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谋圣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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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顾和在游历途中连破两境，成为道门年轻一代中第二个迈入心斋境界的高手，松珑子表面上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等到一天课业结束，所有弟子都退下了，他关上门，一个人在屋子里乐得来回踱步，片刻也停不下来，心情倒比自己十六岁那年得道还要高兴几分。
当王暄小姑娘提出“贼人狡猾，若得安之师姐结伴方敢上路”的要求后，松珑子思量片刻，还是拒绝：“安之连破两境，往日所学已不堪用，正当留于门内研习新术，巩固境界。”
安之是顾和的字，由松珑子在她的入室仪式上所取。
掌门师尊发话，王暄小姑娘再任性也只有听从，走的时候泪眼汪汪巴住车窗探头看着送她下山的顾和，恶形恶状威胁顾和一年之内一定要来咸阳看她，声音里却带着哭腔。刚结束在函谷一带的公办，顺路护送小姑娘回咸阳的蒙毅靠窗劝慰半天没起到任何效果，最终只能无奈放弃，由着小姑娘伸长脖子探出脑袋努力向后望，泪珠滴滴答答掉落一路，看上去可怜极了。
留在函谷的顾和一边修行，一边与小姑娘保持通信。
她心性既好，天赋又佳，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得到松珑子的许可，接受再次下山游历的任务，这不过这次再没有经验丰富的师兄带队，而是她孤身一人上路。
咸阳。
王氏官邸。
“这些是……？”顾和看着地上一排堆得整整齐齐的楠木箱子，神情有些不解。
从顾和一进门便迫不及待把她拉到这间院子的王暄扬起头，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眉飞色舞，兴致高昂：“是官府发给和姐姐的赏金。”
顾和这下真惊讶了：“赏金？”
王暄咯咯直笑：“和姐姐还要装吗？毅哥哥都告诉我了！”她豪气干云地拍上离她最近一只箱子的箱顶，把合口处的精致铜锁震得啪啪直响，“和姐姐在齐国游历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撞上了一支上千人的齐军？”
顾和这下明白过来。
那是她赴完蒙恬的临淄酒会后的遭遇，当时的齐王建虽已投降，齐国境内仍有不少将领不满国君的决定，带着手下士卒藏身山野，时不时出来伏击一下远道而来、客场作战的秦军。顾和便是在与师兄师侄汇合前撞上了这样一支队伍。
非常不巧的是，那支队伍里有人曾混入酒会，在会上见过她，也认出了她。敌我悬殊，四面被围，又没有可供代步的马匹，所谓绝境也不过如此了。
想起月前随蒙恬的黄金火骑兵冲阵的经历，顾和当机立断，横剑格杀一名都尉，跨上他的坐骑突围。齐国休养生息四十年，兵甲充足，训练有素，这支队伍应变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但很快结好阵型，非常难缠。
然而，当顾和眼都不眨都杀了挡在她面前的五十人，这坚实的阵型便薄弱了一些；杀了九十人，阵型被破出缺口；杀了一百人，顾和一人一骑冲出阵外，余下九百人皆被她干脆利落、一剑一命的杀人手段震慑住，无一人敢追击。
“笨蛋蒙恬，和姐姐走了两日他才想起情报上说登州谷有齐国残兵出没，急急忙忙发兵，结果正好捡了和姐姐的便宜，把那些被和姐姐吓破胆的齐国残兵一网打尽。我大秦以军功授爵，这些人头被他上报上去，换回不少爵位。”说到这里，王暄“哼”了一声，神态大为不满，“算他还有点良心，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和姐姐，这些功劳也不是他的，派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勉强也能补偿一点。和姐姐打开看看？”
“单这些楠木箱子的市价便在百金以上，里面……咦？”靠内侧的一只箱子被王氏仆人用钥匙打开，露出里面整捆整捆的竹简。顾和拿起最上方的一卷解开一看，发现是在函谷藏书楼见过的阴阳家符文，再打开一卷，这次是纵横家策书，不由有些舍不得放手。
阴阳家集大成者邹衍是齐国人，稷下学宫也在齐国，这些应当是秦人从齐地搜刮来的典籍，只不知道是刻版还是原版。
王暄一看是竹简，顿时兴致缺缺起来，她一边吩咐仆人打开旁边的箱子，一边在嘴里小声嘀咕：“除了毅哥哥，没人会送这么无聊的东西，刚才那箱一定是他挑的。希望这箱不是。”
如她所愿，箱子一开，金碧辉煌的宝光先映了出来——这箱装的全部是古玩珍宝。
粗略翻检一番，发现品质还算不错，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拽住顾和的袖子扯了扯，兴冲冲提起另一件事，“和姐姐，我们明日去绿云别庄，那里新到了不少燕北好马。毅哥哥明日休沐，不用当值，就让他帮和姐姐挑匹坐骑。”
“诶？”
“不许‘诶’！去啦去啦，毅哥哥的相马本事可高了，和姐姐不去绝对后悔！”
◇
在咸阳停留了约一月时间，顾和动身南下，前往楚国。
她此行的目的是借下山游历稳固境界，打磨新术，过早暴露在咸阳的视线下对她弊大于利。安抚好对她依依不舍的小姑娘，顾和搭上一条走渭水的客船，一边与船上形色各异的乘客聊天，一边观赏两岸山川自相映发，渡口人潮熙攘，令人目不暇接的美景。
到了渭灞之交，顾和改换成陆路。古代地广人稀，城市与城市之间相距极远，时常找不到落脚之处，不得不宿在荒郊野岭。
这日也是如此。
艳阳当空，暑气蒸腾。
