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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她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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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一下车,姬秀就什么也没管一头拱进自己的房间就睡去,他们其他的人又玩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回房间。今天出来,别人都是精神抖擞的,反而是姬秀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失眠了。
姬秀回头看见高爽呆在原处。她打着哈欠问人家小孩“昨晚杀了多少人?”之类的废话,她精神不济,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信息量。高爽本来就对姬秀怀有恐惧心理,觉得这女的特别不像正常人。现在被她这么勾肩搭背的胡言乱语一番很是手足无措。
三包雀巢速溶咖啡冲成一杯,稠的跟粥似的,被姬秀闭眼睛灌进自己的胃,然后拎了高爽就往外走。
面包车上一共五个人,姬秀,冷师兄,美术,高爽外加一摄助。
美术开车,他是青岛人,圈里人叫他小熊。
八大关,石老人……旅游景点都跑了一个遍,天都黑了,姬秀还没有敲定最后一场戏的场景。
高爽小心翼翼的问:“姬导,是不是您还没睡醒啊,要不咱明天再来看一遍,说不定那时候您就觉得成了。”
“去你妈的!”姬秀差点要拿烟头烫死高爽。
高爽屈服于在姬秀的淫威之下,姬秀问小熊:“你知不知道什么老学校?特别特别老的那种,老到惨不忍睹,但是还得够豪华,里面至少得有个舞蹈教室什么的。”
一车人傻了。
“导演,我给您现做一个也比您找到的可能性要大。”小熊叹气。
“姬秀,差不多就行了,啊,别那么事儿。”冷师兄摆一幅这女的没经验的表情给小熊,俩人还会心一笑。
姬秀看见那个笑,她拿着烟的手有点抖。
忍,谁叫她是新导演呢,没经验呢,第一次拍电视剧呢。
“姬导,反正是最后一场戏,要不就边拍边找吧,现在也不急,是不是?”高爽劝她。
她哼了声,不再说话,冷师兄和小熊摆出无奈的表情笑了笑,大家各想各的回了宾馆。
接着李修文抵达剧组,组里的小女生们掀起一片春潮。
他看见姬秀笑得还是那么客气和温和。姬秀也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就是嘛,大家都是混的人,哪有那么多真感情去耗费。兴致来了就演一出逢场的戏,兴致过了大家就相忘于江湖。眼前花花绿绿的人儿太多,需要逢凶化吉的事儿也太多,谁顾得了谁啊。
姬秀已经顾不了别人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自身难保。
作为一个导演,至少要有掌控全场的能力。而冷师兄和小猫显然不受制于她的掌控。他们经验多,觉得姬秀年轻,又是个女的,所以并不是事事上心,不是事事尽责。
是,她年轻,没经验,是个女的。
但是,她是导演……
跟她过不去?门都没有。
姬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看准了冷师兄和小猫的助理,助理是学院新毕业的,好说话肯干事。姬秀有事就找助理,绝对的忽视堂堂制片主任和美术。还不时地给陈总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冷师兄多么不靠谱,叫他把钱直接归那个助理管得了。姬秀,多有心计一女的啊。
她还需要整个剧组的信服。——夏末,青岛水汽一向很大,这时候的气候很闷。姬秀经常挽着袖子在人堆里忙来忙去,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亲自做场工,脏活累活来者不拒。遮阳伞不够了就给演员,她自己在太阳地儿里看监视器。放工吃饭的时候她啃着馒头先去看景,晚上睡前还要跟演员沟通,天天马不停蹄。
组里的人开始佩服这个女的——这是一女的吗?她除了不会光膀子之外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姬秀发现高爽是个好孩子,因为高爽事先看不过去了。当姬秀清瘦的身子在帮他铺轨,而冷师兄和小熊在阳伞下面喝冰镇汽水无动于衷的时候,高爽不禁朝他们大喝一声,“组里没男人了吗?怎么老是叫导演一女的来干活?”
然后一双手过来拉住姬秀,是李修文。
“我操,你别!”姬秀不高兴了,“你一个演员,你他妈的伤着了我找谁顶你去啊?”
冷师兄这时候才上来了,别人磕着他不管,但是这当红明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事后姬秀问高爽就不怕得罪人家制片主任吗?高爽撇嘴,谁对他就向着谁,他永远站在正义这一方。这个姬秀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爽就很正义的喊过“一什么破导演的话”。姬秀啧啧嘴:这孩子有做愤青的潜质。
然后高爽又劝她说身体要紧,当年有个前辈也是一特别负责以身作则的女导演,结果生理期下冷水,烙下病根,最后死在这上边。
他说:“导演这行不是人干的,更不是一女的干的。姬导,我特别服你。”
欣慰啊。二十多天没日没夜做牛做马不就是想赚别人一个信服吗?
