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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因相契,故相知(又下) ...

  •   【二十七】因相契,故相知(又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师父与我情~

      如此轻松便出得洞来,梅超风颇有些不敢置信,这少年看起来功夫不高,轻功却如此惊人?她猛地抓住身边的郭靖,厉声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
      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梅超风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半晌,才渐渐放松,喝道:“嘿,看不出,你这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教你轻功的究竟是谁?!”
      郭靖心道:“你要问甚么,我不欺瞒你便是,何必动蛮?”仍老老实实答道: “是马钰马道长,人家称他为丹阳子。”
      梅超风身子一震,气喘喘的狂喜道: “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郭靖挠挠头,道:“前辈,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是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
      梅超风却不理这个,一味喜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才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姓柯,人称飞天蝙蝠。”
      梅超风剧烈地咳了几下,想到丈夫惨死,心中苦痛不已,喃喃道:“那是柯镇恶!”郭靖答应说:“是。”梅超风忽地厉声道: “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却不由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梅超风此时杀心大起,缓缓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
      郭靖有些诧异,但仍道:“不是,弟子姓郭。”
      梅超风愣了一下,直觉这老实的少年不是说谎,杀意渐淡。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便依言坐下。梅超风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下,星光熹微下灿然耀眼,赫然是柄短剑。那就是杀了她丈夫的凶器,上面刻着她以为是仇人名字的两个字,这一柄让她日日夜夜痛入骨髓的短剑,已经陪伴她度过了太多太多个年头!
      郭靖见了这短剑,却觉得煞是眼熟,拿起来一看,见那短剑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字,可不正是自己幼年时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么!
      要知道,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各得长春子丘处机所赠短剑一柄,两人曾有约言,他日妻子生下孩子,如均是男孩,则结为兄弟,若各为女还,则结为姊妹,而若是一男一女,那就当结为夫妻。两人互换短剑,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短剑后来便在郭靖手中。他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短剑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正自沉吟,梅超风已劈手夺过短剑,喝道:“你认得这短剑,是不是?”
      郭靖这榆木脑袋只消得半分机灵,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素来是个老实的,见方才她在洞里并未伤害自己,还不愿受自己施舍恩惠,更觉得这位前辈不是坏人,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曾用这短剑刺中一个恶人,可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短剑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时被梅超风伸左手擒住。梅超风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
      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趁着月光定神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可不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颈中,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不由又哭又笑,状若疯癫道:“贼汉子,贼汉子!莫非是你地下有灵,将杀了你的仇人送到我手中吗?”她仰头向天,本来该可看到头顶星星,可早就盲了的眼前却是漆黑一片,想要站起身来,下半身却使不出半点力道,忽然仰天惨笑:“梅超风双目已瞎,双腿瘫痪,已经是个废人了!”又叹道:“那时我内息走岔了道路,只消师父随口指点一句,我立刻就好了。在蒙古,我遇到全真七子,马钰只教了我一句内功秘诀,再下去问到要紧关头,他就不肯说了。倘若我这时还是在师父身边,我就问一千句、一万句,他也肯教……师父,师父,要是我再拉住你的手,你还……还肯再教我么?”
      说到最后,梅超风一霎时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双瞎眼里竟恍惚垂下血一样凄红的泪来。
      一时间万籁俱寂,黄药师沉默不语,黄瑢屏息静气,就连脖颈被扼的郭靖也不由得失了声,怔怔听着状若疯癫的梅超风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眯眯的说道:‘小姑娘越长越齐整了,不到十六岁,必定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觉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乎要晕倒,听得蒋太太大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的打我。我转头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后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她将手指甲来掐我眼珠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一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眼珠!我出力挣扎,但挣不动,只好闭上眼睛,只觉热气逼近……忽听得啪的一声,热气没了,有个男子声音喝道:‘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
      黄药师站在树上,也恍惚地想起当年。那时他还是个意气轩昂的少年人,恰恰救下了梅若华,出手教训了那家人,一百两银子买回了她的卖身契,并且带她回了桃花岛,为她改了名字,唤作……梅超风。
      那时那个娇娇小小的少女跪在地上磕头,忍着哭泣说:“若华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他便不由得心软,微笑道:“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
      从那时起到现在,竟然恍恍惚惚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

