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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六章·下 ...

  •   帝都的夏日,暑气颇烈,但暮雨之时,总有几分湿润的凉意。东市的承平街多古玩店铺,虽非富商高官出入之所,街道却亦宽敞平直,两旁槐树浓荫遮天,经过微雨膏沐,碧意尤鲜。街道东西走向,斜阳的微光从街的那头静静淌来,照见整洁的商铺与衢巷,只觉现世清宁、岁月安稳。
      暮色烟雨中,一名少年独自走过街道,撑着半旧的纸伞,伞纸上的竹枝绘纹已显模糊。时有马车、行人自他身旁经过,唯他的青衣身影,洗净铅华,与之无涉。偶有雨水沿伞骨滑落,溅在他的绫衣上,润湿了袖口处绣着的竹枝暗纹。
      这名青衣少年正是谢浅之。这日午时,他与其兄在书斋内闲谈,谢深之似不经意地提及,曾于此街一家玉器店内,见过一枚和阗玉佩。当时因故未购,之后一直念念不忘,甚以为憾。谢浅之默默记下,于此时前来寻觅。虽不知玉环是否尚在,聊尽心力以求无憾而已。
      他沿街走来,终在一家店铺前停驻。铺面楣梁雕纹古拙,了不染尘,一副集句而成的楹联颇有意趣: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门前垂着湘帘,似有淡淡茶香自帘内透出。晚景槐荫,帘垂暮雨,便是这样的沉定安稳。匾上的“翠微堂”三字,正是谢深之所言的店铺名。
      他收伞入内。短廊中竹席铺地,纤细的竹篾织为如意纹。复行数步,绕过一面素纨紫檀的屏风,顿觉如入琼林。四周玉光辉映,雅意清致,令人只觉肌骨莹润、心怀幽远。
      室内东壁列橱中,多为大件的玉雕,价格不菲。西壁格柜中,置着不少小件的什物,玉枕玉匣之类不一而足。南壁上则累累垂挂着无数的玉制佩饰,但多为廉价劣玉,雕工朴拙,但不乏形制可爱之物件。偶有清风穿帘而入,满墙佩环轻击,清音如水。
      一名中年男子自内室走出,简单的燕居之服,笑意平和,颇有儒商之意:“不知公子需要什么?”
      “请问,此处可有一枚和阗玉佩,上镌‘永矢弗谖’四字?”谢浅之回以微笑。
      “镌字的玉佩有很多,和阗玉的也不少。方才公子说的那四字,可是出自诗经中的‘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谢浅之轻轻颔首。
      “公子请稍等,容我进去查找一下。”男子转身走入内室。
      谢浅之在堂内缓步走动,浏览着各种玉器。目光淡淡,连看到店中最名贵的玉雕时,亦无波动。毕竟他出身侯门,阅尽浮华,再名贵的玉器也只作等闲。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格柜的角落处,那里陈列着一支玉笛。比起他的“拂云”玉笛,此笛玉质远逊,做工也普通,但令他留意的,不是玉笛本身,而是笛身上的刻字。他正欲拿起玉笛细看,忽闻屏风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他闻声回头,正见一名少女绕过屏风,出现在视线中。七分旧的浅枫色束腰绢裙,袖口处微露雪裳之色,衣着与容貌一般恰到好处,怡心悦目却又并不出众。但若仔细留意,即使在她温言浅笑时,眉目间也有一丝若即若离的远意,若凉露沾衣。
      正是慕冰润。此处离她所居的安顺坊不远,这日她前去坊间购书,离开书肆时,正值零雨其濛。雨意温凉,沾衣轻濡。而她抱了一叠从旧书堆里淘到的古书,散卷佚简,经不得雨。恰见路边有一家玉器店,楣梁古雅,便欲入内暂时避雨。
      两人皆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各有瞬间的讶然,旋即恢复平静。
      “谢公子……”
      “慕小姐……”
      两人一齐出声,又一齐略带尴尬地微微一愣,再一齐相视而笑,无需言语,已彼此明白了心意,不再虚礼。她走上前,目光扫过他面前的格柜,亦最终停留在那支玉笛上。她把古卷放于一旁桌上,轻轻拿起玉笛,看清了其上刻着的一首五绝:月色庭中淡,梅花落有声。玉笛空在枕,雪尽已三更。
      诗并不见佳,却令她莫名怔忡,目光久久不能移开。心中似有隐约预感,终会一诗成谶,却无法明晰。如望见天际暗云低垂,却不知,何时何处将风雨满楼。
      一阵匆匆而来的纷沓足音令她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跑入店中,径直来到南壁前。男孩踮着脚,仰着头,努力在满壁的玉饰中搜寻着什么。终于,他伸出手,取下一枚玉佩。玉色清澄,形如水滴,上系浅碧丝绦,下垂淡青流苏。玉虽不佳,形制却颇为可爱。男孩笑逐颜开地把玉佩递给女童:“阿珠,你上次说很喜欢的,就是这个吧?”
      女童点点头。
      男孩的声音稚气却认真:“阿珠,我把它买给你,你答应以后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女童侧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为什么啊?”
      男孩挠挠头,似懂非懂地说:“我娘说,娶新娘子要用聘礼,聘礼就是送给新娘子家里的礼物。收了谁的聘礼,就会嫁给谁。我怕你以后收别人的聘礼,就先送你一个。这样子,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
      满壁玉饰映着斜晖,晶莹透亮,如浸于软水中的琥珀,是凝固的光阴。有风吹过,佩玉轻响,和着男孩清脆如铃的童音,似一场细密的春雨,满室氤氲。柔润的玉光中,女孩笑如晨曦,直能照亮观者的眼睛。
      看着他们,慕冰润微微笑了,笑意有些恍惚。一旁,谢浅之静静看着她,看她怅惘的微笑,觉出了心谷的旷寂,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听见遥远的回音,连绵轻响。
      窗外,斜晖渐敛,暮雨渐疏。
      那简衣的中年男子自内室走出,男孩立刻拿着玉佩跑上前:“叔叔,请问这个多少钱?”
      中年人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答道:“一钱银子。”
      显然,这枚玉佩的市价不会少于四钱白银,他是故意压低了价格。但男孩并不知道这些,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小布囊,倒出里面所有的铜钱,逐一点数。但最终结果令他很是泄气——没想到,努力积攒了半年的钱,仍不够买一块玉佩。他沮丧地垂着头,不敢直视女孩的眼睛。
      “小弟弟,你刚才好像数错了。”清和的声音。
      男孩抬起头,正迎上谢浅之的笑容。那优美的暖然笑意令他微微愣住。
      “让我帮你再数数吧,好么?”
