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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六章·上 ...

  •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诗经 • 小雅 • 白驹》

      水轩敞台,三面临水。湖风缓送,有菖蒲的清香。寂静中,听得到轩阁内横木地板上轻叩的足音,听得到云烟深处的水鸟啼鸣,听得到纸灯笼在风中摇曳的微声。斜晖投下水槛栏杆的影子,仿佛记录着光阴,一点点黯淡,一寸寸拉长。落日西沉,暮色渐收,云霞褪尽浮华。天仿佛压得很低,有触手可及的旷寂。成片的水中菖蒲,绿意幽沉。极远处,彼岸灯火,微薄明灭。
      敞台上,两名少年各自临着檀木小几相向而坐。一只小几上,数个冰瓷碟盏中皆盛着清汤淡菜——食斋茹素,与每日抄录佛经一样,早已成为谢深之的习惯,并不刻意。
      自从来到帝都,便向着权力的中心更近了一步,明里暗里的事务缠身不绝,各种复杂的关系密如蛛丝。这日,他于百忙中抽身,陪弟弟去城郊山中避暑,不料偶遇慕冰润等人。两人返回城中时,已近黄昏,马车便径直驶到这家酒楼前面——此处以雅净闻名,且有几样谢浅之喜食的菜色。谢浅之本不对饮食留意,但对于他的喜恶,恐怕其兄比他本人更清楚。
      竹帘外,茶水已沸。一名侍女放下纸扇,自白泥茶炉上取下瓦铛,滤过茶叶后倾茶入壶。而后卷起竹帘,捧壶膝行而上,素手微动,垂首斟茶。另一名侍女点亮了水轩四周的竹骨纸灯。夜凉如水,天边已浮出清冷的星辰。淡白的月光倾于水面,粼粼闪动,让人想起初开的白海棠。
      看着菖蒲丛中轻飞的流萤,谢深之轻声道:“在北州,萤火似乎更亮些。”
      他并非易感之人,但故乡的萤火,他记得真切。且这夜风缱绻如丝、温凉如水,似乎能唤起心底的记忆。风动衣袂,衣袖轻轻荡漾,扑打着手腕。谢浅之的眼前幻化出旧时光阴。
      北州四季分明,冬冷夏热,但夏夜格外凉爽。记得幼时,乳娘教他唱过一首童谣:“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清苦萧疏。顷刻之间,随即天明。”
      就在那样的夏夜里,他曾抱膝坐于庭院内的石凳上。草丛中,低低的虫鸣声此起彼伏。风过时,仰起头,能在翻飞的枝叶间看到一痕倏然逝过的月光,仿佛流水。夜露大滴大滴地打落在紫藤花上,紫藤花大朵大朵地打落在石阶上。那花朵仿佛瓷质,落地即碎。只是少有人明白,落花拾起时,已不是原来那朵。
      因他喜欢看萤火,谢深之便瞒着他捕了满囊的萤虫。夜里,他们在庭中闲坐,清寂的院落内再无第三个人。他如往常一样,静静听着兄长的琴声,终于诧异地发现,无形的琴声仿佛在夜色中破茧成蝶,幻化为有形的魂魄——无数萤光从古琴下漫然涌出,随风飘转,宛若梦幻。
      那时,为他弹琴的小小少年,有旷寂如斯的心,才能奏出天地安稳的慰藉,亦有深厚丰泽的温存,才能将这一生中最好的朗月清风,献给他一人。他缺失了双亲的关爱,却拥有兄长予他的无尽关怀,故能纯白无瑕地成长,不被世俗的烟尘沾染。
      他望着徐徐扩散的萤火,不由自主地微笑。抚琴的少年看着他的笑颜,亦微笑了。虽然他一向一尘不染的衣袂上,还残留着因在草丛中捕捉萤虫而沾染的尘土。
      那一年,谢浅之六岁,谢深之十二岁。
      那一年,北思侯妃薨逝。人们对其死因讳莫如深。
      那静夜里的琴声,是黑暗中一簇青白的火焰,光色幽冷,却足以温暖一切。因它,他不再畏惧黑暗与噩梦的袭迫。直至如今,记忆恒久柔和。
      “帝都的萤火亦是很美的。”他轻轻笑了。一切都在光阴的促迫中改变,唯有他,笑意清浅,一如当年。
      谢深之亦笑了,但他注视着弟弟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谢浅之看不清晰。
      就在这相对静默的片刻,两声弦音隔水传来,虽低弱,却极清切。琵琶声铮琮响起,飘荡在湖面上,潺潺湲湲似下着微雨。仿佛在寂寥的晚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轻柔的女音曼然响起,悠缓,缠绵,似夕阳在水中留下的一点残艳与余温。
      一艘宽大的画舫缓然推波驶近,泊于不远处的水畔。此画舫亦是一家酒楼,华灯璀璨。前方甲板上,几桌客人各自餐饮。一名琵琶女迎风立于船头,缓捻轻拨,曼声而唱。水中映着月影如玦,虽不圆满,却极皎白。
      看着夜色中的沉沉湖水,谢深之的声音仿佛带着静润的水气:“前两日,有人来给你说亲。女方是名门千金,据说极美,且才德兼备。”
      谢浅之赧然低声道:“子持(注:谢浅之,字子持。谢深之,字子执。)年少,尚未立业,如何成家?况且,亦无兄长尚未成家、先为弟弟说亲的道理。”
      对于意欲给自己说亲之人,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富豪巨贾,无论女方是何等的才情品貌,谢深之一律婉言谢绝。但北思侯府的权势正如日中天,帝都中高门华第的有女之家,无不愿结丝萝,便有不少人打起了谢二公子的主意。
      谢深之垂眸轻笑:“你知,我素有向佛之心,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娶妻。难不成,你也不娶?”
