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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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过去之后是五月，南海岛屿的夏日远比其他三海来得要早，也会更长。对于巴特里亚岛及周边海域来说，却是上一年的冬季过得特别漫长。
突发事件发生在五月中旬。
那天Kaito一如往常，去集市的店主那里打工。似乎是人品已经被那位温厚的店主完全认同了，即便还没有身份证明一类的证件，Kaito的工作性质也在不知不觉中由零工向酬金稳定的长工发展。
“不用放在心上，对于我们这种小岛屿来说证件并不必要，重要的是人心。”老板娘抱着孩子如是道。
比之那些不幸的家庭，店主夫妇要幸运得多，他们在海军刚到这座岛上时就已经接受过排查，而且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们的孩子在数月前就出生了，或许是店主平日里行事良善积福，即便在母亲腹中时受到过惊吓，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仍非常健康。
“谢谢。”Kaito对老板娘报以感谢的微笑。然而越是感受到这个世界人们给予的温暖，在他的内心深处反而芥蒂愈深——“因为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啊”——即使知道这样的感慨毫无意义，也仍忍不住想。
午后不久，Kaito向店内坐镇的老板娘请假。
“没问题。”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带了点担忧地道，“今天从早上开始就觉得Kaito你的情绪不太对，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不，没有什么。”Kaito摇摇头温和地答道。
在获得准可后，Kaito摘下围裙离开了小店，直线地向回海岸小屋的方向前进。
没有发生什么，这并非说谎，今天目前为止确实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在Kaito身边发生。只是老板娘的感觉也没有错，Kaito的确情绪不稳，原因并非是某件实际存在的事，只是从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直觉一般的坏预感。
从小屋中传出惊呼：“——露玖さん！”——在偏僻的海岸上被浪声掩盖。
Kaito回到家中，看见的是露玖倒在客厅地板上、捂着腹部，明明痛苦得连表情都扭曲了，却仍强忍着不叫出声的景象。
——坏预感以突如其来的模式应验了。
露玖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直到Kaito冲上前扶起她，她才意识到Kaito的归家，并稍微放松了一点。
“不……要……”
紧绷的神经哪怕只有一点点放松，也可能导致全盘崩溃。露玖在数秒之后便昏厥过去，却在昏迷之前，还抓着Kaito的衣袖，虚弱地恳求着。
连忙将耳朵凑过去的Kaito，在露玖失去意识前听清了她所表达的意思。
「不要去医院。」
“……”
青年抱着昏迷的女性，陷入了沉默，眼中闪过挣扎和纠结的情绪。
没有错，海军还在岛上没有撤走，现在去医院之前半年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可是，现在如果不送露玖看医生，实在很难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她的生命将会何去何从。
（要怎么做……？）
Kaito飞快地回想自己在这座岛上经历的人事物，甚至是更久之前……还与家人一起生活时学到过的一切知识。然而那些知识不是没用就是浅薄，都无法应付现在的状况。
脑海中闪过了许多面孔。失去了妹妹的男孩儿、失去母亲与手足的少年、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女儿的父亲……
——正是海军的清查和严酷的手段令这么多人失去了至亲至爱，所以露玖绝不能送去医院，在海军离去之前，她不能被医院记录。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吗？）Kaito用手掌撑住额头，合上眼，（快想起来，一定要想到！）
【“妹妹没有了……”】
【“海军——！把我的妻子还回来！”】
【“呜哇……妈妈……！”】
……
【“年轻人还是多听听老人言得好。”】从失去亲人的人们痛苦的合声中，一把衰老平静的声音响起，【“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也是有执照的医生。”】
青年忽地睁眼：
“……有了！”