      男孩不由自主地点头。
      谢浅之接过钱囊,轻轻点数铜币,意态悠静,仿佛在闲阅古籍。数毕,他笑道:“小弟弟,下次数钱要仔细些,这里恰好有一钱银子。”
      男孩喜出望外,递出钱囊:“叔叔,我买这个。”
      目送两个孩童欢笑着离开后,谢浅之将一些银子递给中年男子:“谢谢您。刚才的玉佩,就当是我买下了吧。”
      中年男子本不愿收下,但看着谢浅之真诚的目光,终未推辞。这时,又有两人进入店内。首先绕过屏风出现的,是一个容色明丽的少女,紫衣羽钗,顾盼生辉。随后出现的素衣少女,轻簪挽发,容颜幽丽,有晚秋之寂、曙月之清。谢浅之曾见过她们,正是那夜在画舫上诗惊满座的小姐与其婢女。慕冰润也认得素衣少女——名满一时的林家才女,林澈。
      三人蓦然相遇,皆是意外。林澈的神情依然冷淡,只在目光扫过谢浅之时,微有波动。紫衣少女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礼:“又见面了,谢二公子。”不及他还礼,她已转向中年男子道:“请问,这里是否有一枚和阗玉佩,上刻‘永矢弗谖’四字?”
      谢浅之微感惊讶。竟这么巧。
      中年男子托出一只小巧的木匣。开匣的刹那,清光透出,映亮了他的眉心。一枚古玉佩静躺于匣中,通体莹白无瑕,如一泊皎洁冰雪,入目便是清凉。玉身之上,镌刻着的正是那四字——“永矢弗谖”,誓永不忘,如此决然的诺言。
      “对,就是这枚。”紫衣少女嫣然一笑,“请问,此玉售价多少?”
      中年男子转向谢浅之:“方才,这位公子似有购买此玉之意。”
      谢浅之已肯定这枚玉佩即其兄所念之物,因而问道:“店中可还有相同或相似之玉?”
      中年男子摇头道:“此种玉佩,仅此一枚,其中有个传说——前朝有位公主,被一个年轻的宫廷乐师的笛声所打动,一心恋慕着他,并托人送给他一枚无字的玉佩。后来,皇帝决定将公主嫁给朝中元老之子。临近婚期时,公主终于下定决心,通过心腹之人传言给乐师,希望他能带她逃离皇宫。但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披上嫁衣的前夜,终于等到了几片碎玉——乐师亲手摔碎了她送给他的玉佩。她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枯坐了一夜,翌日依旨出嫁。之后,她再未见过他。
      在她迟暮之年,忽有一日,辗转听闻了那名乐师的死讯。那时,无情的时光早已消磨了她年少时的爱恋,她甚至不再记得他的音容。然而,当她偶然看见一枚玉佩,连新婚前夜亦不曾哭泣的她,竟悄然落泪——那枚玉佩,竟与她送给他的玉佩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玉佩上多了这四个刻字。无人能说清那枚玉佩的来历。有人猜测,是年老的公主记忆模糊,那只是一块相似的玉佩。也有人认为,当年乐师托人还给她的碎玉是假的,他一直珍藏着玉佩,并刻字于其上……
      这些市井传说,就当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此玉确是上品,雕工纯然,不见斧凿之迹,恐怕不易找到第二枚了。”
      众人听罢,各有触动,一时默然。偶有雨丝斜飞入室,晚风中似有轻叹之音,恍若闲花落地,侧耳无声。
      谢浅之向林澈道:“我本欲代家兄购买此玉。上次家兄亦听闻了小姐的诗文,想必他若得知,亦会赞同此玉由小姐保存,方是相宜。”
      林澈侧头看向他,目光清定,他亦坦然回视,不避不闪。她有刹那的失神,随即转开目光,声音依然淡淡:“谢谢。”
      慕冰润注意到她刹那间的异样,心中暗有猜测。她看着架上的一方镇纸上,向中年男子询问:“这只青白玉镇纸应是产自洺山吧?”
      男子点点头。
      她微笑了:“的确是好玉。”说着,从桌上拿起古卷,转向谢浅之道:“后会有期。”转身正欲离开,却不料他自她手中拿过书卷:“一起走吧。”
      微微一愣后,她眸光轻动,随即微笑:“也好。”似乎未曾察觉林澈投向她的目光。
      林澈握着玉佩,目送他与她走出店外,无言垂眸。玉佩上的字迹,仿佛要烙入掌心。
      门外,雨住云散,风朗月明,秾叶间偶闻夜鸟啼啭。月华如清釉,照得街边积雨空明,屋上瓦当幽润。树影投于石墙上,似水墨画卷,清幻飘渺。夜色中的物景,与白日里相比,似有微妙的变化。默然并肩前行,只觉长街无尽,此情此景宛如梦寐。
      终是她打破了寂静:“那曲《梅花落》……”不由想到那笛上诗句,语意微顿。
      他便续道:“仍是时常吹奏的。”静了静,又道:“东州的夏夜……”
      “已久未得见了,但想来,那月光还是一样的。”回忆令她微露笑意,欲言又止,“那时,真的未曾想到你那般言语。”
      他自失一笑:“我亦未曾想到。”
      “却也不算谎言。”
      “也许吧,”他低头微笑,声音似喜悦又似怅然,“无论如何,也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明明只有数面之缘,却仿佛相交多年的故人,早有默契。屏烛夜游,说彼平生。不必言尽,已彼此知悉心意。
      忽然,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奔跑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未婚男女执手同游,明明是不合礼法的举止,她却未觉不妥。寂寂长街上,足音空落地回响。她不记得自己已多久未曾如此恣意地奔跑过。似一只初飞的鸟,泠然御风,独与天地往来,什么都不必虑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看着彼此气喘吁吁的模样,相视而笑。宁如坊多为平民所居,此时夜深,户中灯火已熄。白日的烟尘散去后,街巷异样的空寂。比起世家聚居的城北,此处街窄檐低,却令人觉得夜空无限浩大,星辰清冷欲滴、触手可及。
      夜色之下,空街之中,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她走在他身后,走过他的影子,与他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街边的一户庭院里栽有白色的夹竹桃,花枝逸出墙来。衬着暗沉夜幕,花色清明,邈然如云。优美如斯的花,却含有剧毒。她知道,美得不真切的,常是危险的幻觉,譬如此刻。她需竭力保持清醒。
