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人间世》千霁

4、第四章 凤唳水寒

　　自从那日遭遇星魂又昏迷着被人从蝴蝶谷送回房中，顾和的生活进入一种格外充实而又紧张的状态。

　　她缺席早课一事被松珑子以“长辈传唤”为由掩盖过去，似乎是她在蝴蝶谷中碰到的华服女子说了什么，最后松珑子不仅没过问她擅闯禁地的原因，反倒将她收为入室弟子。
　　这事态发展的跌宕离奇着实让顾和大开眼界，颇有种“祸兮福之所倚”的感慨。

　　而莫名其妙现身函谷找她麻烦的阴阳家右护法星魂似乎是爱上了道家风景，每隔上十天半月就会到函谷走一趟，用他那华美无比的声音说些极难听的话语，把她正在练习的剑法或是道术批评得一无是处，偏偏他的品评又都很辛辣深刻，让顾和半句反驳不得。
　　考虑到双方实力相距太过悬殊，自己这具身体的来路又有些不正，顾和很快接受了这种常人眼里奇怪无比的相处方式，选择性听着这名天才少年刻薄却切中要害的评价。

　　就这样忙碌着忙碌着，半年时间转眼逝去。由于天赋出众、名师指导、修行刻苦这三重因素叠加，顾和的道术修为一日千里，已可算得上小有所成。也是因此，她被特许加入明字辈弟子的历练任务，与这些道家新生代的精英们一同下山游历。

　　◇

　　齐国。桑海。

　　江山客栈内，正处在历练途中的六名道家弟子围坐一桌，享用美味地道的茶点。
　　按说先秦本不该有长桌这种东西，而是一人一张食案分隔落座，但顾和自穿越后不断遇上挑战她原有世界观的东西存在，如今已见怪不怪，连多瞄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

　　“二师叔，我们离稷下学宫还有几日路程？”
　　稷下学宫是道家为他们这次游历任务所划定的必去地点。秦楚间第二次大战临近结束，眼看着下一个目标就要对准齐国，这时候的稷下学宫应该正处于激烈的论辩之中，百家菁华，荟萃一堂，如果不幸错过，可能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么精彩的时刻了。

　　“若按马行速度，从桑海到稷下莫约需要三日，具体路况还要打听之后才能确定。在此之前，我们会在桑海停留五日，前往山顶的小圣贤庄拜访儒家掌门伏念先生。顾师妹，下午要麻烦你陪我一起到山顶走一趟了。”

　　顾和是天宗掌门松珑子唯二的入室弟子，他们这一行六人之中，除去顾和自己，有资格喊她一声师妹的，也只有这位人宗戒律长老当接班人培养的亲传弟子了。

　　“理当如此，师兄何必客气。”
　　知道对方指的是前往小圣贤庄投递拜帖一事，顾和放下木杯，含笑答应下来。这里属她入门时日最短，偏生辈分又是极高，若非有这名人宗弟子在，事情还真不太好处理。

　　“我们和儒家的关系不是一直不好吗？这次登门拜访……是否有些不妥？”
　　一名明字辈的弟子犹豫着提出疑问。

　　“你几时听到过我道家与哪一家势不两立，断绝往来？倒是墨家出于儒家，却与儒家几代结怨，势同水火，说起来不得不让人感慨一番。”

　　“那也就是不好不坏喽？”

　　“也不能这么说吧，相比其他几家，儒家和我们还算关系比较亲近的呢。”

　　顾和小小咬了一口捏成梅花形状的甜糕，微笑着听师兄师侄们谈论儒道两家渊源，时不时替几人添点茶水，自己则一语不发，享用满桌茶点。
　　她来自后世，所观所阅都是些历经上千年时光沉淀下来的真知灼见，可以说相当成熟而完备，现在听听身处其间的道家人谈论这段渊源，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日影渐缩，客栈内的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
　　齐人好高谈阔论在七国中是出了名的，桑海距离学术圣地稷下不远，又有儒家小圣贤庄坐落，齐国人的这一点爱好在桑海百姓身上最是明显不过。而他们话题的焦点，自然离不开西秦与南楚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正在进行的战事。