      谢浅之微窘道:“哥,莫要玩笑。”
      谢深之静了神色,认真地凝视着弟弟:“子持,你可是有中意的女孩子了?”
      谢浅之一愣,随即垂下头,目光落到腰间佩着的玉笛上,由茫然逐渐变得温柔,不知想起了什么。谢深之见他如此,便已明白。他首次觉得,一直依赖着他的弟弟,一直在他眼中纯明得藏不下任何秘密的弟弟,仿佛离他远了。那一刻,他的心中有异样的空落。
      琵琶声依然铮铮琮琮地响着,把满湖的月色都化做了清润的音色。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那是一种连惆怅亦太轻的寂寥。
      忽然,琵琶声戛然而止,有年轻男子的声音从画舫上隐约传来:“这位小娘子……你唱得好,真好……但唱词写得很不好……不如,不如换一首本公子的……诗作吧……”声音醉意朦胧,语调油滑轻薄,分明是纨绔子弟在仗势调戏琵琶女——并不新鲜的戏码,每天都会在帝都中上演。帝都的繁华永远不属于贫贱的百姓。
      谢浅之微微蹙了眉。
      画舫上,琵琶女退后了一步,避开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垂首怯怯道:“妾身受教了,但……恕妾身孤陋寡闻,尚未听过公子的诗作……”
      有其主必有其仆。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哼了一声,不屑道:“连我家少爷的大作都未看过。”
      客观地说,醉醺醺的年轻人长相颇为俊朗,却被满身的绫罗珠宝糟蹋了气质,再加上神色萎靡、言语轻浮,实在令人难生好感。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摇着一把洒金纸、玳瑁骨的折扇,上面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天下风流。
      他哈哈笑道:“阿福……你把,你把我昨晚作的那首诗……念给这位小娘子听听。”
      名叫阿福的小厮愣了愣,讪讪道:“少爷,你昨晚……好像没有写诗啊。”
      年轻人微露不悦:“怎么会没写……我想什么时候写,就,就什么时候写……那,我现在……就作一首吧……”
      小厮立刻附和:“少爷自然是才思敏捷,七步成诗。”
      画舫上一时寂静。虽然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一事件吸引,却无人有干涉之意。无人不知,帝都虽大,却唯有一人总是随身携带这么一把与众不同的折扇——正是顾氏商行的二公子顾酽。
      顾氏上一代,以经营丝绸、酒酿、茶叶发家。因此,顾家这一代的三名子女,分别以“纭”、“醇”、“酽”为名。顾纭是长姊,从小跟随父亲学习商贾之道,处事稳重、手段灵活,可称业内奇才。其父过世后,顾氏商行的重大事务都交由她全权处理。但在人们的普遍观念中,女子终要嫁人,家业终要交给顾大公子顾醇。而顾二公子顾酽,则是骄奢无能的纨绔子弟,其荒唐事迹常作为笑谈而流传于市井巷陌。
      仿佛是决定要再为大家提供一则笑谈,只见顾酽把折扇掷向小厮,然后从桌上抄起一只酒壶,灌了口酒,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一步,“不负众望”地朗声吟咏道:“我,我有……一樽酒……”
      不少旁观的食客已是忍俊不禁,料定此人不学无术。这时,顾酽突然一个趔趄,眼看要顺势倒在琵琶女身上,琵琶女慌忙避开,令他跌倒在地,酒壶落地而碎,溅了他一身的酒,狼狈非常。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嘻嘻哈哈,半似疯癫。
      碍于顾二公子的身份,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四周寂静。这时,舫上一隅突然响起一声嗤笑,惹得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两名少女同坐一桌,其中一名少女身着明紫轻衫,容貌俏丽,正是她笑出了声。另一名白衣少女静坐于背光处垂首品茶,面容看不明晰。但她举止之间的气韵,清如冰玉,淡若烟云,绝非普通女子能及。
      顾酽的小厮瞪着紫衣少女,怒道:“你这丫头,有什么好笑的?”
      紫衣少女颇为伶牙俐齿:“我笑嘛,是因为这里有两只麻雀。一只麻雀明明不懂鸣唱,却偏要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另一只麻雀还要不停赞美‘唱得好,唱得好’。这难道不好笑吗?”
      听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嘲讽,小厮不由更怒:“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么?”
      少女笑道:“我只知道,你家少爷根本不会写诗。”
      小厮怒极,脱口而出:“谁说的?我家少爷只是……”话还未完,他察觉了顾酽的目光,连忙改口道,“你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难道你会写诗?”