      终于,他们转入一条小巷。长巷幽深逼仄。月光洒落,似晶莹露水,湿润了石板缝隙中的野草。巷子尽头,一爿白墙黑瓦的小院。石墙斑驳,紧闭的木门朱漆剥落。布幡轻轻扬起,招展着一个“酒”字。这家小小的酒肆,无声无灯,早已打烊。
      他取出钥匙,启了锁,轻轻一推,木门吱嘎洞开。走过院中湿滑的石径,草木掠衣,夜露微凉。草尖露水盈盈,似细碎的星光。夜露的气息中,弥散着木樨的芬芳。
      穿庭入室,唯见室内一片黑暗。他娴熟地推开窗牖,卷起竹帘。她于门边伫立片刻,双目渐能适应黑暗。穿户而入的月光中,室中一切逐渐清晰起来。酒肆朴素得略显简陋,然而陈设井然,窗明几净。室内微有酒香,于清嘉月色中悄然浮动,情味醇淡隽永。
      他正要点灯,却听她轻轻道:“不必了。”
      他并不惊讶,因他初至此处时,也曾被这清好的月色所惊。两人立于窗前,并不言语。她无需问他为何有这里的钥匙,他亦无需解释。窗外,几枝红叶微掩明月。不知何处有小池,风中隐约传来三两声蛙鸣,探不清夜色的深度。墙头有大丛的晚香玉,花瓣略染锈色,行将萎谢。夜气恬淡,花香已不如盛放时浓郁,但散得极远极清。月光仿佛洗过,沉淀了所有杂色,只余极至的纯透幽明,静静勾勒着窗内人的轮廓。
      “你在准备科考?”他的声音在寂静中亦不突兀。
      她默认了。这本是她早已规划好的道路,不知为何,此时却察觉了心底的徘徊犹疑。清夜太寂,月光太静,令她有些惶惑不安。
      “半个月前,我偶然来到这家酒肆。它本是一对老夫妇所有,经营了大半辈子。但因将要返乡颐养天年,意欲转手。来到这里,总能让我安静下来。我想我是喜欢这里的,便购下了。‘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有时我想,今后若能亲自经营这家酒肆,春醪独抚,荣枯自守,也是好的。”
      她又何尝不向往这样安恬豁朗的生活?但她早已知晓,这尘世中,越是纯简的愿望,离她越是遥远。于是愈发孤绝执拗,抱残守缺。
      他取下佩笛,执管静奏。她扶着窗棂,默然倾听。两人之间,籍着一支清远的笛,完成无需言语的交流。依然是《梅花落》,令她想起那个东州的春夜,她于回燕居中望见吹笛的少年。曲调未改,静夜依然,唯有情怀不似旧时。笛声如水,况味清沧,浸透了月光与夜气,漫上生之河滩。临水照影,连魂魄亦觉澄澈,静看过尽千帆、沉舟侧畔。只是一支曲子的时间,她却恍惚觉得,须臾之间,人世已历千年。
      再无人能奏出如此笛声。连他自己,亦不可再。
      他放下玉笛,回身看向她,神情静寂,显得郑重。那样明澈的目光,令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但目光里的专注与认真,避无可避。他的声音仿佛自她的心谷深处响起,很远,又很近:“若总是一个人在这样的月夜里,终会寂寞。今后,我能与你一起经营这爿酒肆么?”
      踌躇已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他微感释然。
      曲高和寡,弦断无人听。“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已是寻常。但她能听懂他的笛。于是他以为,若能与她一同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这冷暖自知的生涯,便不会再清寂如斯。
      对她而言,宁静与安稳一直如同海市蜃楼。但此刻,它第一次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早已冰封的心湖竟起了涟漪,不复镇定。他清和的声音令她依稀望见了故乡的月色。南州的月光更静更清,洒于枝叶上,映得叶片澄透空净,如同冰纹琉璃。幼小的她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轻声吟诵古诗:“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那一瞬,她的心软弱如幼童,不由自主的,即将点头应允。然而,就在那一瞬,她看见了窗外枝叶间闪逝而过的衣影。那是含,如影子一般悄然跟随着她的含,她从遍地鲜血的山谷中救出的含,为了她再度霜刃染血的含……
      “直接或者间接,多少人因你而死。你的命早已不是你一人的。你必须学会对自己残忍。”那个人的声音自记忆深处响起,令她的神思陡然清醒。仿佛自梦中醒来,一晌贪欢,枕边衾上犹有余温,却因世事迫促,不能再存半分留恋。
      他和她并非传奇中的才子佳人,各自背负着并不单纯的身世。纵然此刻风月如梦,一切亦只能到此为止。更何况,这是一个局。她已看出,那个玉器店内的中年男子并不懂玉,而关于玉佩的传说亦是早有准备。谢浅之代其兄前去购玉,恰恰遇上看中同一块玉佩的林澈,也许这只是巧合,但若加上林澈对谢浅之的态度,与紫衣少女的微妙的眼神,一切就不再简单。她知道,自己在无意中走入了别人的局,既如此,何妨将计就计,再布设一个局中之局?
      心念电转之际,幻影尽散。世事依然凛冽逼人,容不得她再沉溺半分。
      她垂眸轻叹,倦意尽露:“即使我愿意,亦是不能的。”
      他的心事了然如水晶,毫无遮碍的清明,反令她不适。但这场戏依然要演下去——她缓缓展开一个凄凉的微笑:“我虽非蓬门贫女,终是寄人篱下。父母双亡,家园尽毁……这些,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一向卑以自牧,不擅辩解。此时,唯有沉默。
      风过,院内枝叶微动,牵曳着半室树影婆娑荡漾,如置身水中,遥遥听着树声如潮,恍若隔世。
      他把玉笛递到她的面前,她接过。虽不知它是他从不离身的珍爱之物,但他的目光令她确定了他的心意。素手轻握的玉笛,光洁莹润,犹有他的体温,她的心却一寸寸凉透。原来世间最冷的,竟是人心。
      窗外,夜气清凉,草虫微鸣。横柯之间,月色幽明。
      她仰起头,一任破碎的月光迎面而来,微感晕眩。

      几场疏雨之后,西风初起,凉意渐浓。白露盈庭,木叶积阶。收扇入箧,轻纨改衣,见一叶之飘零,始觉秋光。菊酿初熟,蟹肥花暖,转眼之间已至重阳。市中熙熙攘攘,过往行人皆佩茱萸绛囊,食摊前氤氲着重阳糕的清香。各大酒楼中,以菊花、蟹肉入菜的食馔有数十种花样,菊露香茶、菊花醇酒之类,更是不可或缺。
      九九重阳,向有佩带茱萸以辟邪祛寒的风俗。诸类茱萸中,尤以吴地所产最佳。慕冰润正于街边选购吴茱萸,其叶湛碧,果实颗颗紫红,圆润如珠,触手留香。忽有卖花女童迎上来:“这位大姐姐,要买菊花么?”