　　前些年里，秦国已经陆续消灭了韩、赵、魏三个国家，北方的燕国也早被打残，只是现在秦国忙着收拾楚国，没空理它而已。因此，一旦楚国败亡，秦国一统天下之势就再也不可阻挡。对于齐人而言，是亡国之危，迫在眉睫。
　　但谈来谈去，秦军攻占蕲南已被确认为事实，楚军统帅项燕身亡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秦军再一次用自己耀眼夺目的战果打消了天下人从正面战胜秦军的念头，纷乱一会，沉寂一会，有人提起当年荆轲刺秦一事。

　　“秦军虎狼之师，名将辈出，以赵魏兵力之强悍尚且被击溃，顽强如楚国亦不是秦人对手。我齐国已有四十余年没发生战事，万一对上秦兵，即便是胜，顶多也是惨胜。倒不如效仿当年的燕国太子，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杀手去咸阳宫刺杀秦王，反正挡下荆轲的剑圣盖聂已经从秦国叛逃，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此言一出，余者纷纷附和，很多人开始称赞荆轲的武勇和太子丹的胆量智谋，大骂燕王无能。

　　“荒谬！可笑！愚不可及！”
　　满室赞美声中，唯一的不和谐音调显得格外刺耳，尤其是这声音的语气还特别轻蔑，音量还特别响时。

　　所有人一齐看向声音的来源，顾和也不例外。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那名明字辈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弟子，忽然很想听听这位语出惊人的小师侄有什么高见。

　　“燕丹不能忍一时激忿而冒犯秦国，轻虑浅谋，招致灭亡之祸，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居然还有人说他德才兼备，岂不荒谬可笑？荆轲为了报答燕丹，不顾七族，想要用一把短小的匕首使燕国强大、秦国削弱，还有比这更愚蠢的吗？”
　　“我听说，治理一个国家，靠的是任命有才能的人为官，按照礼制确立政策法规，以仁爱之心安抚百姓，凭借信义结交邻邦。如此，官员由有才干的人担任，政事得到礼教的节制，百姓人心归向他的德行，四邻亲善他的恪守信义。这样国家则会安如磐石，炽如火焰，触犯它的一定被撞得粉碎，挨着它的一定被烧得焦头烂额。即便是有强大暴虐的敌国存在，又有什么可值得畏惧的！燕丹放着正路不走，反而用万乘大国排解个人私愤、炫耀盗贼式的谋略，似此等人，不过是白公胜之流罢了。”

　　若非环境不允许，顾和几乎想为这名小师侄拍手称赞了。
　　说得多好！完完全全就是用儒家那一套学说替燕丹的行为下了定义，端的是光明正大，端的是冠冕堂皇，占住大义的一边居高临下，简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果不其然，场中众人虽然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从道义上找不出他的毛病，只能从情理上攻击，逻辑混乱得一塌糊涂：
　　“你一个小毛孩懂什么。燕太子在秦国做了那么多年质子，一回国就面临亡国之危，当然只能另辟蹊径。”

　　“亏你们还生活在小圣贤庄脚下，没受到一点儒家的熏陶吗？修身、齐家、治国、然后平天下。你倒是说说看，这位燕国太子做到了哪一条？连修身齐家都做不到，还想着治国？徒徒给人增添笑柄而已！”

　　“你！”

　　“我怎么了？没话说了吧。”

　　顾和一边抱着茶杯小口喝茶，一边听小师侄舌战群儒，全无开口念头。
　　她思维敏捷，辩才无碍，但更喜欢与人辩论一些没有答案的虚玄之物或是考验逻辑的论题，至于现实事务，嗯，她很喜欢郭嘉夸奖曹操的一句话——
　　“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