      “我虽不会写诗,但从不妄言自己会写。”紫衣少女把目光转向身旁的白衣少女,“说到写诗,若不谦虚地说,恐怕在座诸位无人比得过我家小姐。真正有才华的人不会到处炫耀。我劝你家少爷先学学‘礼’字如何写,再学写诗。”
      小厮冷冷笑道:“那你家小姐可真是才女啊,简直是把那写《雪赋》的林家小姐都比了下去。但口说无凭,不足取信。不如让在座诸位做个见证,请你家小姐当场赋诗一首,便可妍媸立辨。”
      紫衣少女掩口笑着,对白衣少女道:“奴婢虽知小姐不喜诗作流传于这些鄙俗之人,但今日既然遇上如此好学之人,恐怕小姐不宜拒绝。”
      白衣少女搁下了茶杯,声音淡然微凉:“那,便以公子方才的句子作为起句吧——”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淡淡吟道:
      “我有一樽酒,酌尽古今愁。临风千里意,醉眼看吴钩。
      我有一块玉,温润且温柔。却入荡子囊,辗转可怨尤?
      我有一面扇,清风慰怀袖。素绮无瑕质,对月不堪秋。
      我有一柄剑,寒光洌汝眸。封尘刃易朽,生死诺王侯。
      我有一台镜,美人倚梳头。青丝已化雪,燕去空朱楼。
      我有一叶舟,漫随潇湘流。江湖夜雨后,潮尽不见鸥。
      我有一张琴,非君不与奏。余音虽仍在,七弦终成锈。
      我有一生情,迢遥几时休?流年如流水,浮生若浮沤。”
      她的声音很淡,但清宁有韵,如璎珞敲冰、飞雪击觞。座中之人,一半人是被诗句惊住,另一半人则是沉醉于她的声音。诗已终,余音仍在,连呼吸都屏住的寂静里,忽然响起掌声——竟是顾酽。他烂醉如泥,半躺在地,一边鼓掌,一边醉眼朦胧道:“好诗,好诗……只差一点就比我写得好了……”
      众人皆把他当作笑话,连小厮亦觉出了丢人现眼,悻悻地上前去扶他。此刻,大家的目光都汇集于白衣少女,但她恍若不见,不言不语,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定孤绝。
      琵琶女来到少女面前,郑重地敛衽一礼:“两位小姐相助,民女感激不尽。不知,民女能否有幸演唱小姐所作之诗?”
      白衣少女却连看也不看她,淡淡道:“不必谢我,我并非为了帮你。至于方才的诗,临场敷衍,实不入流。你的琵琶音调柔靡轻浮,也不宜伴唱此诗。”
      少女性情冷淡,一向直言,虽本无他意,但听在旁人耳中,未免觉得是在嘲讽琵琶女只会唱靡靡之音。琵琶女立于众人目光中,进退不得,尴尬得羞红了脸。
      忽有女声温然传来:“琵琶虽非雅乐,但由真正精通乐律之人演奏,亦可传心音。”只见一名少女自船舱走出,两位侍女跟随其后。她虽无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但眉眼纤秀,笑意温和,举止从容,一身淡荷色的绫裳半新不旧,秾淡得宜。若说白衣少女清高如月下优昙,那此女便是柔雅如露水梨花,有入世的温存与清明。
      见了她,有客人面露惊诧,随即难捺兴奋之情,压低声音告知同桌之人:“是顾纭,顾氏商行的半个女主人来了……”
      人们不免猜测,她是来此寻找顾酽。顾家有子如此,实是家门不幸。但她笑意清湛,对一身狼狈的顾酽视若不见,神情无一丝异样。忽然,她的目光转向隔水而坐的谢氏兄弟,含笑道:“今日幸遇贵客,真是有缘。不知能否请谢二公子为这位姑娘伴奏一曲?”
      谢浅之从未见过顾纭,听她突然提到自己,不免有些诧异。但他本有意为琵琶女解围,起身一揖道:“若姑娘不嫌子持学艺不精,子持便在此献丑了。”
      而谢深之向顾纭微笑颔首致意后,目光落到白衣少女身上,若有所思。
      顾纭转身,向一名侍女低声吩咐了什么。侍女走入船舱,不一会儿后再走出时,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琵琶。她径直下了舷梯,乘竹筏渡来,登上水轩敞台,欠身敛衽,将琵琶递给谢浅之。他接过,只见琵琶颇为精美,桐木为体,象犀为柱,冰丝为弦。长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与五行,又以四弦象征四时,并饰以日月星之文。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曲形优美的柄上,镶嵌着一方半透明的水玉,上有“微吟”两个篆字——竟是传世名器“微吟”。他虽是侯门出身,见了这传说中的名器,也颇感诧异。
      “当此之世,有资格弹奏这把‘微吟’的,不会超过五个人,谢二公子是其中之一。”顾纭道。
      谢浅之摇头道:“所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情之至深者寄于乐中,殊途同归,并无高下之分。有高低分别的只是技法,熟能生巧罢了。”说着,他轻拨试音,只闻弦音泠然,果非凡品。话音落时,他已起奏,正是方才琵琶女弹奏的曲调。琵琶音质轻灵明快,但在他的轻拨慢捻之间,致远低徊,悠然冲淡,颇有了几分闲云野鹤之意,将曲中的轻浮靡丽尽数化去。