      慕冰润正欲婉拒,目光却停在女童携着的花篮上——黄花紫英簇拥盈篮,朵朵大如握拳,零露泫泫。中有一枝,花色纯白,唯蕊心处微染檀色,犹如淡妆佳人,烟雨神情。此菊名为“白露”,品种珍稀,其花与金等价,慕冰润亦只在东韵候府中见过一次。
      女童见她不语,微笑着把花篮举到她面前:“这些花都很漂亮,大姐姐就挑一朵吧。”
      慕冰润微微一笑,拿起那枝“白露”,却见纤长的翠色花枝上,缚着一叶红枫。娇色晶丽,艳如胭脂,其上字迹,墨痕犹新:壶内芬芳酒,庭中浅淡菊。待君红叶下,风露欲沾衣。
      仅二十字的行书,足见宛然风致。虽无落款,她已知是谁,并不惊讶。
      “大姐姐若有心赏菊,嘉会坊的函园里有很多菊花呢。”女童笑声如铃,忽地转身跑进熙攘人群中,如游鱼入水,再难寻觅。
      嘉会坊虽是帝都内占地不小的一坊,却几乎全部土地皆被函园所据。函园曾是女相韶音的府邸,其规模之大、装饰之华,远逾仪制。据说,曾有臣下以此上奏女皇薰,女皇却不以为意:“韶相如朕之姊妹,以皇族之制建府,有何不可?”女皇对韶音的宠信,可见一斑。
      因韶音独爱秋菊之色,故函园之中,遍植菊花。凰兴盛世时,某年重阳之夜,帝都中的文人雅士受邀齐赴函园花宴。夜凉如水,园中菊海无际。轩廊厅堂之内,无不有菊。连屏榻、香奁、帷帐之上,亦绣以百菊纹样,尽态极妍。庭院花海之中,盏盏菊灯光华纯明,琴箫悠扬,宴饮尽欢。另有数千株菊,植于水晶瓮中,按“神、妙、逸、隽、妍、韵”之花品高下,砌坛数层,其状如塔。塔中置明烛数十,蒸染花色,兼之月光与清露,迥非人境。一弯弦月升至塔顶时,韶音自花海深处走出,素颜如月,轻裾如云,疑为天人。
      然而,这座盛极一时、曾被无数诗篇传诵的园林,已毁于宫变时的一场大火,结束于短暂的盛世梦幻中。紧接着的十年战乱,帝都局势几度动荡,迅速萧条凋敝,函园废墟亦无人打理。
      慕冰润进入函园时,天高气清,秋阳暧暧,斜照废园。四周寂静无人,唯见荒草如烟,淹没了路径。几朵野秸梗花于风中轻轻摇曳,素色无香。残垣断壁间,有蟋蟀的吟声。秋空高旷,云影缓缓逝过,四周光线时明时暗,光影变幻,常在幽微之间。
      昔日的歌舞繁华,终归了荒草尘埋。月盈则昃,盛世难再。
      她于园中渐行渐远,荒草没履,露湿衣袂。转过一座布满枯苔的假山,终于望见了菊花——不,不是菊花,而是茫茫无际的菊海。浅色霜菊,或纯白如雪,或淡黄若晖,盛放于醇浓秋光之中。花海中央的空地上,几树红枫秾艳欲燃。芳枝丽叶,清露有痕。滟滟红叶之中,隐见一亭。亭内木栏朽坏、朱漆剥落,但条木地面一尘不染,显然被细细清洁过。一人着白衣,佩白玉,倚柱独坐亭中,闲执酒杯。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待她穿过花海,衣摆上已染了清淡的菊香。分拂开横斜的枫枝,她拾阶入亭。
      亭中人并不起身,只颔首浅笑:“候君已久。”
      她的目光扫过半空的酒壶:“重阳佳节,于此清净之地,对菊独饮,闲赏红叶,谢大公子果然雅人。”
      谢深之微哂道:“今日在下贸然相邀,慕小姐应是早有预料吧?”
      她并不否认,转言道:“谢公子的局,可谓一箭数雕——林小姐才貌双全,对令弟颇有情意,更重要的是,林家的力量不容忽视。”
      秋风拂过杯中酒酿,漾起细小的涟漪。他微微摇头:“这些皆非最重要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慕小姐。”
      她正欲拾起栏杆上的一叶落枫,闻言,手微微一颤,随即拢入袖中:“冰润何德何能。”
      他的微笑漫不经心,目光却冷清:“慕小姐何必过谦。若人有所顾虑,则会变得软弱。但能令慕小姐在意的人,已经不在了。对于毫无防人之心的家弟,慕小姐实在太过危险。”
      “谢公子虽有在意之人,但如此一意孤行,恐怕亦非持久之道。”
      他饮尽杯中酒,淡笑道:“对于你我,哪里有‘长久’可言?”
      她亦笑了,自嘲的笑:“果然如此——彼此了解最深的,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真正的对手,却亦是唯一的知己……可悲么?”
      她静了片刻,垂首低声道:“又能如何……”
      “是呵,或喜或悲,又能如何?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西风微凉,沁衣如水。寂静中,偶有几瓣菊花因风飘飞入亭。望着地上的点点零落之菊,他静静问:“慕小姐听说过鸡黍之约的故事么?”
      她曾在一本传奇中读到过,那是一个关于重阳的故事——前朝有两个书生,虽家隔千里,却为莫逆。两人相约,于来年重阳之时把酒相聚。然而,一人因事所累,无法如期赴约。为不负故人“设鸡黍以待”的期约,他自杀之后,魂魄日行千里,越过千山万水,终赴了重阳之约。
      她凭栏看向亭外。碧空无痕,鸣雁薄云,红叶黄花,白露微津。澹远之秋,如此风物虽好,终待凋零。他的声音消散在清冷的西风中:“执念至深,则忘性命。”
      “想必谢公子亦知‘莼鲈之思’的典故吧。”
      ——张季鹰仕宦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鲈鱼羹,遂命驾而归。
      他置杯起身,悠悠道:“秋风起,季鹰归。而如今,即使欲归,又能归向何处?”
      他和她,皆无可以归去的故乡。她无法重回记忆中的故土,她亦不再是记忆中的她。而他从未有完整的家,更从未有过能予他温暖与安宁的家乡。
      谁念西风独自凉?
      他直视她,目光清醒如斯,了无醉意:“此次,慕小姐想以什么作为条件?”
      “冰润所求之事,对公子而言,十分简单——明年科考时,想必应称公子为‘北思侯大人’了。届时,东韵候妃娘娘必不会徇顾私情。冰润不揣冒昧,亦希望公子对冰润的评判,持正公心。”
      科考选官时,朝中的东州、北州两派势力,必然竭力争夺各自利益。简拔之士,非北即东。没有背后势力支持者,即使才华出众,亦很难入闱。
      “看来,慕小姐暂时无意加入任何一派。中立固然可以暂时明哲保身,却非长久之计。毕竟,要想在激流漩涡的边缘站稳,不是容易之事。”
      “多谢公子提醒。但如此一来,至少目前,冰润与公子还不是绝对的敌人。”
      几枝红枫伸展入亭,他立于栏前,抬手轻折了一枝。纤枝上枫色娇浓,璀璨欲滴,兼之白露淡染,愈显娟好。他将枫枝递到她面前:“成交?”
