走。”
“……走?”
半晌,她慢悠悠重复一遍。
“你的名字是……不,这不重要。我会给你做新的身份证件。你要来吗?”
没有反应。
切嗣淡漠地看着她,最终丢下一句离开房间:“或者你想死在这里。”
床上的人没有开口的意欲。她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个女人和死已经没什么差别了,他想,她不可能选择继续前进。
“当然她不应该跟他走。”复仇的女人说着,仿佛这情形是她乐见的,“跟着那个男人只会把她送进地狱。”
他不去理会她:她接近无可理喻。而床上的少女就像应和着她的希望一样,并没有起身的任何意愿。
似乎也对她感到了失望,切嗣离开去购买日用品——他们也被迫短暂地离开了驻地。回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少女的状况。
“她还活着。”
“你不想她死去。”他指出这点,“你应该承认。”
“——死有什么好!”这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多日沉淀下来的愤怒骤然喷发出来,“难道要像我这个样子跟在自己的仇人后面,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办法伤害他吗?还是留在我的女儿和丈夫身边——看着他们把我忘记——或者只知道悼念我——就这样哪儿也去不了吗?”
他看着女人——她因为这愤怒而显现出来,但她已经变得更像这空白之地凭空升起的一团漆黑的火焰,头发和衣角都在小口啃噬着周边的空间——他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少妇的形象了。
“不要看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掀起衣角蒙住了头,“……我已经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他任由她再度隐藏了自己。那样的愤怒必然要付出代价来维持,他应该早知道这一点——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响声。
那是小小的、却没什么奇怪的声音:饥饿而造成的腹鸣。
床上的少女睁开了眼睛。第一次地、她那无表情的茫然融化成了困惑。
“……为什么?”
她小声自问着,将手盖在了上面。
肚子不理会主人的困惑、再一次地叫了起来。卧室的外面传来的三明治香气变得鲜明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站起来、蹒跚地走了出去。
切嗣正在吃着他简陋的晚餐。出来的少女让他惊讶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她捂着肚子的手。一瞬间——只有那么短的时刻,他觉得切嗣像要哭了。
可是切嗣并没有哭。他站起来从购物袋里取出纸杯蛋糕推到少女面前:“先吃这个吧。”
少女甚至都没有犹豫。她吃得太快以至于微微咳嗽起来——切嗣给她倒了水。三个纸杯蛋糕很快就消失了。
最后她抬起头迎上切嗣的视线。
“我叫什么?”
“舞弥。”切嗣并没有惊讶。他平静道出写在那份新的伪装证件上的名字,“久宇舞弥。”
如果可以活着,谁会想要死去呢——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颗被他遗忘已久的、嵌在颈骨里的子弹再度暗暗地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