顾和一人一剑，孤身行走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间，途中遇上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潺潺漱石，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沿着欢快跳跃的小溪行了一段，来到上游处的碧潭，顾和驻足环顾，三面竹海掩映，开阔处正对千仞峭壁，一条白练从上方悬垂而下，声訇訇然，不由生起洗尘涤俗之念。
脱履褪袜，披帛入池，澄澈清凉的溪水浸没肌肤的感觉让顾和身心俱舒。
可惜俗虑全消却是做不到的。
“如此炎热的上午，妹妹远避人境，孤身独行，原来是为了来这竹海清波、碧潭玉泉之中绾发沐浴么？真是好有雅兴呢。”
一名乌发朱唇的红衣女子从绿竹后一步步千娇百媚，摇曳生姿走出，她的容色极尽妖冶，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艳光几乎从她眉目间透出，更有一种致人于死地的夺命性感，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勾魂摄魄，妩媚动人。
流沙的赤练？
怎么惹上她了……
从对方特色鲜明的衣饰与盘绕在右手上的链蛇软剑认出对方身份，顾和暗自蹙眉，心中转过不知多少思量，面上仍是神色如常：“姑娘若是喜欢，解衣入水便是。”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深究下去似乎还藏了些让人脸红的东西。
赤练勾起朱唇，水灵灵的桃花眼向顾和魅惑一眨，并不答话，而是轻挪莲步，走到她放置衣物的潭边：“轻剑，墨符，金线，久闻道家之学广博精微，无所不包，现在看来，传言似乎并无夸大啊。”
顾和微微一笑：“过奖。”
这般无趣的反应不仅没有让赤练放弃，反倒激起了她的兴趣。她勾勾娇艳欲滴的红唇，春葱般的纤指从地面的一堆衣物中拾起一件：“底如铺烟，花似簇雪，这是产自蜀中的秋月绫，用价比黄金的秋月绫来裁亵衣……”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大眼睛意味深长地望向顾和：“妹妹可真是内秀。”
最后两字的语调尤为暧昧。
司马相如在其《美人赋》中言：“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所谓的亵衣，也就是贴身衣物，汉代以前称亵衣，汉代称心衣，唐代称诃子，宋代称抹胸，历朝历代的叫法虽然不同，但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顾和眉目微敛，神色淡淡：“不敢。”
她浑身上下统共只围了一条素帛，潭水清澈，丝物轻薄，从赤练的方向望来几乎是一览无余。而赤练也确实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以一种会令常人羞愤欲死的品鉴目光在顾和身上由上至下缓慢移动。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雪白的肌肤，一路往下。
但顾和从来都不是常人。她不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羞恼神色，甚至连声音也四平八稳，润若春云：“可以劳烦姑娘将我的衣物扔过来吗？”
赤练又长又翘的睫毛眨动一下，嗓音妩媚得能滴出水：“好啊。”
她手指松开，小臂上缠绕的链蛇软剑顺势放下，一扫一挑，把顾和放在潭边的衣物抛了过去，却在顾和伸手接衣时猛然甩剑。
“不好意思，美景太醉人，一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她食指轻轻掩唇，那种没有任何诚意的话语与其说是道歉，倒不如说调戏更为合适。
“没什么。”
从水里捞起彻底浸湿的衣物，顾和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弹指，池边霎时光芒大作，什么也看不清。
等赤练恢复视觉，顾和已经一身齐整，除了乌黑胜墨的长发还有些滴水，原本湿透的衣物却松软顺服地穿在她身上，腰间系着的春水绦甚至还打了一个复杂规整的如意结：
“咒术？”
顾和抿唇微笑：“姑娘好眼力。”
正如赤练先前所言，道家之学“广博精微，无所不包”，早有惊才绝艳却喜欢偷懒的前辈创造了适用于日常生活的小咒术，顾和当初在藏书楼借阅道藏时曾经偶然看到过，颇花费了一些心思研究，平时虽然不常使用，施展起来却没有半点问题。
话音刚落，她再次出手。一条浅金色的半透明长线从她指尖绵延伸展，仿佛可以无限延伸，瞬息便到达赤练面前。
赤练折身后仰，滑步疾退，右手握着链剑抖了个半弧，挑起一地竹叶。那根细若游丝的金线灵活转向，收了回去，但金线所经之处的叶片全部被割裂，若是割到人身上想必也是一样效果。
到底谁才是刺客啊……
眼看着顾和一击不中，立即远遁，清瘦俊拔的背影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视线中，一点也没有要取回散置在潭边的佩剑墨符的意思，赤练不由有些愣神。但她的身法速度在流沙中仅次于白凤，回过神后便立刻跟上。
这里是韩国东郡边缘的一座小山，赤练对附近的地形都了若指掌，很快便抄近道堵住顾和。岂料顾和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迎面撞上之后第三次主动出手，那缕游丝般流转不定却能切金断玉的细线从她指尖流畅抽出，与赤练交手短短三个回合，错身换位便达七次之多。
赤练不敢被这缕术力凝结的细线近身，顾和同样不敢被她的链剑碰到——天晓得她有没有在链剑上淬毒——两人相互戒备，各自有所保留。
这样僵持的局面一直延续到顾和被赤练驱使的蛇阵迫到树上，连续几次变换落脚点为止。
