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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部分 愁多梦亦寒(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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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独自走在两山之间。
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乱石,整条山涧都被乱石摆得奇形怪状的。怪石间夹杂泥沙,大概春天的时候曾经发过洪水。他沿着这布满乱石的山涧往地势较高的地方走,越走越深,却也不出意料,听到了山水流过的清脆声响。
山水清凉甘冽。他先在浅水处解了渴,起身四处望去。今天有毒辣的太阳,这里草木丛生,人迹罕至。他走了大半天,还没碰见一个人。他坐在石头上脱了鞋子。
之后他脱袜子,在乱石中走了这么久,他本就已经凝固了血迹的袜子又沾上了新的血迹。他咬着嘴唇,嘶嘶的吸了口凉气,狠下心肠,使劲把跟皮肉粘连的部分扯开。
额头沁出冷汗。他比任何人都更不在乎痛,因为已经痛得太多;他也比什么人都更怕痛,因为他已不想再痛。
他把流血的脚泡在溪水里。静静等着清凉的水带走所有痛楚。
那黄绢子的包裹就静静的横在身边。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避免过多的看到那包裹。黄绢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看不到黄绢背面那用自己鲜血混合着朱砂写就的咒文,也看不到里面那柄古剑。
他曾经那么喜欢的那柄剑……那个人永远随身的那柄剑……他猛地抱住头,他不能想那个人!不能想,不要想!
他忽然跳起来,搬起溪边大大小小的石块摞在剑上,片刻间便将剑埋在了石头下面。他给剑做了一个坟墓。他微张着口喘气,呆呆的望着这坟墓。
顾惜朝在溪水里清洗了自己的贴身衣服。他只穿着长衫子,赤着两只脚,光着腿,把衣服一件一件平摊在大石头上。石头已经被太阳晒得热烫烫的,再加上山间的风,很快就会吹干。他回头望望那剑的坟墓,犹豫着,终于还是抗拒不了这清凉溪水的诱惑,一步一步趟到溪水的深处,脱掉衣服,把自己完完全全的埋进水中。
他闭着眼睛,全心全意的感觉着水,那么清凉,带着太阳的温度,带给人错觉仿佛回到母亲子宫中……他摊开手脚,放松每一寸肌肉。
只有头皮还是紧绷着的。他缓慢抬起手,握住发髻上的簪子,轻轻拔掉。一蓬长而弯卷的乌发便飘散在水中,黑得像沉沉的夜。
干干净净的身体,穿上干干净净半旧的衣服,嗅着太阳和山间风的清新气味,没什么比这更舒服。他开始昏昏欲睡。入睡之前他侧脸看向那剑的坟墓。或许就是因为他已经做了一个坟墓,所以他才会如此轻松。他合上眼睛,不一会便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这一次他没做噩梦,他睡了一个安静的、甜甜的长觉,醒来时全身每一个关节都说不出的轻松。太阳已经西斜,树影落在乱石堆上,参差凌乱,古古怪怪的。他看着,头脑一时还不是很清醒,只是莫名的觉得很好看。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乱石堆原是他做的坟墓,剑的坟墓。他一下子跳起来。
他冲过去,胡乱用手扒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全不顾乱石锋利的棱角将自己的手划得深一条浅一条的。那把剑还在,还好还好,那黄绢包裹和包裹里面的东西好好的放在那里原封不动。他顾不上还有大半个被石头掩埋着,使劲将包裹拽出来,紧紧的按在自己胸口中央。
在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就已这么做了……他完全不明白……他开始轻轻的颤抖,他深深地、沉重的呼吸,腔子里心脏加快了速度,砰砰的跳跃撞击,整个胸口都被撞得痛起来。
他和戚少商很久前就认识了。那时他还小,短短的头发覆着脖颈,小小的手肉肉的,手背上好几个小窝窝……他还那么小就成了囚犯,他坐在母亲的囚笼里,混杂在长长的流人队伍中间,被士兵们送往边关。
在路上,某一次露宿山中,他救了一只小狗模样的动物,当时天在下雨,半空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他从小就胆子大,一点都不怕打雷,好不容易停下来能四处跑跑,当然不能浪费。他把母亲的唤声抛在脑后,在流人们当中穿来穿去。小孩子眼尖,大人们谁都没在意,他却看见了那只小动物一闪,钻进了树丛。
他比那小动物大不了多少,随后跟着钻进去,就看见小家伙躲在树根下面瑟瑟发抖。他一扑就抓到了,正在高兴,一个炸雷击中了那树。
很久之后人们都说,他是命大福大的人,雷公老爷都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连带着押送流人的官兵们都对他们母子高看一眼,甚至后来到了边关,他们母子因此比别人受的罪都要少些。他自己却只是可惜,雷劈下来的时候他吓呆了,那小动物三钻两跳就逃进树丛不见了。
边关在修筑新的城池。他母亲被派去给石料厂的苦役做饭。他虽然小,也必须跟着做些杂活。每天晚上等终于忙完了所有的事,母亲就坐下来,就着一盏小灯,在沙盘里写字,教他背四书五经。这么半年过去了,忽然一个晚上,一个陌生人出现,送给他们几本书。