      菊海之上,暗香无限,浮动秋光,仿佛无尽的前尘往事,落尽苍茫。
      她接过枫枝,声音轻而坚定:“成交。”
      一只素蝶自花间飞出,渐渐入到亭中。秋蝶纤白单薄,于瑟瑟西风中飘忽翻飞,如一片即将消融的雪花。最终,他敛翼停在他的肩上。他亦不去惊扰它。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亭外澄静如潭的秋色,各自静默。许久,白蝶方才展翼飞离,悠悠逝入菊海。他目送着白蝶归去,微微一笑,声音淡定:“能与慕小姐共演此戏,一定十分有趣。”
      她亦笑了,举目望向秋色最深处:“但愿不负公子所望。”
      亭外,凉风如丝。落英缱绻,露浥清香。

      帝都的明湖秋色,木叶微波,白露秋水,被无数诗章传诵。以桂棹兰桨,泛游于千顷烟水,情怀旷远。若要俯瞰全景,则须登上湖畔的兰津塔。据说古时塔边有一渡口,附近芳兰滋茂,故以“兰津”为名。如今,古渡残迹早已湮没于芦苇荡中,而古塔之下,年年此时,秋兰如期盛开,馥郁馨芳。
      这日晨时,雨后新晴,湖山寂寥。水雾未散,秋意幽浓。湖畔古塔千寻,塔下引水为池,池边以长木板搭为步桥,铺展曲折。桥边郁草幽浓,蝴蝶兰于草色中成片绽放。丛兰滋美,露华清冷,纤茎承露,淡蕊含芳。花色皆紫,而深浅不一,如丹青染色,层层泅晕。步桥之上,一名少女缓然独行,雪衣缟裳,浮香萦袖,环珮轻鸣。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容色冷艳,态度幽闲,似银碗盛雪、明月藏鹭。
      终于,她于步桥尽头止步。临风近水,独立于斯,她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神色静穆。据民间传说,明湖之神又为司掌医药之神,故常有人于湖畔祭祀,为患病的亲友祈求早日康复。少女弯下腰,将一张笺纸轻放入水。笺纸极薄,触水即濡,字迹很快化开,只能隐隐辨出最后两句是:愿以此鄙命微身,换陈氏之余生安乐。癸亥年九月,林澈拜上。
      这名以文章祭祀于水神的少女,正是才女林澈。
      看着诗笺消失于水中,她轻轻一叹,似有隐忧。这时,身后传来足音,由远而近。她已特意将侍女遣开,此时此刻,还有谁会来这僻静之地呢?她略感诧异地转身,只见一个碧衣人影正沿步桥行来,头戴竹笠,笠沿上垂下大幅白纱,飘飘拂拂,似将半身笼罩于淡烟薄雾之中。清风烟波中,那人怀捧秋兰,瑶华随步而响,幽兰逐袂而生。渐行渐近,终在林澈面前停住,摘下竹笠,露出一张少女的娟好素颜。
      少女眉目明秀,一袭纨衣浅碧,宛若新荷裁成。青丝如水,垂泻及腰,以一绦碧色绢帛松松绾住。无钗无佩,装束清简,而举止间的从容韵致,绝非寻常少女所有。她看向林澈,凝眸微笑。笑意煦暖,令人不由自主地亦感欢愉。与林澈的高洁冷艳截然不同,她的美,似晨光下的一泓春水,柔和温存,予人抚慰。
      “夏姊姊。”林澈微微垂首,竟有些不知所措的羞赧。
      此碧衣少女,是陵阳夏家的嫡传独女,名为夏馨。各大世家之间,常相互通婚,林、夏两家亦有姻亲。每逢节日仪典,两家之间免不了相互走动,故林澈与夏馨自小相识。夏馨虽仅长林澈一龄,若细究族谱,却比林澈高一个辈份。林澈极少对人假以辞色,唯有面对夏馨时,孤傲神情才会如冰涣释。
      “阿澈果然在这里啊,”夏馨把怀中秋兰递予林澈,浅笑相询,“好看么?”
      芳兰纤妙,不盈一掬。翠叶紫萼,清露微莹。
      林澈轻轻颔首:“是姊姊采撷的?”
      “方才过来时,于晨光烟霭中,见秋兰佳郁。思及古诗中‘兰泽多芳草’之句,虽无‘所思在远道’,还是忍不住采了一束。”夏馨以袖掩口,忍俊不禁,“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幼稚,也不难为情。”
      林澈的眸中透出一丝暖然笑意:“姊姊说笑了。”
      夏馨含笑转言:“若我未记错,陈姨最喜欢兰花,尤其是这种长于水湄的蝴蝶兰。以前每年此时,她都会来此观赏秋兰初绽。”
      她所说的“陈姨”,是林澈的继母。林澈的生母早逝,数年后,其父迎娶陈氏为续弦。陈氏性情温婉,待人宽和,因此颇得敬重。她对林澈的关怀爱护亦无微不至,可惜林澈似乎从不领情,对她十分冷淡。故林府上下对林澈的态度颇有非议,而林澈依然故我。
      闻言,林澈眸中的笑意迅速消散。
      “我听说,最近陈姨一直抱恙在床。方才,阿澈是在为陈姨祈福吧?”夏馨看着林澈,目光里有近乎忧伤的温柔。
      林澈别过头,看着一池澄泓秋水,沉默不言。湖风悠长,度水而来。茫茫芦花漫天浮扬,如絮如羽,飘旋着缓缓落定,轻若无物。夏馨的声音亦如这芦花轻柔,飘零从风:“旁人虽误解你,我又如何会不懂你的心思?”
      说着,她轻轻抬手,拂去林澈发上的细碎芦花,又理了理她的鬓发。这举动如此自然,仿佛是温柔长姊对自家小妹的温柔呵护。林澈眸光一暖,目光微动,不自觉地流露出真挚而脆弱的一面。唯有夏馨知道,看似目下无尘的林澈,不过是个恣意纵性的孩子,不擅表露情感,又执拗地不肯辩解。
      “阿澈,不要太为难自己。”夏馨的声音如清凉的泉水,是最温和的抚慰,“代我把这束秋兰送给陈姨,好么?”