      琵琶女先是惊异,随即听得入了神,若非顾纭在旁低声提醒,恐怕要忘却了唱歌。这样精妙的琵琶声,令她自惭形秽,勉强唱了两句,总觉不妥,正心灰意冷,却闻琵琶声愈转清和,恰恰和上了她的唱音。她立刻明白,他是有意助自己,心中的感动令她定了心意,从容自若地唱起来。唱淡了浮华,唱远了相思,唱得月色水色风色云色都荡漾起来。很快,琵琶声便与歌声融合得巧妙无迹,如香象渡河,截流而去。
      抱月如可明,怀风殊复清。他临风弹奏,钧天广乐生于腕底。衣袂飘举,若流风回雪,佩环轻鸣,似月照流水。其清仪雅姿,仿佛反弹琵琶的飞天,落花不沾衣,直将众人引入悲欢俱淡的幻境。
      舫上寂寂的一隅,白衣少女静静看着他,静静听着乐声,神色亦静,但不难辨出其中有惊动,有赞叹,有怅惘,有欣慰……这些转瞬即逝的情绪,终归默然,亦只能默然。她曾以为,无人能真正懂得她,但此刻,从他的琵琶声中,她知,他懂得她的诗,亦懂得她。
      她出身于门第高华的书香世家,母亲早逝,因是长房独女,父亲对她期望甚高,从小便要求严苛,尤其在诗文方面。她没有伙伴,没有玩具,只有满屋子的古籍和一纸不能违背的家训。她仍记得,锁住了她整个童年的阁楼中,有一扇极高的天窗。每当她看书看得倦极,便微微仰头,注视那扇天窗。窗外,有云飘过,有飞鸟掠去,有暧暧的阳光洒落,有随着时序变化的气息或声音隐约传来——春夕,残梅的涩香,雏莺初啼;夏夜,夜来香的气息,蝉虫低吟;秋晨,焚烧落叶的淡香,鸿雁远鸣;冬日,水仙的冷香,浮冰在风中轻击的微声……那扇窗,是她漫长而黑暗的童年中唯一的亮光,让她看到一个鲜洁的世界。而此刻,听着这月光下的弦音清响,她仿佛再次看到那扇窗。她垂眸,隐住眼底的微光——那不是哀伤,而是一种寥落的欢怿,近乎凄凉。
      一曲既毕,唯见冥冥皓月,冷照湖水,清残如雪。
      “好,好,好!”顾酽突然拊掌大笑,挣开扶着他的小厮,跌跌撞撞走到舷边。他似要捞取水中之月,倾身向前探去,摇摇欲坠。小厮来不及上前拉住他,他已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船上人这才自乐声中回过神来,沸然炸开了油锅。醉鬼失足落水,性命攸关,更何况这个醉鬼的性命远非一般人能比。立刻便有船夫下水救人,亦有不少人悄然留意着顾纭的神色。但她不惊不诧,只是淡然旁观,毫无担忧之意。
      谢浅之看着湖水,有些担心,因那毕竟那是条人命。谢深之微笑着在他身边低声道:“顾二公子的水性很好,而且,他没有醉。”谢浅之闻言微惊。他虽觉诧异,但因深信兄长,便不再言语,并未察觉到白衣少女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
      紫衣少女察觉了小姐的异样,颇感诧异,但念及知音难寻,也替小姐开心,近身低语道:“那位弹奏琵琶的公子,是北思侯的幼子,谢浅之,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就是谢大公子了。据说,与其兄不同,他自幼潜心音律,无心世务,从不插手族中事务,也鲜少出席各种宴会仪式。”
      白衣少女收回目光,轻轻叹息。其声微若浮羽,很快飘散于风中,再难寻觅。抬眼看去,只见远处夜色清郁,灯火阑珊。

      寂寂的长路,一直通向夜色深处。路边多高大的杨树,枝叶茂密。风过时,枝叶翻涌,叶响如潮水般掠过耳畔,光影浩瀚,仿佛身在海底。温润的空气里,透露着金银花的清香。偶有露水垂落,打在细茎长叶的高草上。
      马车驶过,虽不很快,却极平稳。谢浅之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忽然发现记忆中已模糊了父亲的音容。其实,他并不熟悉谢珉,虽然他是他的父亲。他依然记得,母亲在世时,夜夜独守空房。而他和哥哥,几乎只在节日家宴时,才能在缭绕的笙歌与氤氲的酒香中见到父亲,以及父亲身边走马灯般不断更换的宠姬。他时常在深夜里听到母亲低低啜泣的声音,甚至有时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额头,然后有冰凉的泪打落在他的肌肤上。但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让她发现自己察觉了她的悲哀。他不能再让母亲和哥哥担心,为此,他努力尝试去单纯明确地生活,珍惜所得,善意待人。渐渐,这成为一种习惯。
      但这未能改变什么,母亲还是弃他而去,且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于深夜悬梁自尽。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害怕黑暗,整夜整夜不能入眠,幻觉时常袭迫着他。但他并不怨恨任何人,因他知道,在这幽深如海的侯门之中,没有人快乐,没有人赢得了什么。他只是难过。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们的痛苦与隐衷,他们的彼此伤害,都令他难过。他的心是纯白柔软的花朵,即使是最轻的碰触,也会在花瓣上留下淡锈色的痕迹。但他亦有木的坚韧,生若直木,不语斧凿。
