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离》涉水桑榆

58、58

　　君窈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窗外天色明晃，似乎又下了雪。她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那光线，理智回笼的刹那，也一并忆起了昏迷之前那段绝不美好的回忆，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扯痛了胸口处的伤，疼得脸儿煞白，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她捂住胸口，有一瞬的恍惚，这痛，这般真实，原来竟是一场真实发生的噩梦么？

　　“你的伤很重，虽然已经为你缝合，又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但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伤口没有愈合之前，你最好不要乱动！”淡漠的嗓音出自叶浅之口，房门吱呀轻启，叶浅一进房门，便迅速地合上门扉，手里还端着正冒着白烟的药碗，刹那间，药味便萦绕了不大的房间。

　　见到她，君窈似乎并不意外，她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普通的民居内，除了墙角一个已经脱漆的柜子，和叶浅放药碗的桌子，这房子里就只有身下这张暖暖的热炕，这里……似乎不是肖越的山庄。敛下眸子，她朝叶浅身后逡巡了几下，垂下了眸子。

　　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叶浅什么都没有说，却不知为何，对郎骁生出了一丝怨气。她当然不是同情和关心君窈，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想起来便觉得憋闷。走到炕前坐下，叶浅不由分说伸手搭上君窈的脉门，“脉象恢复了不少，虽然还有些疲软无力，但也只能慢慢养着，急不得。这药汤里我特意加了大枣枸杞，补补气血，对你的身子有好处，不然这个冬天，你只怕难熬了！”叶浅的话仍然不中听，语气也说不上好，但动作却仍是不自觉的轻柔，将药碗捧来，试了试温度，再小心扶起君窈的头，将碗沿凑近她唇边，喂她小口小口地喝药汤。

　　君窈也不嫌苦，咕噜噜将一碗药尽数喝尽，待得叶浅用绢帕拭净了嘴角，她才嗫嚅着开口道，“叶姐姐……”

　　“他没有跟来！”不等她问出口，叶浅已经给了她答案，语调里隐隐藏着几许怨怒，抬眼对上君窈眼中来不及掩藏的失落，登时有些莫名的恨铁不成钢，怨怒更深，指尖有些发痒，若非她死死扣住，只怕已经戳上了君窈的脑门，“我问过他，是他自己不愿跟来的。”毕竟有我在，他知道你死不了。或许他更担心山庄里的人，毕竟那可是他视为亲人的师傅跟师妹啊！还有很多话想说，哪怕是伤人的，她总想着，伤过了，心死了，就会好了，可是张了张唇，叶浅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是吗？”君窈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弯起嘴角笑了，刻意笑弯成月牙状的眼里，却分明有深浓的伤痛弥漫。她想说我并不是想问他，却又偏偏学不来自欺欺人，刚刚她明明在叶姐姐身后找寻他的影子，因为没有寻到，才会失望。

　　叶浅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猝然站起身来，很想发火，很想骂人，可是瞧着君窈那苍白可怜的模样，她又实在骂不出来，自暴自弃地用力一甩手，算啦算啦，要真骂了，倒像她是个欺负可怜姑娘的恶人似的。“你还是好好歇着吧！我估摸着月余的时间你的伤就能好得差不多，只是那个时候再上路的话，只怕路上不好走。”

　　“等我稍稍好些就上路吧！否则等到大雪封山那就不妙了，而且……我想回湘阴过年！”若非万不得已，这个地方，她其实，一刻，也不愿多呆。

　　“好！那你好好歇着！我……我街上去，还有两味药……还差两味药！”直觉的，叶浅知道，这个时候的君窈，最好让她一个人呆着，于是她不太顺畅地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然后快步出了房门。

　　屋内炕上，君窈慢慢地侧过身子，慢慢地曲起双腿，蜷缩成一团，死死咬住手指，仍是止不住地低声呜咽，浑身颤抖。真是糟糕！看来是伤得太重了，伤口，好疼、好疼……

　　月上回廊，缺月初弓。映着庭中残雪，荧光清冷，恍若白昼。有剑如银蛇，吐信而过，无风而响，铮然作鸣。郎骁一袭单薄的藏蓝长衫，恍惚间，竟已是与那手中的刹离剑融为一体，挑劈刺挽，一气呵成。只是渐渐地，那剑招似是走了样，一招一式间携带着太多难以宣诸于口的不甘与悲苦，一剑比一剑刺得急，一剑比一剑劈得切，只听“啪啦”一声，近旁一株半人高的黄杨被从中劈成两半，残躯逶迤，雪，落了一地。

　　回廊边上，原本瞧见郎骁舞剑，正是个身姿矫健，英气昂藏，看得正入迷的肖燕儿被这一声骇得心口惊跳，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却还是不小心逸出了一句轻呼。蓝眸冷冷的瞥来，眸中淡冷如冰的漠然看得她心口一缩，竟有些害怕。就在晃神的当下，郎骁已经收了剑，肖燕儿连忙敛了敛心神，一边走上前一边将手里抱的一件斗篷抖落开来，“师兄！这夜里天凉，你刚出了汗，还是加件衣裳，免得受了风！”抖落开来的斗篷即将罩上郎骁肩头的前一刻，却见他身子一侧，躲开了。肖燕儿举着斗篷的手僵在半空中，笑容，一点点的消失在唇瓣。