　　齐国稷下学宫内举行的辩难天下知名，但天下人都只说稷下是学术圣地，而真正决定一国兴亡，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命令都是在咸阳宫下达的。
　　所以，有些事情，说得漂亮不如做得漂亮。

　　“师弟，你怎么看？”
　　竹帘后，现任儒家掌门，小圣贤庄大当家伏念看着堂中辩驳，询问自家师弟的意见。
　　秦楚之战临近尾声，楚军败迹已显，平静了四十年的齐国这一次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的判断将决定整个小圣贤庄的未来。而在作出决定之前，听取民间的声音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道家不愧为百家之中积淀最深厚的一派，这一代又是英才济济。人宗的那位俊彦我们三年前就见过；在堂中站着说话的葛衫少年头脑清晰，词锋犀利，也算可塑之才；我比较在意的是那名坐在右首第二位的女孩子。”

　　伏念侧头看他：“哦？”

　　“从她所坐的位置来看，她的身份应该在六人中排第二，很可能就是天宗掌门松珑子一年前破格收取那名入室弟子。”二当家颜路心思细腻，善于从细节中观察出常人发现不了的信息，“她虽自进门起便未置一词，但神色悠然自得，似乎并不像胸无主见之人，而是皮里春秋，外无臧否，内含褒贬。”
　　他之所以对顾和投以这么多关注，主要还是因为儒道两家渊源极深，对对方门派的事宜都比较留意，而松珑子将一名新入门的弟子直接收为入室的消息又委实太过反常的缘故。

　　伏念不置可否，又看向站在堂中侃侃而谈的葛衫少年：“此子敏而有锋，明于事理，可惜入了人宗。”

　　颜路讶异：“师兄何出此言？”

　　伏念道：“若入天宗，正可韬藏其学，将来藏而有锋，不失为人杰。若入我儒家，自当以圣贤浩然正气养之，来日外圆内方，亦能成栋梁砥柱。”

　　颜路不由一笑：“师兄这是眼红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平日在弟子面前极为严厉，若有外人在，则最是护短不过。这种话听听便算，当不得真。

　　当日下午，顾和陪那位人宗师兄一起上山向小圣贤庄投递门贴。
　　因为儒家有不接待女客的规定，她并没有与师兄师侄们一同入小圣贤庄，而是在桑海城内四处游览。几年以后，这里将成为各方人物的汇集地，她从没打算去蹚蜃楼的浑水，小圣贤庄貌似也会在后续几年中杯具掉的样子，正好趁现在好好游游桑海。这样的安宁景象，看一眼少一眼也说不准。

　　◇

　　在这个世界，或许是因为拥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机关术与法术武功，秦国统一天下的进程比历史上要快了很多，比如他们入齐的时候王翦还在收拾楚国的残局——当然，不排除有齐国这边消息滞后的可能——在齐国呆了几个月，秦国的大军就推进到燕国，导致齐国这边也一片戒严，国内民心惶惶，商市萧条不少。
　　拜访完稷下学宫，顾和一行完成了本次游历中的最后一项规定任务，体察人意的二师兄给他们放了十五天小假，约定十五日后在齐都临淄汇合。

　　就顾和本人的意愿，她是一点也不想在临淄这个地方汇合，因为她隐约记得齐王投降之前，秦国名将王贲——也就是她那位师妹王暄的父亲——曾经从燕国南部径直攻入齐都临淄，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但想想这个世界再怎么不科学，秦军也不可能在十五天内连续拿下燕国和齐国，顾和也就放宽了心，没有异议地答应了。

　　不长不短的十五天小假，她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路行走，一边欣赏齐国境内的湖光山色，海阔天空，一边积攒独自在野外生活的经验，以备不测。
　　这一日，她到了一处地形复杂，植被茂密的树林。

　　戴着临下山前大师兄亲手配置的避虫香囊，再用质地结实而颜色不显眼的布条把自己固定住，顾和安安心心在树冠高处睡了一觉。
　　然而，一觉醒来，顾和发现，自己似乎正陷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局面中去。