      谢深之察觉了弟弟眸中的一丝怅然,转而言他:“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但毕竟年岁大了,需要静养调理。况且,有先生陪伴,想来父亲绝无大碍。”
      被称为“盲师”的先生,是谢珉的心腹之人,眼虽盲,心却比绝大多数的人更清醒。因此,想到有他在父亲身边照料,谢浅之也略觉放心。他端坐于窗前,微微侧首,默然看着窗外。车窗上,无数光影次第掠过,仿佛流年急景中不断逝去的浮花浪蕊。唯有他,静然观望人世烟霭,却并不隔离。他是明月之下、千山之上的冰雪,那种不属于尘世的美好,无从挽留。
      他是另一个他,是牵系他一生的执念。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似要触及那个近在咫尺的、最深亦最绝望的幻觉。但终是克制住了,他早已习惯对自己残忍。那只还未全然伸出的手,在虚空中划过短短的弧,悄然垂下,藏于宽大的袖中,似永远缄封于心中的隐秘。与此同时,马车停下了。
      两人下了车。车外早有数名侍女恭敬地候着,提着竹灯,裙摆垂地,行走时发出窸窣的微声,木屐叩地之声如有节律。在侍女的陪同下,他们穿过竹林中的曲仄小径。竹灯的光在风中显得飘忽而黯淡,四周竹声沙沙地响,似一场打在窗上的夜雨,无端令人恍惚。清泉石上流,淙淙之声隐约传来,辨不出远近。终于,在竹影深处望见一点微光。朝着光源愈行愈近,一座古雅的宅院在夜色中渐渐呈现。竹枝掩映着白墙黑瓦,苍苔上阶,幽泉潺湲。若说这是一轴画卷,那盏挂在门前的白纸灯,便是从画纸内晕染出如水柔光,似一朵白山茶在夜色中绽开,溢了满卷清香。
      宅院内,芳莎满地,踏上去轻软无声。穿过重重廊庑,终至谢珉平日所居的静室。但他们不能入内,理由是谢珉的恶疾恐会传染。谢浅之只能隔着大扇的琉璃窗向内看——房间大而空旷,数架书籍,一张小几,几上一枰残局。天窗通风,桌上的古帖簌簌微动,却终是挣不脱白玉纸镇的束缚。而金猊香炉内升起的轻烟无所依凭,很快被吹散。垂帘后,隐约可见一张软榻,以及卧在榻上的人影。很快,有侍女进入室内,打起了帘子。只见谢珉静静躺在软榻上,已然入睡。
      “要不要叫醒父亲?”谢深之问。
      谢浅之迟疑了一下,终是摇头:“既已睡下了,不便打扰。”他自然不会知道,室内的焚香中含着催人入眠的药物。任何人在室中呆一柱香的时间,都会沉沉睡去。
      “去见见先生吧。今夜是小祭之时,先生大概在祀堂里。”两人沿小径前行,道旁翠筠渐少,渐渐出了竹林。松柏渐密,肃列两旁,势欲参天,似乎连风都静止了,星光亦被遮蔽。在古松环绕之所,一座古老的祀堂,空自沉寂着。堂前空地上,列着一只巨大的石雕玄武,象征着北思侯的尊位。数十级石阶上,玄漆大门敞开着,露出幽深的内殿。
      此处是谢家祀堂,规模设计完全仿造北州府邸中的古祀。其内供奉着自扬国开国以来谢家历代祖先的牌位,是神秘庄肃之地,非谢家亲族或极为亲信之人不得进入。侍女们掌灯列于阶下,谢氏兄弟拾阶而上,进入堂中。
      堂内,林立着一人高的沉香木格架,每一面格架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许多牌位因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无论曾何其显赫的姓名,俱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中。长明灯的光极淡极冷,令自身的存在感都淡去了。若生已无能为力,死亡是唯一平等的归途。
      祭礼已经结束,青铜兽炉中插着的香大多已燃至灰烬,但幽晦的香气尚残留在四周,若有若无。如难以辨识的古字,却总隐约觉得熟悉。一个素衣素冠的人影立在半人高的香炉前,把最后一支檀香插入炉中。安静简洁的祭礼,没有鸣钟奏乐,没有焚读祝文,没有献牲祭酒——谢家族规,祭礼不得喧哗,不得奢费,不得沉醉。死者已矣,而生者的心志必须保持沉静与清醒。
      人影没有转身,却已知道来人是谁,淡淡道:“二位公子既来了,便拜一拜夫人的牌位吧。”
      两人默然上前,在一块牌位前跪下。经年不见日光的祀堂内,石板沁凉如冰。幽淡的冷光映出牌位上的八个刻字:谢门庄氏,谢珉之妻。在这祀堂内,类似的牌位实在太多——连名字也无法留下的女子,空留一个妻子的身份。但她们已算幸运,因为有更多的姬妾,牌位甚至不能列入祀堂。无人知晓,她们埋葬在深深侯门中的微渺的一生。