不过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几本书经,但母亲已经感激不尽。那是顾惜朝第一次见到戚少商。他看上去那么高大,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他不经常出现,每一次都在晚上,每次出现他们身边都没有旁人,他说自己是他亡父的朋友,母亲也就相信了。——她不相信又能怎样?有这么个人经常出现,而且每次都会送一些人活着都需要、但在流人营地中却是最缺少的东西,令她能够养育、教导自己唯一的孩子,她已经心满意足。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了,顾惜朝一年年的长高,她却飞快的老去,繁重的劳作摧毁了她的健康,她的生命迅速走到了尽头。可是戚少商还是那个样子,完全没有变化。
她临死的时候对顾惜朝说:“离戚少商远一点,好孩子,你或许还要仰仗他才能活下去,但即使这样,也不要与他太亲近。”
顾惜朝完全没想到她忽然提到这个人,而且是这样的提到,睁着泪眼傻乎乎的说:“可是他对我很好……他说他是爹爹的朋友……”
她流出了眼泪,“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么?他根本不是……”她的声音忽然停顿了,她望向顾惜朝身后,眼中流露出恐惧。
顾惜朝也觉察到身后有人,他回头,就看见戚少商那张温和的笑脸。他又惊讶又欢喜,跳起来叫:“戚大哥!”
“我听说你妈妈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戚少商如是解释他这样突然的出现。顾惜朝的母亲再也不说什么了。几天后病逝,一直到被看管流人的士兵们用草席拖走,都不瞑目。
那时顾惜朝十五岁。他总希望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背着人,想哭泣的时候却还是完全管不了自己。一个晚上,戚少商突然出现,拉起他的手,走出流人营地。
他晕晕乎乎的,他从没这么大摇大摆、就在守卫的眼皮底下擅自离开流人营,他本来以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命离开的。是戚少商的缘故么?守卫们都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他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像是根本看不到他。他想跟一个和他一起被流放的少年打招呼,戚少商却在他出声前低声开了口:“嘘,别说话。
他看着顾惜朝,眼中流露出的东西很温柔:“别问为什么,相信我。”
他们来到向阳的山坡上,那儿起了一座新坟,堆砌得非常好。坟前整整齐齐的摆着贡品,打着白幡,却唯独没有墓碑。顾惜朝望向戚少商,心里已经明白了,只等着他来最后确认。
“你妈妈睡在里面,”戚少商说,“对不起,这儿偶尔会有人经过,我不能给她立碑。”
他在母亲坟前跪下哭了,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哭,也是第一次哭得这样淋漓放肆、不加掩饰。戚少商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尽情的发泄,直到他哭声渐渐低下去。
“如果想哭,就尽情的哭。”戚少商温柔地说,“从此以后你不用再刻意压制什么。跟我走,离开这里。你不是喜欢念书么,我们找一个好地方,再找个好师傅,让他教你读书。将来我送你进京赶考去,等你考了状元,当了大官,你还可以给你父亲的冤案平反。”
顾惜朝哭得有些脱力,可头脑还是清醒的。那怎么可能?他还是在籍的流人。
“流人营里,已经有另一个顾惜朝。”戚少商一笑,“没有人会看出来那是个假冒的。你看,你不是已经跟我好好地出来了么。流人营就在山下,这么长时间,你听到有人逃亡时他们放出的炮声了么?相信我,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他还是半信半疑,却不由自主的举起手去摸脸上那个青色的印记,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被打上的印记,那个印记提醒他一辈子都是个囚犯。
“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戚少商说着,温热的指尖轻轻触摸着那印记,他指尖的温度捂热了顾惜朝冰凉的皮肤。“你当我这段时间不常出现,是做什么去了?就是给你找这种灵丹妙药啊!”像变戏法一样,他掌心中突然出现了个小小的玉瓶,他打开塞子,用小指挑了一点里面芬芳的药膏,再仔仔细细的给他抹在那印记上。他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笑道:“这个,可是我飞上天,进了南天门,绕过灵宵宝殿,再摸进九天仙女的闺房,费了大力气偷来的,九天仙女这会子正在天上发脾气,叫她的玉皇大帝爹爹把天宫翻个底朝天的找呢!”
他夸张的皱着鼻子,顾惜朝听着,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他怎么能够想到他开玩笑说的话,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