      梅超风仍沉浸在回忆里,脸上露着些许甜蜜的神情:“就这样,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我师父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他已有一个大弟子曲灵风,二弟子陈玄风,还有几个年纪比我略小的弟子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做梅超风。师父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他没空时,就叫大师哥代教。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有时目不转睛的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师哥三十岁,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过很瘦,有点像师父,也像师父那样,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只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说几句笑话,逗我高兴。
      “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我过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哪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陈师哥言语粗鲁,有时得罪师父,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陈师哥轻身功夫练得很俊,但不论他如何闪避,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不过师父出掌极轻,只轻轻一拍就算了。武师弟脾气倔强,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师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武师弟害怕了,跪着磕头求饶,师父袍袖一拂,翻他一个筋斗。武师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狈,搞得灰头土脸的,师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气了。
      “师父总爱抄些前人诗词,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我说:‘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师父叹道:‘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便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我说:‘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师父哈哈大笑,说:‘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梅超风说着说着,竟似痴了一般;而黄瑢听得简直也痴了,心里酸酸涩涩,一时不由想到,师父对自己这般的疼爱,多少……是有对梅超风的歉疚的原因罢?
      可她随即便摇了头,心里责备自己道——怎么可以这么想!黄瑢是黄瑢,梅超风是梅超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师父还不至于做这么糊涂的事情!

      “师父当日随口吟几句词:‘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可真说准了,师父酒醒时,我的人真不见了,随着二师哥陈玄风走了。”梅超风凄然笑道,“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两岁。他很少跟我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的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脸也红了,转头走开。桃花岛上桃子结果时,他常捧一把又红又鲜的桃子走进我屋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响就走了。曲师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陆师弟小我两岁,武师弟、冯师弟年纪更小,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小孩子。岛上只二师哥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粗鲁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说:‘贼小妹子,我们偷桃子去。’我生气了,甩脱他手,说道:‘你叫我什么?’他说:‘我们去偷桃子,是做贼,你自然是贼小妹子。’我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是贼哥哥。’我大声叫:‘贼哥哥!’他说:‘是啊!贼哥哥要偷贼妹子了。’我没理他,心里却觉得甜甜的……这天晚上,他带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里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也挣不脱,突然间我全身就软了,他在我耳边说:‘贼小妹子,我要你永远永远跟着我,决不分开。’”
      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长气,那叹息声很温柔,扣在郭靖颈中的手臂也放松了一些,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陈师兄会和曲师兄打起来?为什么师父要打断曲师哥的腿,又为什么赶了他出岛?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他的两根腿骨,向众同门宣称:‘曲灵风不守门规,以后非我桃花岛弟子’,还命哑仆将他送归临安府……”这时杀夫大仇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四下寂静无声,她不由得又沉入对往事的回忆:

      “师父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师母年纪很轻,和我同年,比我还小几个月;师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样,怪不得师父非常爱她,常带她出门。师母不会武功,但挺爱读书写字。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说:‘你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他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听得流了眼泪,说道:‘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个个为他高兴。’后来她又说:‘这次你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 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
      “我将这番话跟贼师哥说了,他说:‘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了。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我竭力反对,说要去禀告师父。这贼师哥当真胆大妄为,当晚就去将经书偷了来,可是只偷到一本。他还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说什么也不肯了,说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我还说:‘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
      她回忆到这里,情不自禁的轻轻叫了出来:“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师父,师父!”
      黄瑢听得心酸无比,回头看了黄药师一眼,恰好黄药师也看过来,正对上她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
      月色下她嘴唇轻轻开合,问道:“师父,你后悔吗?”
      黄药师没有回答——他想的事情要更多更多:当初他明明没有对阿衡说过那一番话,阿衡为什么要去对超风说那些?九阴真经的事情他说了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阿衡又为什么故意透露给超风?甚至是折磨他这么多年的那个疑问——为什么失了九阴真经,阿衡会那么那么的愧疚?他一直以为她愧疚的是不能想出完完整整的真经、一直以为她是为了记起那真经的内容才心神不宁心力交瘁而死——
      ——现在,他全明白了。
      黄药师靠着树干,微微呼出一口气。
      ——明白了。大概感情本就是这样没有道理的事情,总要把所有敌人或者假想敌清扫干净才能安心。
      罢了罢了,一切往事如烟散尽,再追究也是徒劳无益。只有眼前当下的一切才是真实的——想想还在前厅与欧阳克等人斗智斗勇的女儿,看看还在喃喃回忆往事的梅超风,黄药师手臂紧了紧,更紧地圈住了黄瑢,让她靠在自己身侧,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似的。
      他虽什么也没有说,可黄瑢已经全明白了。