　　郎骁淡淡瞥了她一眼，像是没有瞧见她眼里迅速包起的泪花，“夜里确实风凉，你还在喝药，还是多爱惜着自己，莫要着了凉，减了药效！”

　　肖燕儿死死咬着唇，却在这一刻，终是忍无可忍，“减了药效又如何？这药能配第一次，自然也能配第二次，只要君窈还活着，我要让她挨一刀也好，两刀也好，都是随我高兴！还是师兄……心疼了？”

　　那嘴角嘲讽的笑意，那眼里满含的恨意，那话语当中的恶念，都是这么的陌生！郎骁看着肖燕儿，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是他对她关心太少了吗？那个甜美可爱，单纯天真的燕儿何时起，竟变成了这样？想到这儿，郎骁只觉得一种无力纠缠着愧疚，将他心底的痛与悔，还有怒火浇熄，却又被一浪翻涌的失望淹没，他蓝眸暗下，语气也在一瞬间充满了疲惫，“早些歇着吧！”话落，他提了剑，便欲越过肖燕儿离开。

　　“为什么？”肖燕儿却不放过他，死死揪住他的袖口，拔高了嗓音质问道，“到底是为什么？在遇见君窈之前不是很好吗？师兄心里一直惦记着燕儿，只对燕儿一个人好！可是为什么现在全变了？这几日，你没来看过我一眼，没来问过我一声，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从来不会！”说到伤心处，肖燕儿眼里的泪终于是经不住，决堤而下。

　　郎骁长叹一声，试探着伸出手去，扣上肖燕儿的肩头，“燕儿，你现在在胡思乱想，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师兄没有变，对燕儿也没有变，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燕儿，疼爱燕儿，之所以没来看燕儿，只是因为…….”

　　“因为君窈走了，你伤心，你难过，所以无暇顾及我了，是不是？”肖燕儿却是不领他的情，一扭肩，甩开他的手，含泪的琉璃色双瞳噙着不甘与怨怒，死死瞪住郎骁，“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了一年不到的君窈？她在的时候，你眼里看不到我，现在她不在了，你还是对我视而不见。究竟要怎么样，师兄你才能看见我，是不是……是不是非要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君窈这个人，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那她为什么不去死？当时爹爹那一刀再刺深一些，或者再补上一刀，让她再也活不了，多好？”咬牙切齿，肖燕儿终于是不管不顾，将心中所有的怨怒与恨意随着尖啸的吼叫宣泄而出。

　　郎骁原本还想探出安抚她的手，终是在那强烈的恨意面前怯懦，无力滑落。蓝眸暗淡，双肩颓丧的垮下，一刹那间，郎骁恍惚苍老了十岁。“一样！”良久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低沉得恍惚只是一记风声，恍若错觉，在肖燕儿朝他看来时，他终于是看向了她，不再闪躲，也不再犹疑，“都一样的，燕儿！不管是阿窈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我还能不能见到她，甚至是当初我有没有遇见她，其实都是一样的！燕儿，你只能是我的妹妹，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你……只能这样了！”如果他早些知道她的执念，如果他不是总把她的痴缠当成病弱小女孩儿的任性，是不是他就能早些跟她说清楚，让她解开这心结，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呢？只是，那些如果，都已迟了。叹息一声，郎骁挥落肖燕儿揪在他袖口的手，迈开了步伐，也许，他该离开了。这样，是不是才是对燕儿好呢？看不见他，她是不是能快些让自己解脱出来？

　　刚因他的话而傻愣住的肖燕儿却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反身，扑向郎骁，将他牢牢抱住，“师兄！是燕儿错了，是燕儿不该乱说话，师兄你别生气，你别说这些话来吓燕儿。师兄最喜欢燕儿，最疼燕儿了！那年，师兄走火入魔，我就想着，哪怕是死，我也得救师兄。后来，我果然救了师兄，只是我却还活着，我以为，那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我以为，那是老天爷许给了我和师兄的明天！所以，师兄，你别生燕儿的气，我以后……我以后不再说君窈的坏话，我也不再提她了，我们都忘了她，忘了她，好不好？我们可以回祁连山去，跟从前一样，打猎、温酒…….”

　　“燕儿——”郎骁低沉的嗓音破碎在乍起的夜风里，“师兄欠你太多，也许一生也难以还清，可是你要的，我没法给你，如果给了，那也是欺骗！燕儿，等到有一天，你遇上那个真正对你好的人，那个时候，师兄，还是你的师兄！”只能，是你的师兄！话落，他扯开了肖燕儿的手，迈开了决绝的步伐。哪怕是听见身后的肖燕儿摔跌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他也没再回头。断了，那就彻底地断吧！拐过屋角，一阵强烈的抽痛窜过脑门额角，他脚步一个趔趄，死死撑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好一会儿后，剧痛一并带走了晕眩，他才有些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刚刚，又是些杂乱无章的画面浮现脑海，却似乎渐渐清晰起来，最后那一眼，似乎还看见一个女人温柔的笑脸，冲着他喊着什么，那个人也有着一双蓝眸，一双……跟他一样的蓝眸。看来，没有几日了，就快都想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