真的很欣慰。
因为姬秀的高效率,二十五天的戏在二十天里已经基本拍完。
还剩最后一场戏,那个老学校的戏。放一天假,等制片方把场景安排下来,再开工。
这一天的假期,姬秀搭了公车,带上雅诗兰黛回家看爸妈。姬秀的家在青岛和威海交界的一个小镇上。小镇离海不远,走路三十分钟就能到。
姬爸爸生平有三大爱好:买车,挣钱,追溯祖上。
买车一事就不再提了,这个梦想因为姬秀的存在而成为了一个永恒的“梦想”。
姬家的人有商业头脑,会赚钱的人就会抓机遇,姬爸爸就是抓住了一个好机遇。他不做渔民,他贷款做了鱼竿厂。姬爸爸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大批的外资涌进,大批的外商求货不断,尤其是这山东沿海的先天地理条件与韩国等东亚部分很亲密。所以,姬爸爸成了中国第一批暴发户。姬秀对姬爸爸的事业很不满,姬爸爸的厂子基本上是手工制,机器不普及,她说这是在出卖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姬爸爸无奈,他说那这个小镇上除了廉价劳动力还能有什么好出卖的?姬秀说那姬爸爸应该把钱捐出来盖学校,提高国民素质最重要。姬爸爸无语。
追溯祖上这件事情,说来比买车这事儿还荒谬。姬爸爸说她们家是周文王姬昌的后人,是周王朝的皇室,是贵族。姬秀很无奈,她说爸爸您看,□□一清洗中国大陆那里还有贵族?别说您不是,就是您是,您也没什么牛逼的。中国这么多代皇帝,那得有多少皇族啊,难道姓李的都是唐朝的皇族?姓赵的都是宋朝的皇族?那怎么行啊,贵族总得有个人数限制吧,生育还得有计划呢……
总之,姬爸爸一生所有美好的追求在姬秀思想里连追求的价值都失去了。
姬爸爸不敢跟姬秀交流梦想,姬秀心里有无数悲哀的人生观与世界观,这会导致姬爸爸老人家后面本来就不多的生命变得很不快乐。
姬爸爸不明白,他们挺乐天的两口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愤青闺女。
愤青闺女回到家的时候姬妈妈正在斗地主。热火朝天的,看见了姬秀也还坐着继续斗呢,可是一看见姬秀手里的雅诗兰黛就站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儿变成了灿烂的花儿。
姬爸爸过来期盼的问:“开车来的?”
“坐公车来的。”姬秀呵呵笑,拿出一模型:“爸,我去给您看了几款,都觉得不合适!造型不够拽!这不我叫他们新设计了一款式,问问您这个造型牛不牛逼?您要觉得牛逼那我就叫他做一辆去。他们说了,只要您觉得行就做,布什来了也得排后头。”姬爸爸听完姬秀一派胡言就铁青了脸,没说话,把模型摆在他小茶几上——那里已经有无数个汽车模型。
姬秀跟爸爸聊天——聊聊北京的沙尘暴和堵车,聊聊大街上的随地吐痰和买票不排队……一下午的时间里姬爸爸又老了许多,他说:“秀啊,咋你身边就没点开心事儿呢?净操心这些没边儿的事。你说你要是国家总理那也就算了,问题是你打小儿连个班干部都不是。你要不是这么有责任心,说不定你还能挺快活的呢。你就不能跟爸爸说一点儿你的事?不用付责任心的事儿?”
她的事?
不负责任的?