      跪在神龛的阴影里,仰头看着母亲的牌位,谢深之已无法回忆起她的容貌。她与许多命妇一样,有一些美貌、一些才华、一些温婉的性情,但这些在高门华第中已算不上优势。在外人面前,她总是竭力维持着身为侯妃的尊严,但年龄尚幼的他,已能看出她眼底的悲哀。他知道,父亲不喜欢母亲,也不喜欢他。但他不愿放弃,竭尽所能地做好一切,无论是学习诗书礼仪,还是揣摩处事之道。后来,人们提起“玉公子”的惊才绝艳,总在赞叹不已之余,以“天赋过人”论之。却不知,当年他曾何其执著地完善着自己,连教他念书的先生也惊叹于他近乎自虐的刻苦。
      但后来,他终于发现,那一切毫无意义。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日。无穷无尽的大雪纷扬降下,飞雪扑窗。室内冷如冰窖,铜盆里的炭火早已熄了,却无人续炭——虽然身为侯妃,但因长年无宠,连下人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日常所用的分派常会短少。更何况,这日是府中大喜之日,侍女们都跑去看热闹了,没人愿意留在这冷寂之地。
      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十一岁的他和躺在病榻上的母亲。他侍奉母亲喝了药,为她仔细地掖好被角,然后静坐在床头,听她喃喃地反复述说着回忆中的场景——初春的清晨,溶紫的霞光染透半边天幕。还是闺中少女的她,在花开烂漫的碧桃林中,偶遇白马青衫的少年。四目相对,片刻的怔忡后,他微笑了,就此点亮她平淡的韶华。
      那是她与谢珉的初遇。后来,她向月老祈求了千百遍的愿望终于实现,她成了他的新娘,全心爱他,为他生子,并以为能从此幸福。但不到两年,就有新人入门。墙外笙歌,墙内冷落。她终于明白了曾读过的诗句——新人含笑迎,旧人含泪隐。妾意在寒松,君心逐朝槿……
      但她于病中神志昏沉时的絮语,永远都到披上嫁衣为止。然后,便沉沉睡去。只有在梦中,唇边才能勾留着一丝微笑,仿佛仍是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看着沉睡的母亲眼角细微的皱纹,他只能静静地起身走出内室,轻轻掩上门。门外,积素满庭,雪光冷冽照人,寒入肺腑。他略带自嘲地想,果然无人记得,今日是他的生辰。这也好,她若是记得,只会更伤心。于是,他淡淡笑了,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渐渐听到丝竹管弦之声,繁华而欢悦。寻声走近,远远望见了张灯结彩的院落。他不必进入也能想见,其内的门庭若市、宾主尽欢之景。他知道,此处正在张罗喜事。府内的娇妾美姬,永远不会嫌多。他机械地挪动脚步,正要走开,忽然隐约听到假山后面传来两个侍女的私语——
      “刚才,你看到新姨太了么?”
      “在停轿的时候看到了。真的好漂亮,比之前的几个姨太都要漂亮呢。”
      “漂亮那是自然,更重要的是年轻。而且听说,这位新姨太出身名门,颇有背景呢。”
      “如此说来,她今后一定得宠喽?”
      “那是当然。能分到她身边去伺候的人,可真是好福气。”
      “是啊,若是分到不得宠的主子,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譬如,分到侯妃娘娘那儿去的双儿,可真是倒霉。那边那位虽有个侯妃的名头,不过是因她入门早,且生了两个儿子。虽说如此,但到底出身贫寒,人老珠黄,连儿子都不得宠。若哪天这位姨太有了子嗣,单凭她的家世背景,那位的侯妃名头怕就保不住了,以后谁还管她的死活?”
      “你听说过没有,三十多年前,这府里曾有个失了宠的娘娘,她被虢夺了侯妃之位就疯了,又过了不久,她的小儿子不明不白地淹死了。”
      “的确啊,她的处境,和如今的那位,可真相似。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后尘……”
      在侍女低低的笑声中,在墙内传出的丝竹声中,这对话里的每一个字,皆似一片利刃,在他心上飞速划过,不见血的隐痛。眼前浮现出母亲病弱的模样,他忽然希望,这场雪能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把一切掩埋。两个侍女已然离去,他仍静立在雪地上,任四周夜色渐浓、北风刺骨,仿佛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失了魂魄。被无尽的严寒与黑暗包围,他万念俱灰地想,若无魂魄,就不必再承受痛楚。
      风雪中,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似在歧路上将他唤回:“哥——”
      这样明澈至纯的声音,在他的生命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转身,却因身体冻得僵硬,狼狈地摔倒在地。提着琉璃灯的幼童急忙跑过来扶住他,关切地问:“哥,你没事吧?”
