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中张仪两次大骂孟子
孟子极为庄重:“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昂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象酒肆□□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却是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这个骂的忒狠了!!!)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是簌簌发抖欲语不能,便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的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