******
露玖从昏睡中醒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当她渐渐恢复意识，睁开眼睛时，一个穿着白色外褂的老人坐在床边，平静地将一杯清水递给她。
露玖用无力的手托着杯子，疑惑而警惕地问：“请问您是？”
“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个退休已久的医生罢了。”老人戴着老花眼镜翻看着手中的一本医术，“你是因为身体本来很健康才能撑到现在，别再做乱来的事了，否则下一次可就不是只睡两天就能了事的。”
露玖将手移到腹部，垂下眼帘。她的身体是自己搞成这样的，自然知道老医生所指，但却并不会听从他的医嘱，毕竟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平安出生，她还得继续延迟孩子出生的日期，直到海军彻底放弃。
“我已经训过你丈夫了。”老医生突然道，这第一句话让露玖一愣没能理解。
“真是的，所以我才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作为妻子的你乱来，身为丈夫的他竟然也不制止，就这么放任你……就算是不具备医学知识的普通人也该知道，超过妊娠期的孕妇有多危险，何况是强行延长妊娠期！”
老医生的语气突然强烈起来，怒气冲冲道。
“那、那个！请等一下！”露玖总算从老人的长篇大论中反应出了关键词，连忙打断，“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Kaito他……并非我的丈夫。”
老人也一愣，“不是你丈夫？那是你的亲人？”
“不……也不是。”露玖摇头，“Kaito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的人，半年之前还与我毫无干系。”
“……”老医生沉默了半晌，开口：“既然你们并非很亲密的关系，那他怎么会——”
那个年轻人这么长时间坚持到图书馆来翻阅医书，向自己请教如何照顾孕妇，而且——
“请您……救救露玖！”
两日前，青年气喘吁吁地冲进图书馆，在自己开口训斥之前就急匆匆地将目的说出口，急切地恳求他以医生的身份去治疗一个孕妇。
——那样真切的口吻，情绪中满满的焦急，令已坐镇图书馆多年的医生无法开口拒绝。
在他了解情况，并为露玖做过检查之后，发现了露玖乱来的生活方式和糟糕的身体状态，并在紧急治疗后将青年大骂了一顿。而那时青年也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吐一字，将老医生暴躁的斥责全部承受下来。
“你们不是夫妻也不是亲人，那他怎么会甘愿做这些？”老医生狐疑地问时，露玖露出了愧疚的苦笑。
“因为Kaito是很温柔的人呀……”这位女性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对理应不算亲密的青年的微妙自豪，“他所做的这一切更证明了他的温柔，不是吗？”
老人无话可说——那名青年随时随地表露出的，确实是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温柔。
……
当医生从露玖的房间推门出去，看见的是站在走廊上安静沉默的蓝发青年。此时青年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一贯的温和微笑，整个人散发出十分低落的气息。
“别担心了，露玖已经醒了。尽快把孩子生下来就完全没事了。”医生侧过身，让青年能看见屋内的情况。
露玖坐在床头，虚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向Kaito挥了挥手——然后房间外青年一直紧绷的神色立即松了下来。
虽然毫无关系，但毕竟是朝夕相处半年多的人，更何况无论是露玖还是Kaito，两人都是内在温柔的人，Kaito无法做到对露玖的生命危机视而不见。
“谢谢。”青年的嗓音略微低哑，重复说道，“谢谢。”
******
露玖的危机看似已经过去，实质上，却远远没有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一个简短的开始。Kaito为此十分担忧，却因为知道露玖有自己的苦衷而无法直言劝阻，但对于三番两次被拜托的医生来说就没有顾虑。
直到五月的末尾，海军逐渐从巴特里亚岛上撤走，露玖仍没有放弃延长妊娠期的行动。这样执着的做法被老医生看在眼里，逐渐也意识到了什么。
……
从七月开始，Kaito显得愈发沉默。露玖直到他沉默的原因，却只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Kaito会担忧是自然的，从他去年九月入住开始，至今理应到了露玖的产期，露玖的体态却仍像六七个月的孕妇。虽然也有可能是露玖体质特殊而稍微延迟了一点点日期，但Kaito却从露玖的神色中感觉到，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的。