姬秀想了想说:“前一阵子我被车撞了,没追究那小子责任。”
……
姬爸爸欲哭无泪。
妈妈说要给她做虾饺,姬秀就趁着没事儿出来透风。
走路三十分钟就到了小时候爱玩的海边。那片海的海滩是泥质的,黑乎乎一片,就像是没有臭味的大粪堆。所以这里没有什么游客,除了供渔民打鱼之外就是镇上调皮的孩子的好玩所。
那里有个熟悉的高台,高台上面原来有面飘扬的五星红旗的,现在不见了。
上初中的时候有个校长很小资,星期一升个旗还非要来海边升,海风哗啦啦的吹着红旗,远远看上去是很壮观。可是那需要底下拽绳子的小孩多大劲儿啊。那时候升旗手是不得了的,是每一星期每个班里选出来的好学生。原来姬秀特别想当升旗手的,但是自从升旗地点换到了海边她就不再想了,因为她实在是拉不动旗子下面的那条绳子。于是各年级胳膊最粗的小孩特别吃香,都被选来做升旗手,莫名其妙的光荣一回。
她的初恋就是当时的一个升旗手。胳膊倒是不粗,就是个子太高,初中毕业时候就已经一百八十五公分了,高中毕业就已经很像金刚了。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姬秀和他谈了四年的恋爱。他叫陈昊。长得不帅,学习特别好。那个时候姬秀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习不赖,人长的也不差,还老得一些莫名奇妙的绘画奖。陈昊追她的时候,她正好特别喜欢《灌篮高手》,陈昊带着姬秀去看了他的两场篮球比赛就把她追上了。
涨潮了,海水往上翻腾,姬秀的牛仔裤上不免溅上一些水滴。很凉很咸很腥。杆子上的旗早就没有了,因为后来换了一个特别节俭的校长,校长节俭到受不了他的红旗每隔半年就要被海风吹烂一块。他索性在学校里面立了杆子,保证一块旗子能使三年。于是,这块高台、这块海在被学校抛弃后,成了姬秀的约会地点。
那时候多么年轻啊,她还没有这么愤青呢,但是她从小性子野。她和陈昊谈恋爱是因为出于虚荣,陈昊学习多好啊,还是一个升旗手、班长,年年三好学生。这些都是姬秀羡慕的,特别想得到的,所以才和陈昊恋爱了。其实她一点都不爱他?也许吧。只是在北京很孤独的时候,想到曾经放弃了一个这么爱护她的人,她也会伤感。但是,这个小小的镇子,这段小小的恋爱,实在是盛不下她的野心。
她要走,外面的世界才是好的,外面的海才是阔的,外面的天空是高的。
她要做一个导演,那个恶俗的名利场里的一员。
姬爸爸不干,他觉得自己女儿仗着这一份儿与生俱来流氓气质,成为鱼竿制造业的女强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干什么要去趟娱乐圈那个浑水啊。
姬爸爸说不行就是不行。
于是,姬秀背了小包袱一个人去了北京。
一年后,姬秀考上了电影学院才回家。爸爸差点哭了,妈妈吓得大病,她躺在床上摸着姬秀说,想干啥就干啥呗,干啥为难我这闺女?
原来她从小就那么倔强……
姬秀点上烟,有点大的方格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背了一个巨大的面包。远处的公路上,一个男人下了公车。四处张望,看见了姬秀就走过来。
李修文?
“姬小姐。”
“……”姬秀在这个小镇子上碰见他,实在是没有准备。
“我在饭店也没事干,就想出来采风。”
“采风?得了吧你,你知道我在这?”
“嗯,我有你的档案。”
操,又来……
档案这东西,真不能轻易给别人。尤其是你这个人特别实诚,什么都照大事话写的就更不能。
公车打个圈,从李修文的背后开过,司机盯着姬秀看了两眼,等公车过去了姬秀才认出来——那是陈昊?
许多年不见了,他还是那么高……
废话。
她有点落寞。
和陈昊分手,没有任何的第三者或者是矛盾。姬秀很明白的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了,她要出去了,不在这里了。所以分手吧。陈昊哭了,他说你连一点余地都没有吗?他知道她绝情可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绝情。姬秀很坚决,她说她不相信异地恋,更不相信没有热情的异地恋。她对他已经没有热情。第二天,姬秀就去了北京。
如果她的心能静下来,如果她不是那么倔强,如果她能听父母的话,如果她能将就,……如果,她不是姬秀……那么她现在也许会很快乐,像爸爸场子里的每一个工人一样,白天安静的在小板凳上粘鱼竿,下班后顺便在街上买一斤馒头带回家,给丈夫和孩子做一顿西红柿炒鸡蛋。
她也许会很快乐。
那么,她现在图什么?为了“导演”两个字而做牛做马勾心斗角?
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她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我要回家了。你要去哪呢?”她问李修文。
“去你家啊。”
“没搞错吧你,大明星,你去了我家会出人命的!”
“我已经去过了。”
“我操!”
“你爸妈很热情。”他笑得灿烂。
姬秀孤零零的一个人吃饺子,姬妈妈围着李修文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姬妈妈有着她们那个年纪的老太太共同的心理——看见有个长的差不多的男的,就觉得应该是自家闺女的对象。
姬秀从小就是个让爸妈为难的孩子:中学的时候,爸妈说不许早恋,结果她中学谈了四年恋爱;大学毕业后爸妈说早点结婚,结果都已经二十六了还是个老处女。当然,托李修文的福,现在不是了。
爸妈操碎了心,姬秀还是我行我素,除了汽车和护肤品其他的一概不回应。
姬妈妈说一嘴的胶东话来套近乎,李修文听得云里雾里的,只会干笑。
姬妈妈指着李修文偷偷问姬秀,那孩子不是说话不行吧?