　　“对我来说，失败是不被允许的。因此我苦练多年，四处寻找你的行踪，想来和你做个了断。没想到你已经与当年判若两人，连随身的佩剑水寒也丢了。”

　　一道清冷孤傲中夹杂着失望情绪的声音从下方不远处传来，顾和背靠树干，慢慢调整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力求与自然和谐合一，不要被下方的两人发现。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墨家五头领之一高渐离的佩剑就是水寒，由墨家第一铸剑师徐夫子亲手打造，以荆轲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命名，在十大名剑中排行第七。
　　现在盖聂已经从咸阳叛逃，秦时的剧情也差不多快开始了，水寒剑在高渐离手上无误，这个人说“苦练多年”，指的应该是水寒剑的上一任主人。考虑到机关城一战中白凤对战高渐离时意外的话痨表现，说话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白凤。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顾和等了一会，听到第一个声音再次开口：
　　“这样的你，已经没有值得我出手的必要了。”

　　接着是树梢颤动的声音，甚至比鸟儿落上枝头的声音更加轻微，可想而知这人的轻功已达到登峰造极境地，八成就是白凤没错。

　　危险人物离开，顾和暗暗松了一口气，按照白凤的说法，下方的另一人似乎不复当年，危险程度比白凤可要低多了，她这算是与死神擦肩而过，逃过一劫吗……
　　出于谨慎，心情眨眼平复下来的顾和并没有大意，她一边维持着身上的敛息术，一边在心中感慨白凤说放下就放下，转身就走的风范。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对胜负执着的同时又能如此洒脱的？
　　也是人中之英啊。

　　“树上的那位朋友，晨寒露浓，当心着凉。”

　　顾和手指一紧，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静静伫留原地等待，继续敛息。这人可能是诈她，也可能是林间另有他人，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绝不是白凤所说的那样“与当年判若两人”，而是功力又精进了一层，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把自己全身的气息收敛得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了。

　　“真是谨慎。”那人也不着急，嗓音又沉又哑，粗犷朴实，透着历经沧桑的厚重味道，“像你这样的年纪，能做到这么沉稳的并不多见。你是道家弟子？”

　　没有恶意。
　　在心中做出了这个可能影响自己性命的判断，顾和指尖一挑，解开夜间用于把人固定在枝杈上，防止掉落的布条，一个旋身从枝头跃下，碧水绿的衣摆在半空中如花朵绽开，又在落地前顺服合拢：
　　“什么都瞒不过前辈。道家太初门下后生顾和，见过前辈。”

　　天宗掌门居于太初宫，所谓太初门下，就是天宗掌门弟子的意思。

　　看上去质朴得田间农夫，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背着手，语气中透出对道家的熟稔：“松珑兄这些年还好吗？”

　　“有劳前辈挂念。”顾和敛衽一礼，说话既不会让人觉得是敷衍，也没有透露出过多信息，“师尊身体安康，精神矍铄，除了执掌一宗事务，不得清闲，余者皆谐。”

　　“还是老样子啊。”中年男子摇摇头，负手离开，用他那低沉沧桑的声音吟了一首顾和听不懂的诗，从每句的停顿来听，应该是楚辞一类的体例。想必他是用楚地方言吟诵的，也难怪顾和听不懂。

　　“前辈，前辈请留步。”机会摆在面前，若能眼睁睁看着它飞走就不是顾和了。她右手捏了个御风术，足尖踏着尚含露水的草叶一路追了上去。
　　忙着追人的顾和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某根离她三尺高的树枝上，一只蓝色脑袋，腹部雪白的蝶翅鸟正歪着头，静静将下方发生的一切收入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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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建在山上的小圣贤庄，最下是跑马场，这么有钱难怪被盯上=。=

大师兄伏念，平时为人严厉，但对弟子非常爱护，貌似已经被玄机竖起了死亡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