直到秋初之际，一场Kaito所不知道的对话发生在露玖与医生之间。
“实话告诉我，露玖，你到底将孕期延长了多久？”医生苍老的脸上全无玩笑的意思，严肃地问道。
露玖坐在藤椅上，阳光穿过窗户洒落在肩头，她抚着隆起的腹部几分钟无言，最终用平淡的语调道：“……是从去年四月开始的。”
“十六个月！露玖，你——”老人觉得自己的眼珠快从老花眼镜后面跳出来了，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露玖神色淡然，老人未说出的话她当然明白。
极端地减少食量，仅摄入足以维持生命的养分，以及减少活动，甚至是用少许的药物——当然还是以前两者为主，毕竟药物可能会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
为了能在不伤害腹中婴孩的前提下尽可能延长孕期，露玖竭尽了一切办法，将自己的健康作为代价消耗从而坚持至今，也导致了如今自己的身体极度虚弱。
之后轮到医生沉默。老人想了很多，最主要自然是围绕着露玖这么做的原因。
其实早在初次见到露玖时，老人就隐约从这名年轻的孕妇身上感觉到什么，只是无法确定，而现在，在几个月的相处之下，他几乎能猜到事情的缘由。
“你就是海军要找的人？”老人在沉默之后，以露玖措手不及的直截了当开口问道，“去年开始，海军在这片海域翻天覆地寻找的人。”
面对老人几乎是陈述语气的问话，露玖攥紧了白色的裙边。她无言许久，终究却是轻轻点了点头。
“去年盛夏时，海军登陆了邻岛。我孙女住在那儿。”老人突然道，“她还很年轻，但已经和人结婚，甚至要生孩子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虽然我不同意她那么早结婚生子，但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
说着，老人原本温馨的怀念语气突兀地转变成无比冷漠，“但在今年年初时，她被海军杀死了，一起死去的还有我未出世的曾外孙和为此抗议的孙女婿。”
“——！！”
露玖的身体从脖颈到脚踝都完全僵住了，低着的头甚至没有因为惊讶而下意识地抬起，露出此时她惊恐的表情。
当露玖终于抬起头时，医生又面无表情地对她冷冷补充：“不只是我的孙女，今年春天开始，附近好几个岛上就不断有人被海军带走，从去年开始怀孕的孕妇、刚出生的婴孩……然后他们消失了，再没有回来。”
“……”露玖咬住嘴唇不说话，她又一次低下头，微卷的刘海遮住了表情。
这是罪。
露玖从一开始就明白，要生下这个孩子，光靠丈夫和自己的牺牲是不够的。从她选择这条路开始，甚至从她与丈夫相遇开始，这些无辜者就无法避免要死去，即便他们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
Kaito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他对自己隐瞒得很好，露玖一直知道。但Kaito同时也应该明白，露玖不可能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后退，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使我现在放弃，无辜的生命也无法回来。
女人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正视失去孙女的老人严酷的目光，脸上满是坚定。
——即使如此。
——即使背负上无法偿还的罪孽，我也无法后悔，也绝对不会后悔。
因为“让孩子安全出生”的意志，对身为母亲的她来说比什么都要强烈。
比之前更久的沉默，屋内安静到了空气都快要停止流动的程度。
许久后，老人的嘴角终于微微牵动。就在露玖以为会受到更强烈的指责和痛骂时，老人反而沉重地叹气，脸上刻板的冷漠瞬间消失不见。
“即使这是你的错，我也无法责怪你了。”他仿佛在原本就已年迈的年纪上又苍老了十年，皮肤的褶皱更加凸显，语气却比之前与露玖对话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轻松自然，“你的决心既然如此强烈，并为此犯下如此大的过错，就不能轻言放弃。”
“等等，您的意思是……”露玖满脸惊愕。
“我会帮你。”老人平静地说，“不为你也为你的孩子，即使要让他为母亲的过错赎罪，也总要让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说。”
老人注视着完全怔愣住的露玖，作为一个女人来说，露玖其实还非常年轻，却已经作为一个母亲背负了沉重无比的事物。
他无法恨她，这是真心话。露玖的神情与孙女在世时一模一样，那张在他看来才刚脱离孩子的范畴不久的年轻脸庞上，洋溢着浓厚温暖的母爱。
那是种即使沾染了生命的罪恶依然不会被玷污的爱。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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