姬秀呛了一口饺子,说:“妈,是您说话不行,他一台湾人听不懂你的话。”
姬妈妈翻白眼:“我普通话挺好的!”然后很不服气的又去和李修文交流,操着自己觉得特棒的普通话。
李修文和姬秀去赶公车。只有一天的假,即使爸妈再挽留,他们也不能在这里过夜。
六点钟的样子,天还算长,只有一点青朦朦的光。卖水果的小摊上垂着一个灯泡,暖暖的黄光很显眼。
李修文跑过去买了一袋子草莓。
“多少钱?”
“五十。”
姬秀二话没说,就跑回小摊上叫人家退钱。
摊主不承认,姬秀不甘心吃亏,两个人纠缠不下。
……
一个老头背着手走过,跟她打招呼:
“吆,这不起姬秀吗?吵架呢?”
“哎?三叔,吵架呢,你去哪?”
“这不你妈叫我去斗地主呢。”
“哦。”
“没事儿,没事儿,你接着吵吧。我就是看见了问一声。”
“哎,三叔再见!”
……
一个小孩踢着足球经过跟她打招呼:
“秀秀姐!吵架呢?”
“吵架呢!”
“要帮忙吗?”
“不要!”
小孩踢着球跑了。
……
某某村民经过:
“姬秀,吵着呢?”
“吵着呢。”
姬秀接着吵,摆事实讲道理,正辨反辨无所不能,吵到最后摊主投降还给李修文五十块钱。
李修文拿了钱很无奈。
“虽然很贵,但是没有别的卖水果的了。”
姬秀耸耸肩,回头看看一脸愤怒的摊主,不指望他再卖给他们。
“特别想吃吗?”
“你不想吃吗?”
姬秀感觉了一下,好像是有点渴——回头要告诉姬妈妈虾饺盐放多了。
“那我们去偷一点吧!”她阴险的说。
“偷?”
沿海的这些镇上种了许多的无花果,几乎遍地都是。但是现在都不够熟,姬秀知道,三叔家的无花果已经熟了。这大概跟三叔家的土地什么的有关系,但是具体的科学道理之类的她就不知道了,反正是熟了就对了。
三叔家四周用铁棱子圈住,里面就是那棵硕大的无花果树。小时候姬秀经常偷偷翻过铁棱子来摘这里又红又大的果子,然后常常被三叔的大狼狗追。有一次被追到了,姬秀磕破了腿,吓得坐在地上哭。三叔书听见哭声出来哄她。自那时候开始,每年果子一熟,三叔就全数摘下来送到姬秀家。姬秀守着一堆无花果却觉得没有原来的甜了。她问姬妈妈是不是因为是自己付出了劳动所以原来果子的才格外甜?姬妈妈含着泪说这孩子将来没出息了……
这件事情不仅伤害了姬妈妈,还在十年后顺带着伤害了姬爸爸。因为姬秀把这个小小的少年事件改编后拍成了毕业作业,勒索了姬爸爸原来准备买私家车的钱。那是她的第一个35毫米胶片作业——《鲜果时光》。
姬秀猴子一样的爬进铁棱子里面,三叔刚刚出门了,大狼狗估计已经睡了。作案非常顺利!摘了满满一兜子的果子,她递给李修文,然后爬上铁棱子。
“你跳,我接着你!”
“操,你别!我自己来!”姬秀一急,屁股被铁棱子的尖戳了一下,忍不住大叫。
李修文一把抱住她,拉她下来。
在这个抱她下来的动作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姬秀瞄了李修文一眼,然后就后悔了,因为李修文也在瞄她。俩人眼神一对上,彼此都挺不好意思的
正不好意思着呢,突然听见大狼狗的哼哼声,她拉起李修文就跑,狗叫声接着就大起来。
跑到小公路上,李修文掏出被姬秀屁股压烂的无花果大笑,姬秀嗲怒一下,拿了一个无花果,剥了皮放在鼻前轻轻的嗅。
清香的,一如童年。
用舌轻舔,味蕾上面沾满果子蜜一样的汁液,甜的,浓的。
“屁股怎么样?”
“没事儿。”
……
“那,那天疼不疼?”他又问。
姬秀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哪天。
“呀!是不是没有公车了?”姬秀含着无花果往公车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