      他不会让弟弟看见自己的软弱,于是竭力展开微笑:“没事的,只是雪上太滑,没站稳。”
      才五岁的谢浅之不会知道,那一刻,在琉璃灯的柔光中,一向稳重的兄长竟几欲落泪。他亦不知,他带来的那一盏灯,在这冰冷的黑暗中,对谢深之意味着什么。
      再不会有了。谢深之明白,这样的温暖与纯明,除了弟弟,再无人能给他。抬手拂开落于弟弟衣上的雪花,他努力稳定了情绪,温言道:“天已黑了,你一个人出来的?下次可别这样了。”
      谢浅之弯眉一笑,似一只稚气未脱的狡黠小猫:“浅之知道错啦。但见哥哥这么晚还不回来……不过,总算找到哥哥了。”说着,拉过兄长的手,把一件物事塞到手中。
      谢深之摊掌一看,见是一锭圆形的松烟墨,温如莹玉,光色幽紫,上镌“上善若水”四字。从形制上看,应是上好的古墨。
      “哥,你喜欢么?”谢浅之微笑着仰头看他,呵出的淡淡白雾氤氲着冻得发青的小小面孔,声音里满是喜悦与期待,“这是送给哥哥的,祝哥哥生辰快乐。”
      谢深之愣住。他不曾料到,竟还有人记得他的生辰。长久以来,生辰之日对他而言,并非快乐的时刻,因为他一直认为,母亲本不该嫁入侯门,而他的出生,更是错上加错。
      谢浅之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是疑惑这墨的来历,解释道:“这墨是先生给我的。上次我背出了《文选》里的几篇赋文,先生说我可以向他要一件东西作为奖励,我猜哥哥会喜欢这锭墨,就向先生讨了它。”
      谢深之握着墨锭的手在微微颤抖,内心剧烈震荡,无法言语。终于,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用力抱住了弟弟,仿佛紧拥着生命中仅存的温暖。那一刹那,他终于明白自己永不能失去的是什么,于是做出影响一生的抉择。他为他带来无望的生命中唯一的光,他便甘愿把余生所有的光明都留给他,而自身沉沦于黑暗,万劫不复。
      三个月后,正是春深似海、繁花如锦的时节,北思侯府内,新过门的宠妾暴病而亡。因事出蹊跷,谢珉派人严查,最终发现是两名侍女在茶中投毒。虽然她们拒不供认,但因证据确凿,终被私刑处死,但她们至死也没有供出谁是幕后主使。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很快,那名曾令许多人艳羡不已的宠姬就被人遗忘。新人终将成为旧人,永远有更年轻更美貌的新人在等待垂青。
      那两个死于非命的侍女,正是曾在假山后窃窃私语的两人。他只是利用了人性的软弱与人心的阴暗。甚至无需挑拨与离间,只要恰到好处地让某些人知道某些事实,一切便能如预想般进行下去。这些,对他而言,比学习诗书礼仪更简单,因他早已熟稔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在此期间,他不是没有犹豫。他与她仅有一面之缘。那二八芳龄的少女,颜如舜华,微笑甜美,看不出一丝阴霾的痕迹。那时,他已隐约猜到一切的根源。因为谢珉的众多姬妾,包括正妻庄氏,都有相似的容貌。再后来,他在谢珉的书房中无意间发现一幅题着“苏幽弦小像”的画像,真相终于揭开。那一刻,他只想笑。原来世人终要彼此伤害,你伤我,我伤他,他又伤她……如此种种纠缠不清,不可避免。
      宠妾下葬那天,他把那锭古墨悄然埋在一棵松树下。看着“上善若水”四字消失在视线中,如同目送着生命中一段过往的终结。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将踏上永无归途的险路,路上铺满旁人的血泪。那些将被他伤害的人,或罪孽深重,或纯善无辜,但两者并无明确界限。他无所求,无所惧,只愿沉沦于最深的黑暗,成全一片至纯的光明……
      从回忆中走出,只见地面上淌着长明灯的冷光。香炉内尚有檀香焚烧,一缕幽渺弥散开来,泠然如水,浸着跪得麻木的身体。众多先人的牌位,从高处俯瞰着他们,讳莫如深。他习惯性地微微侧头,看着身旁的弟弟。唯有他,能令他于回忆中望见安然美好的细节,察知心中仅存的暖与光。
      跪礼毕,两人起身。素衣人似已知晓谢浅之想问什么,淡然道:“侯爷的身体并无大碍,小公子不必担心。在此静养下去,也是侯爷自己的选择。”
      对于谢浅之,素衣人比父亲更为熟悉,更似亲人。许久未见,心中感念一时无从出口,堪堪化做一声问候:“先生近来可好?”
      素衣人微微笑了,冷峭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暖意:“我很好。”除了眸中异样的幽深,很难看出他是盲人。
      “先生似乎瘦了,可是在这里住得不惯?”
      “这里很好,很安静,无需再操心什么。我时常独自来到这祀堂,看着这些谢家祖先的牌位,忽觉今是昨非——曾经何其重视的,原来毫无意义,而不曾珍惜的,终是追悔莫及……”素衣人静静说着,声音渐低,恍如叹息。他转向谢深之:“夜已深了,不妨先送小公子回去吧。还有些旧事,我想单独和大公子谈谈。”
      谢浅之道:“不必麻烦,子持可以自己回去。”
      若是平常,谢深之必会亲自送弟弟回府,但此时,他察觉了素衣人不同寻常的凝重。略一迟疑后,他并未反对,径自送弟弟出了大殿,向侍从叮嘱后,目送马车远去。夜色幽浓,风露清寒。四周古松环合,风过时,松杪如有梵声。伫立阶下,凭栏抬头,见一轮冰玦遥吐于连山缺处,空照林深山寂,群动皆息。
      他对即将开始的谈话内容有隐约的预感,似午夜月光在心底落了一层薄霜,萧索,冰凉。
      “公子,已到用药的时辰了。”一名侍女如影子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是精于剑术的阿惜。只见她低眉敛目,手中托着一只雕漆薄木茶盘,盘内的青瓷小碗中盛着温热的药汤。药浓如夜,袅袅散出苦涩的药香。
      他把每日的用药时间定在此刻,本有避人耳目之虑——作为北思侯府的掌权者,他是不能病的。此时四周无人,她才奉上汤药。本以为他会如往常饮下,不料他静静道:“撤下吧。”
      她的消失如她的出现一般,无影无声。
      他返回堂内时,炉内的最后一支香已经熄灭。四面窗牖皆敞,夜风涌入,悠然穿过格架间的空廊,使得堂内二人衣袂飘举、环佩琤瑽。长明灯在风中轻轻摇曳,灯光忽明忽暗,宛如行舟在浪,云水茫然。
      素衣人立于一泊月光之中,衣袂如雪,满浸月色。他的声音仿佛自极远处传来:“他是唯一能缚住你的了。”
      面对这看似突兀的言语,谢深之并不惊讶,只是默然看着素衣人,等待他的下语。
      “你可知,当年,为何你的父亲如此冷淡庄夫人?”