      林澈终是轻轻颔首,启口道:“谢谢。”
      她知道,她是为她好,且她懂她。故这份情意不至于盲目,愈发令她珍重。
      “既然来此,我们到塔上去看看吧。”塔内有一尊明湖湖神像,亦是祭拜之所,故夏馨如此建议。
      古塔之内,愈往上行,愈觉木梯逼仄,两人的足音寂寂回响。终于来到了供着神像的一层。光线略显昏暗,淡漠斜光中,只见无数条雪白绢带曼垂而下,带尾处各纫有银铃一枚。塔上风大,绢带飘卷,兼之清响不绝,如雪浪重重,直欲扑溅人衣,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每条绢带上皆有文字,或祈愿祝福,或抒怀寄情。游人至此,可留墨迹。
      林、夏两人拂开层层累累的绢带,向内走去,望见神像。明湖之神塑为女身,芰荷为衣,芙蓉为裳,举袂流霞,凌波含睇。仙容端丽,却非肃寂,似以隐约微笑,来映照这人世的清好可喜。神像之前、幽光之中,一名少年静默独立,身姿清隽,衣袂飘旋,让人恍惚疑心是水仙湖灵所化。听到足音,他于飞扬雪绢之间蓦然回首,眉目温润,神色淡雅,如早春梨花。见了林澈,略感诧异之后,随即从容微笑。
      那一刹那,林澈微觉恍惚,仿佛四周的风声铃声都静止了,心谷旷寂如斯。她的神色异样虽只是刹那,却已被夏馨尽收眼底。联想到近日来林澈忽然对乐律曲谱颇感兴趣,夏馨心中隐有猜测浮现成形。
      这名古塔中的少年,正是谢浅之。每月此日,他都会独自来此,为谢珉祈求安康。
      最先打破寂静的,却是夏馨。她微笑着向谢浅之道:“没想到,今日有缘巧遇谢公子。”
      谢浅之并不认识夏馨,一时迟疑。夏馨善解人意,已含笑解释:“小女子姓夏,曾有幸在北思侯府内的晚宴上见过公子一次。公子于席上奏笛一曲,余音绕梁,疑为天籁。”
      谢浅之这才忆起那场宴会——不久之前,其兄邀请了夏家家主到府中游宴。席上,有人偶然提及希望聆听他的笛声。他素不喜以乐律作为应酬,但为了不使人难堪,奏了一曲《鹿鸣》,取“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意,也算应时应景。
      “夏小姐谬赞了。”他欠身一礼,温文尔雅,“然人力所及,终不及天籁之万一。”言语时,他目光清澈,神色认真,并非谦虚客套。
      夏馨摇头道:“庄生言:‘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却不知人本于天地,且蕴集天地之精华。人籁之音,由心而发,心诚无邪,则可通天地。人籁至真,则未尝不可与天籁等而视之。如此,方为‘齐物之论’。”未及他出言,她又自失而笑,“一番胡言妄论,让公子见笑了。”说着,目光落于他腰间,似略觉疑惑:“曾闻‘拂云’之笛,谢公子向不离身,看来是传言有误。”
      思及那支玉笛的去向,谢浅之心思微动,垂首默然。
      古塔之中,唯闻铃响不绝,如潮如汛。忽有琴声随风传来,奏的是《幽兰》古调。谢浅之步至窗前,寻声望去。塔上远眺,只见一天新凉,半湖素波。远处秋山如妆,霜华独蕴。日光尽展,雾霭淡收。有小篷扁舟,飘如一叶,自云水深处缓缓而来。琴声自舟内传出,悠扬于烟水之间。唯闻琴音,不见操琴之人。
      他能听出这是初学者所为。操琴技法虽不甚娴熟,但音韵之间,意态幽闲。琴技不佳,琴意却好。若有名师指点,假以时日,必有可为。念及此处,忽闻琴音一变。虽仍是《幽兰》之曲,但技法畅达,音韵圆转,似饱含了秋水气息,其境如幽兰在谷,隔岸而芳。如此旷远琴意,非精于此道者不能为,显然与方才曲调不是同一人所为。
      乍闻如此琴声,不免令人意酣神醉,而谢浅之略感诧异——幼时,曾夜夜在兄长的琴声中入眠的他,不会弄错弹琴之人是谁。这日天刚破晓时,谢深之便携琴出府。虽然说是“去会一个故人”,但谢浅之察觉了兄长抱琴上车时,神色间不寻常的意味。对于某些特别珍爱之物,一向平易近人的谢深之却有洁癖。譬如那把“催雪”之琴,谢深之收藏于书房琴台,向来不假人手,连近身侍女亦不能碰触。然而,先前弹琴之人所用之琴,听其音色,应该亦是“催雪”。不知那位“故人”是谁,才能令谢深之甘愿借出珍爱之琴?
      谢浅之正自揣测,却闻琴音又变。细辨琴声,此次是两人同奏一琴。究其琴技,一人纯熟,一人生疏,应是与谢深之与先前弹琴之人。谢深之似乎在以此种方式,向那人演示技法。琴声愈显清旷,那人的技法亦渐入佳境。两种琴声渐渐融合,若来若往,若断若续。如古潭印月,交相倒映,上下空明。若非深有默契之人,绝难为此。谢浅之不禁遥想,能与兄长深交至此之人,是何等风姿气度?
      琴声互答,如风中两片飘转的飞蓬,时分时合,愈显秋之旷寂。曲毕,余韵随波而逝。秋湖平远,依然是荻花摇落、白鸥浮翔之景。而听过琴声后,再举目望去,山姿水色已添了一脉清幽况味。舟已近岸,日升愈高,湖上雾渐稀薄。只见一人自舱篷中走出。素缎长袍,微透淡紫之色,若染霞在衣,举袖扬袂间,光华隐隐。如此风仪,唯谢深之一人而已。他回身扶出舱内另一人,举止格外细致温柔。被他如此珍重相待的,是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女,雪色襦裙,薄青的帛缦披风,清素如临水荻花。少女轻扶着他的手,来到舟头。见其背影,谢浅之只觉一窒。当她静静转过身时,他的预感终被验证——那迎风而立的少女,正是慕冰润。刹那之间,心绪茫茫。万千意念,如露如电,旋生旋灭。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只能是她。
      对于远处谢浅之的目光,她似浑然未觉,与其兄并肩立于船头,言笑晏晏。日光下射,湖水清滑,明可见底,若幽透水晶,锦鳞、蜉蝣、卵石,了了可辨。风行水面,波纹如縠,曳漾千里。潋滟水光,映着她眼底的温柔笑意。系着披风的穗带有些松散,谢深之抬手,细心地帮她重新系好。她亦静静凝视着他,情意缱绻,尽在不言之中。远远望去,情景如画,任谁也会以为这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古塔内,林澈侧头看着谢浅之。秋光透窗,清冷如霜。他立于满窗秋光之中,身后是古老的神像。无数细小柔软的尘埃,在斜光中缓缓落定。似久远的记忆,成灰成雪,轻柔飞舞,落于心上却唯有寒凉。红尘中弱水三千,他是最清澈的那一泓,连微微蹙眉亦令人不忍。此刻,他淡淡笑了,却无怨怼与悔恨。那样的目光太清太寂,即使心伤至深,亦不见阴霾。
      她能体会他的心境。就像幼时的暗夜里,阁楼中的烛火因风而灭,四周一片漆黑,她独自抱膝坐在从天窗洒下的微薄星光中。漫天星光,却照不亮一张床。她仰望夜空,手足冰凉。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时的茫然心绪,原是含笑的哀伤。此刻,她只愿能上前握住他的手,最终却静默伫立。人与人终是孤岛之隔,遥遥相望,鸡犬相闻,却永无往来。彼此的交流,如空谷足音,回声寥落,其实只是自己的。
      唯有夏馨察觉了异样——恋爱中的女子,纵使心机深沉,顾盼凝眸间,亦会泄露心意。幸福的恋爱会使目光透出只属于情人的温软。俗世中,最普通的女子,亦会因恋爱中而熠熠生辉。而慕冰润虽然在笑,但那温柔笑意只浮于眼角眉梢。她的眼眸深处,没有如水的温软,没有会心的欢愉,唯有冷静的审视与欣赏。谢深之亦是如此。
      旁观者清。夏馨知道,这只是一场戏,一场设计精妙的起承转合。预定的看戏之人应是谢浅之与林澈,而她只是偶然进入戏场的不速之客。但她的意外出现亦无伤大雅,因为谢深之知道,她会发现,但不会点破——那场北思侯府中的宴会,已在实际上确立了夏家与谢家的合作关系。她看着林澈,微感惋惜——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林澈与谢浅之都是不容于世的人,然而他有其兄庇护,而需独自担当家族重任的她,注定了悲剧。幽兰虽好,却只可生于空谷,不堪在丛林密野中,与其他草木争夺日光水露。
      但即使洞察如夏馨,亦不知此刻舟上看似亲昵私语的两人,正谈笑生风的,是何其冰冷的话题。
      “所谓‘男女之情’,即是如此演绎?”慕冰润轻声问。
      “或许,”谢深之微笑着执起她的手,展目凝望远方,“世间儿女情长,至深至久,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舟泊近岸,湖畔水草丰茂,浮叶点点。偶有水鸟掠过,音如竹鸣,衔叶而去。芦荻盈岸,秋风撼之,萋萋作响。
      两人的手,同样坚定,亦同样冰凉。携手交握,却仿佛只是握住自己的手。是那样可耻的孤独,不堪慰藉。
      她轻笑:“谢公子懂得?”