      这时梅超风已经颠三倒四说完了她和陈玄风两人如何离岛、又如何自己练功,又是怎样听说三个师弟也都被打断脚骨赶出了岛;他二人惴惴地回岛,却又恰好见着黄药师和老顽童一番大战,情知自己武功低微,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匆匆逃离而去,从此便死了重归师门的心——可是他们并没有听从黄药师最后的忠告,仍然练习那半部不全的九阴真经,还把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也练成了七八成,仗着这点功夫横行江湖。然后就说到了她一生最痛的另一件事情——丈夫的死!
      “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有时也练白蟒鞭。他说这是可以速成的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要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疼痛,又麻痒,最难当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我运气抵御那毒,爬在地下,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师哥死了,是个小孩子用匕首胡乱捅死了他!那是报应,这柯镇恶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他要寻我们报仇……”梅超风越说越痛,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杀过多少人,我早就不记得啦,但那个夜晚的情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好师哥说:‘小师妹,我以后不能照顾你啦。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他最后的话。哼,真是好笑,他都不照顾我了,我还自己小心来干么?他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里,唉,我眼睛都盲了,还看得见么?我把真经抄本塞在怀里。我虽没用,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总有一天,我要去还给师父。忽然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师哥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也没追来。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我在雨里狂奔。师哥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我说:‘贼哥哥,你真的死了吗?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腹中的短剑,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甚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哥哥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哥哥,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短剑尖头都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罩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短剑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
      梅超风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凄凉道:“什么都完了,贼哥哥,你在阴世也像我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真气到了长强穴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窖里了!哼,那是贼哥哥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给贼哥哥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梅超风突然发笑,身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正要往郭靖头颈中扼下去,忽然又收了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无人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哥哥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没死。”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如听我话,我便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双腿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万念俱灰道:“你杀我以后,出了王府,找一个叫做蓉儿的小姑娘,让她先自己走罢!”梅超风冷笑道:“怎么,她是你的小情人?也罢,我应你便是。现在我来问你,全真教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说,那是什么意思?”
      郭靖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可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就死罢,可我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遂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恨声道:“你不答应我,我便杀了你那小情人,让她到九泉下和你做一对鬼鸳鸯!”郭靖心中一凛:“啊,糟了,不该对她说知蓉儿的事!”遂咬牙道:“好,你立一个重誓不伤害蓉儿,并且救她脱险,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
      梅超风大喜,说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还去找那叫做蓉儿的小姑娘寻仇,就教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
      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处有人喝骂:“臭丫头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那声音,像是三头蛟侯通海。又有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在附近,放心,她逃不了的!”两人一面说,一面又走远了。
      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给他们发现了踪迹。”遂斩钉截铁对梅超风道:“你要救她脱险。”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别啰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我。” 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摆布。那小姑娘果真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脱险,却没答允饶你性命!”
      郭靖听她答应了,心头一喜,便提高了声音叫道:“蓉儿,蓉儿……”刚叫得两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应救你了,别人决不能难为你!”
      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又听梅超风说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心中更甜甜的感到甚是温馨,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
      “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湖上从来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很久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被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
      梅超风更加吃惊,只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林、试剑亭,你还记得吗?”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父,是……是……是你甚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瘫痪的双脚哪里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又想到这便能见到师父,喜不自胜,叫道:“师父,师父!”黄蓉心里着急郭靖,忙叫道:“快放开他。”
      梅超风忽然想起一事:“师父怎能到这里来?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离桃花岛。我和贼哥哥盗了他的《九阴真经》,他也没出岛追赶。我可莫被人混骗了。”她自然不知黄药师为亡妻立誓绝不出岛的事情。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击下,正是“桃华落英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口里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哪里还有半点疑心,顺势举手轻轻格开,嘴里叫道:“师妹,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去。
      黄蓉曾听父亲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名,至于“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桃花岛弟子无人不知。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的敌手,便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一吓之下,果然放了郭靖。
      郭靖听她们方才说话,也晓得黄蓉的父亲十分了不得,遂悄声问黄蓉道:“蓉儿,你父亲果真来了?”黄蓉偷眼看了看又急又慌的梅超风,吐吐舌头笑道:“没有,我诳她来着,不然你我二人怎打得过她?”一面又调皮道:“怕是爹爹这会儿在岛上,要被念得打喷嚏啦!”
      谁料她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一个再熟悉不能的声音沉沉道:“哦,是吗?”
      “……”黄蓉讪讪地转过身来,一时间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怕,心虚地嘿嘿干笑道:“爹爹,你……你老人家怎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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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因相契,故相知(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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