“噬金蜂？”
感觉到顾和运线的走势忽然改变，赤练心生警兆，随即感觉到高处坠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她不假思索挥剑一抽，人也立刻从原处离开，接着便看到一只冬瓜大小的蜂巢被她从中劈成两半，成片成片闪着细碎金光的毒蜂砰得一下散开，向她这个袭击者围了上来。
中计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吗？”
一而再再而三被意料之外的情况打乱步调，赤练也被惹出脾气，声音变得冰冷彻骨。
她的右手一卷一拽，链剑便缠回小臂，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手，只看到她身边弥漫上一片紫雾，所有靠近她的毒蜂纷纷挥不动翅膀掉落下来，尸体很快就在草叶上积了一层，看上去颇为渗人。
“别动。”
顾和站在树枝高处，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沉静温润，仿佛庭前观云，月下挥弦般悠然闲适，“我从未指望只靠这些毒蜂便能扭转战机，只希望这片金灿灿的蜂云可以暂时遮挡住你的视线，拖延一下你的脚步而已。”
她抬起右手，将指间所夹的那一张黄纸丹砂符展示给对面的赤练看：“身为流沙四天王之一的你——应该有听说过道家三一符的名声吧？”
赤练蹙了蹙眉，改换成双手抱胸，上身略微后倾的姿势，没有接话。
顾和认出她的身份这件事她并不奇怪，毕竟她的外貌特征与装束风格都相当鲜明，目标比情报中描述的难缠得多也不至于太意外，毕竟她所追随的男人就是一个永远让人猜不到下一步行动的意外制造者，真正让她内心深处隐隐感到不快，不想接话的是某些更微妙的东西，微妙到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
看出对方还处在半信半疑的状态，顾和将术力注入指间的三一符，黄纸上的符文被催发，那些用丹砂书写的痕迹亮了亮，颜色鲜红如血。与此同时，以赤练为中心，六十四根用术力凝结成的红色细线凭空遍布空间，刚好封住站在线阵中心之人所有可能的行动方向。
尽管形势被逆转到对自己不利的一面，赤练脸上的怒意反倒消褪下去，妖妖娆娆笑了起来：“妹妹想问什么？”
“流沙对我的定价。”
听到这个问题，赤练脸上先是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随后加深笑容：“一千两。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应该要一万两的。”停了停，见顾和若有所思，她抬手将耳边的鬓发向后轻轻一拢：“妹妹的问题问完了？正巧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妹妹。”
“妹妹看看此物，是否觉得有些眼熟？”赤练拿出一枚橄榄大小的陶泥花鼓在手上抛接两下，握住。那花鼓捏得胖嘟嘟的，下方垂了一条红色流苏，造型独特别致。
认出那只花鼓与自己上个月从垂虹渡渡口一位陶泥艺人手上买来，寄到咸阳王氏官邸的花鼓一模一样，顾和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你……”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说话依然很谨慎。
“这是我从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身上借来的。她看起来才七八岁，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猜也知道出身不凡。”赤练拨了拨花鼓下的流苏，语气天真，“听说她是背着家人偷跑出来的，好像是为了找她的一个师姐？我看她还那么小，一个人走在路上实在太危险，忍不住发了善心，决定带着她走一程，说不定半途中就能遇上她的师姐。顾妹妹，你说是不是？”
顾和手指紧了紧，看着赤练手中朴拙小巧的陶泥花鼓，面沉如水。
赤练见状勾唇，迈动脚步向顾和一步步靠近，认准了她不敢动手：“妹妹怎么不说话？据我所知，妹妹可不是那种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的人呢。”
她轻盈地眨了眨眼，带着黑色露指手套的右手抬起，似乎想要触上顾和面容。缠绕在她手上的毒蛇抬头伸出，艳红的信子近在咫尺。
“阿和？”
正当两人间的气氛一触即发之际，一道悦耳动听的声音在林间响起。
赤练似乎对声音的主人颇为熟悉，明艳妖冶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右手上扣了张墨符的顾和比赤练更惊讶，因为她确认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人的声音，而对方却用一种只有亲密之人才会使用的叫法喊了她。
最后关头出现在林中，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张良拨开扶疏横斜的树枝，迎着两个人含义不同的目光扬起唇角：“暴雨将至，两位姑娘不寻个地方避避雨么？”
他容色明丽，眉目如画，行止间倜傥而潇洒的风姿让人一见心折。
赤练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出声来。她说：
“你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谋圣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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