      “身处恋爱的人,再聪慧冷静,亦会盲目。所谓相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
      “公子不相信恋爱?”
      他水墨般的深眸中映出她的影子,笑意是阻隔了一切窥探的冰层:“难道慕小姐相信?”
      她不答,只是随手折了一枝湖畔荻花,声音轻柔缓淡,仿佛述说着遥远的传奇:“譬如这些荻花——世上有无数的荻花,尽皆相似。无论找出哪一朵,总有另一朵比它更美更好。没有哪一朵是不能被替代的,除非,你以为你爱它。若你以为你爱它,那它在你眼中便是独一无二的;你以为它独一无二,你便有了爱它的理由……如此循环加深,为自己构建出独一无二的美好幻觉,并且爱上这个幻觉,而不是爱着那朵真实的荻花。世人贪图‘恋爱’带来的愉悦与安慰,由此甘愿沉溺于幻觉,自欺欺人。
      “一切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富贵,敌不过光阴寸短、命运翻覆,世人是如此的软弱可悲。此种无力之感,令心中存有不能填满的空虚。空虚深窈如渊,则化为欲念。欲念在世,有万千形态——求钱、求权、求名、求认同、求陪伴、求内心安稳……如此种种,与寻求感情作为抚慰,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要借此填补内心空虚。”
      秋水长天,云水空茫。有渔舟往来,帆影点点,欸乃声声。渔家少女歌声清扬,隔水传来:“江上帆樯乱不齐,烟波望望妾心迷。何如化做东江水,郎若东时侬不西……”
      他淡笑着摇头:“多少痴人,执迷若此。‘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的欢愉。而恋爱时的一晌贪欢,常要以数倍的痛苦偿还。若彼此的幻觉皆能一世不灭,那么,这场成功的互利,或许能成就一段所谓的美满恋情。然而,梦终有醒时,更多的幻觉在现实中过早破灭。爱灭之痛,似由云间跌落地面。历此折磨,少有人能毫无怨尤。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之深则恨之切。多少佳侣终为路人,多少夫妻终为怨偶。世间最可畏的,正是如此善变的人心。”
      微风起于青萍之末,携着若有若无的凉意扑面而来,水气郁郁。所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原来,只是为了保存幻觉尚存时的记忆。
      “是呵,故你我之间,永不会发生什么。”她微笑,仿佛欢欣,仿佛哀凉,“谢公子有无兴趣猜猜,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男子,与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子,会有怎样的故事?”
      话音未落,小舟靠岸而泊,猝然一荡。她立身未稳,幸而被他扶住。那一瞬间,距离太近,她能闻到他衣上沾染的隐约清香。不是花香,不是熏香,她能辨出那是怎样的药香。微微错愕中,她蓦然抬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仿佛是临水而照,眼底的无情冰凉一览无余。明明是自己的,亦觉惊动。两人同时别开目光。
      “来日方长。”这是他给她的答案。
      而后,他先上岸,她扶着他的手,轻盈一跃,亦至岸上。这泊岸之处,古塔上已无法望见。戏已终,曲未尽,尚余一个余音婉转的收稍。两人沿着隐约小径,静默而行。两旁芦苇繁茂,轻雾犹存。一人高的芦苇,于风中簌簌作响。隔着苇丛传来的渔歌,模糊难辨,仿佛遥响在记忆深处。
      芦苇尽处,乃见岸芷汀兰,浮香淡淡。一如约定,他与她在此别离。
      她垂首微笑,温婉低语:“勿忘期约。”仿佛是含情脉脉的恋人,欲语还休。
      但彼此皆知,所谓期约,是一笔何其残忍的交易。
      “自不敢忘。”他施施然欠身一礼,携琴而去。
      湖风袭裾,芦荻如雪。行在满天飞扬的芦花中,却无一朵能滞留于他的衣襟。
      来日方长?望着他的背影,她默然一笑。他与她,都是没有未来的人呵……
      不知在风中独立了多久,她才缓缓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于身后的黑衣少年。
      “含。”笑意消失后的容颜,有一丝倦怠的冷寂,“查到了么?”
      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正如小姐所料,谢大公子收买了林小姐的近身侍女。”
      当日在翠微堂中,慕冰润已对那名为婵娟的紫衣侍女起了疑心,此刻终得确认。
      林澈到底涉世未深,虽然表面上孤高冷淡、难以相处,却绝非不近人情。观其侍女,可见一斑——婵娟的衣饰用度,其价值不下于林澈所用;婵娟明眸善睐、妙言解语的性格,亦非那些惯受约束、终日谨言慎行的仆婢能比。林澈未把她当下人看待,说是视同姊妹亦不为过。然而如此厚待,未能修成善果——人心常如饕餮之兽,永不满足,除非将自身吞噬。婵娟改变不了身为卑微侍女的命运,虽有一些美貌与一些聪颖,但与得天独厚的林澈一同长大,便如明月旁边的星辰,一切辉光被衬得黯淡。不平的心绪日积月累,早已在心中扎下怨毒的根,只待一个时机,便能迅速抽叶散花。
      没有人比谢深之更擅于培植这些恶之花,并令其绽放出幽艳的罪恶之美。
      唇边勾起一丝微笑,她似闲庭信步的赏花人,轻声低吟:“秋水婵娟,其葩也艳……”
      秋水与婵娟,与其说是人名,不如说是谢深之所莳的花名。
      黑衣少年递上一条绢带,柔白如云:“这是谢小公子离开古塔之前所写。”
      她展开白绢,淡淡墨香沁人,一首五律静呈眼底:
      泽陂岁暮凉,摇落寂兰芳。空守江湖远,相思岁月长。
      清秋尚未晚,白露已成霜。愿汝诺珍重,良辰与景光。
      她目光如水,微微颤动。手一松,轻薄的绢带随风飘远。
      这首诗应是写给她的。难道,他知道她将看见这首诗?从未有过的猜想猝然闪过脑海:已有两次“偶遇”的他,是否已经起疑?毕竟,他单纯却并不迟钝,许多事情不是不能想通,只是不愿恶意揣度。若他已猜到一切,却还愿陪她演完这场戏……她强迫自己止住思绪,不再深想。
      黑衣少年察觉了她的异样,但片刻后她便容色恬淡,恢复如常。
      “还有一个问题,”她轻轻笑着看向他,目光温暖柔和,甚至有一丝稚气,“等会儿回去,你准备做什么菜?依我看,前些天的如意卷、水晶鲙就很好。”
      他知道,她不过是要让他放心。
      她站在红尘茫茫的戏台上,一颦一笑,行云流水。他则是她的随身之剑,收于阴暗的剑鞘中,只待出鞘的刹那,清光忽闪,见血封喉。而后,再重归鞘中,一切了无痕迹。他只是她的剑,但他旁观了她所有的戏目,亦真亦假,或悲或喜。其中一切有迹可循的脉络,他看得分明。
      他再清楚不过,自从三年前离开南州,她不曾拥有由衷的欢悦,除了那一夜——那夜,谢浅之与她携手跑过寂静的长街。斑驳的树影里,踏着空寂的足音,她笑颜娟明。那是真正的笑,毫无掩饰与刻意,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那夜酒肆之中,月光浓醇如酒,只差分毫,她便会沉醉、便会应允。是他的出现,令她陡然清醒。而此刻,他竟开始动摇——当时的有意提醒,究竟是对还是错?