      无数往事似在光阴中汇为河流,渐逝渐远,水声激扬转为潺湲微响,溟濛混浊转为澄泓潋滟。他曾以为那些残裂嶙峋的记忆已于水底沉淀消磨,却因这一句话轻易泛起,暴露出冷硬如铁的棱角,烈胜当年。或许是因未及时用药,他察觉了心口泛起的隐隐疼痛,但唇边仍逸出一丝冷湛笑意,哂道:“谢珉喜新厌旧,众所周知。”
      素衣人微微摆首,声音缓淡:“他虽薄情,却也不会绝情如斯。他的诸多姬妾,无论是否承宠,分派各类用度都未尝吝啬,又如何会薄待发妻?更何况,你和小公子皆是他的骨血,毕竟血脉相连,他怎会毫不在意?”
      每一个问句,都似沉石入水。因潭水太深,激不起浪花,但水底的暗涌动荡,唯他自知。他突然有一种错觉——素衣人并不盲,只是看见了一个无人能看见的世界。
      “其实,只是因为——他选中了你,来继承这一切。”素衣人平静而残忍地道出真相,沉缓的声音里似有难言的悲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察知了你出众的天资与禀性。你很聪颖。更重要的是,你足够无情,足够决绝,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对你不重要的或全然无用的人,你能毫不犹疑地舍弃。而对于真正在意的,无论何其险阻,你亦执此不回。于是,他选中了你,开始刻意冷淡你们母子。”
      “选中我?”他幽幽道,唇边残留的笑意化做自嘲的凄凉。心口细密的疼痛渐渐泛开,扩散至四肢百骸。
      “其实,以你的聪颖,不难想通,但你总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素衣人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径自说下去,“那时,你虽有潜质,但尚是天然未凿的璞玉。若非当年的刻意忽视与冷淡,让你对人情世故彻底绝望,你不会成为今日的你,不会有守护这个家族的能力。你还记得你转变的开端么,那个入门才三个月便被毒死的宠妾?或许你一直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年龄尚幼的你还不足以瞒天过海。是他默许了你,或者说,是他有意纵容了你的复仇。然而,他还是小觑了你,不曾料到你进步得如此迅速,这样快便成功地将仇恨付诸行动,终于取而代之。”
      眼前似有微微晕眩,他的思绪却从未如此清醒过:“原来如此……他决意要让我恨他,这是代价。且世上没有比仇恨更坚忍持久的力量,无数的毁灭或成就,皆因它。你们知道,只要还有子持,我就必得尽心守护这个家族,即使它已腐朽不堪,因为子持深爱这个家。他永远不会知道,你们只是利用我,也利用他。”
      素衣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有如此反应,沉默着听他诉说,并不辩解。
      心口疼痛愈深,唇边笑意愈浓,他不胜倦怠地阖上双眸,轻声叹息:“可惜,你们完全错了。”
      这淡淡话语,是出乎素衣人意料的开端。他猝然一惊:“你……”
      话音未落,便被谢深之的咳嗽声打断。他以袖掩口,低低咳嗽,虽竭力抑制,但在空寂的祀堂内,每一声都格外清晰。唯有此时,平素里端雅如玉的谢公子,才露出常人的脆弱。终于,他无力地垂下手,看着袖边染上的殷红血迹,氤氲着水气的眸中毫无诧异之色,泛起病态潮红的面容上唯有清倦之意。对自己的病情,他再清楚不过。
      也许不久之后,这祀堂中,就会多一块刻着他的名字的牌位吧。朔望之期,何人会来此祭他?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沉沦于黑暗的一生,正应被人遗忘吧……他淡笑着想。
      素衣人虽不能视物,但听觉较常人敏锐许多。他心中一沉,正欲相询,谢深之却已转身向门外走去,再无留意。听着渐远的足音,素衣人的心境亦渐渐黯淡褪色,苍凉如暮。他知,一切已无可挽回。
      祀堂再次归于阒静。窗外,夜云掩过,月华暂收。松杪间,偶有夜露垂落,溅出细碎的清响。风惊山鸟,时鸣于林。草叶间虫声窸簌,夜气中空霁流转。此景一如来时之路,却终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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