      然而,木已成舟,一切无关对错。
      此时,湖畔某处,林澈与夏馨沿步桥缓行。四周是澄明如镜的水面,风微起,涟微生。郁郁秋兰,临水滋荣。夏馨见林澈若有所思的神色,知她还惦念着方才在塔中遇见谢浅之一事。
      “此种兰花,临水而生。据说,水色愈清,则花色愈好。”夏馨在一丛兰花前驻足,轻轻道,“然而,水至清则无鱼。况且,兰花临水,并非因其爱水,而是它恋慕于水中自身的倒影。”
      林澈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看向夏馨,似有触动。
      夏馨却只淡然一笑:“不过说些无理的玩笑话。兰花临水,天性使然。其花离水则萎,命运虽悲,却不是人力可以擅自改变的。”因此,她不会在这出戏中做任何干涉。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懂得所有人的艰难,怜悯所有人的悲哀,无法对任何人给予偏袒。最终,她只能选择对世事人情袖手旁观,任天道昭昭、因果循环。这般洞彻,并非她的幸运——她能推断出大多数人的命运,但不能改变任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大爱则无情,命运给予她的,是如此残忍的天地公心。
      “小姐。”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夏馨闻声,已知是谁。举目望去,果见步桥之上,一名紫衣少女迎面走来,正是侍女婵娟。因林澈与夏馨熟识,婵娟与夏馨亦不陌生,了解夏馨的平易近人。此刻相见,婵娟盈盈一笑,省去了虚礼:“真巧,夏小姐也在。”
      夏馨含笑注目于她:“阿娟来了,亦是巧事。”
      婵娟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奴婢本该随时跟在小姐身边,但今日小姐特别要求不许外人打扰,我只能在远处候着。见小姐久未出现,终是担心,便寻了过来。”
      林澈是长房独女,自小孤寂,把形影不离的婵娟视为姊妹,向来不避于她,又怎会做出如此要求?夏馨知道此话不实,却不点破:“阿澈是初次来此祭拜湖神吧?之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关于湖神的传说。”
      婵娟终于察觉了异样,看着夏馨,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前些天我无意中提到这个传说。夏小姐,这有什么不妥么?”
      夏馨淡淡一笑,目光中似有悲悯:“该遇见的,都遇见了。”
      婵娟微愣,暗自心惊。
      “为何世人总是执著于未得的,而永不珍惜已得到的?”夏馨低叹着,不待婵娟回应,已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婵娟见她没有告知林澈之意,方才渐渐定下心来。
      简单的道别之后,林澈与婵娟沿步桥离去。夏馨仍伫立于步桥上,目送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碧衣飘飘,白纱轻扬,远处云水茫茫,湖山旷寂。其境过清、过寂,陈年的记忆于不经意间浮现在目。
      初见林澈,也是一个秋日。郊外别业的庭园中,林、夏两家共席宴饮,丝竹声中觥筹交错。表面上的恪礼和睦,不过是为背后的各自利益遮掩。年幼的夏馨悄然离席,独自来到寂静的后园。虽是秋日,依然可见满庭芳花:萱草蔼蔼,雁来红明艳欲燃,紫木槿随风摇曳,娇红与粉白的蜀葵花开妖娆……风中飘散着金桂的细碎花瓣,芬芳袭人。她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然后,于成片的白海棠中,看见了林澈。
      那时的林澈是束着双髻的女童,尚在生母过世的服丧期间,衣裙与白海棠一色,皎如冰雪,于满园的繁花似锦间愈显清冷。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枝海棠。若不细看,很难辨出那枝海棠的花朵上停落的一只白蝶。白蝶单薄孱弱,被露水打湿的翅翼沾在花上,簌簌颤动,欲飞不得。林澈正以手绢轻轻沾去它翼上的露水,神色专注,目光柔和。园中寂静,光阴流逝仿佛变得缓慢,枝叶间偶尔溅出一声鸟鸣,渐渐拉长,渐渐模糊。终于,白蝶展开翅翼,乘风翩跹,绕着林澈流连飞舞。林澈微微仰头,展露笑意,目送它款款飞离。
      世代簪缨的世家中,一切繁文缛节皆仿佛做戏。人人都戴着面具,曲意逢迎。但夏馨在林澈的笑容里看到了真情。淡看世事的她,忽然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女童有了兴趣。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害怕打破此间寂静。
      闻声,林澈方才察觉了她的存在,并不回答,迅速转身跑开,仿佛受惊的小鹿。此时,夏馨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孩的身份——林家的长房嫡传,因天资聪颖,被寄予了整个家族的殷切希望,从小在阁楼中独自看书,性格孤僻,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夏馨快步追上去,忽然绊倒于草丛间。一声痛呼后,她跌坐在地,深深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林澈这才止步,踟蹰片刻后,来到夏馨身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夏馨忽然抬头,恰捕捉到林澈眸中的一丝关切。她拉住林澈的手,展开明媚笑容:“谢谢你,我没事。我叫夏馨,你呢?”
      林澈察觉上当,但对着如此笑颜,委实无法生气。
      “我叫林澈。”她终于轻声道,脸上浮起淡淡红晕。
      她不过是个不善于与人交流的孩子,只能以冷漠来掩饰自卑与恐惧。
      “那我以后叫你阿澈,好么?”
      ……
      回忆是芬芳的初花,却在触及现实的瞬间,萎落如尘。数年光阴迢遥难觅,她与她俱已长大成人,如开到极处的花,此后只余渐渐迫近凋萎的过程。花期或长或短,终是殊途同归。
      “阿澈……”不由自主地,夏馨唤出了声。声音不大,已经走远的林澈竟听到了,回身遥遥相望,等待她的下文。婵娟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紧张。
      夏馨淡淡一笑,摇头道:“没什么。天凉了,记得加衣。”
      林澈颔首微笑。一如初见时,那个仰头凝望着蝴蝶飞远的女童。
      望着林澈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夏馨知道,那个曾带给她温暖的女童,已在她的生命中走远。能永远伴随她的,只有这天地间的寂寥云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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