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为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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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庙中香火旺盛，苏青轩经常忙得脱不开身，无聊至极的龙三兑好朱砂墨，顺手写了一些符咒，同桃木牌一道拿去卖，权作打发时间。
不知道是谁将龙三的存在传了出去，大家都在说祭师家里有个容貌惊为天人的远房堂妹，便真有不少男子为一探究竟而故意求符。
本来就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加上本身又是以美人著称的神龙一族，只在人前露过几次面的龙三，让村中男子趋之若鹜。
苏青轩有种宝贝被觊觎的不快。
终有一日，有个书生模样的人红着脸前来求符，还熟门熟路称呼龙三为“三儿姑娘”，苏青轩听后醋意大发，不由分说将对方哄了出去。
生意跑了，龙三不悦，踢了苏青轩一脚：“他是来买符的！你做什么将人撵出去！”
“我不愿意赚他的钱不行吗？”苏青轩一肚子无名火，没好气地叨叨，“那帮臭书生，难道他们还真以为全天下的艳遇都该是他们的吗？”
龙三没看过《聊斋志异》，自然也不懂苏青轩指的是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她以前也为女香客和苏青轩发过脾气的事，试探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跟他们说话？”
“岂止是不喜欢？是非常不喜欢！”苏青轩将龙三一把揽到怀里霸占起来，想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三儿，我们成亲吧，像你二姐和姐夫那样。人的一世很短，你先陪我这一世，下个五百年再化龙，好不好？”
龙三听了这些话耳根直发烫，“嗯”地答应下来。抱着她的那个人体温很高，透过衣衫全部传递了过来，熨帖着她急跳失控的心。
因为龙三，小村旱情得到解决，以为余生都可以安枕无忧的村民却在一场天翻地覆的震动中，遭遇了更加可惧的天灾。小村坐落在群山之中，连绵起伏的山峦深处像是长眠着一条地龙，一次小小的地龙翻身，足以毁灭方圆百里所有村庄。
愁白了头发的村长找到苏青轩，让他去求龙神大人。
龙三别无他法，因帮不上苏青轩深深自责，她虽为龙女，却不是菩萨天尊，并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力。
“其实并没有地龙一说，强震只因地脉囤积热力过盛，如果我化真龙身，以神龙之力去抵消地脉中囤积了万千年的地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别瞎说。”苏青轩急忙打断龙三的话，拉着她的手安抚，“我们说好了这一辈子在一起的，你怎么能独自化龙？大不了我去跟村长说，让全村人迁徙，舍了此地就是。”
尽管苏青轩安慰龙三说无事，但村长的造访却越来越勤了，对于苏青轩的束手无策，村长不吝出口伤人。
“你一个靠全村人供养的废人！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能帮忙的话，我们要你何用？！”
听到这话，躲在后殿的龙三险些就要冲出去，却有一个温柔如水的女音适时响起：“爹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苏大哥！苏大哥，你别怪爹爹，别怪爹爹，他只是太……太……”
苏青轩道：“秀兰，我明白的。”
那是龙三第一次听别人叫苏青轩作苏大哥，也是第一次听苏青轩唤旁的女子名字。那之后，每次村长到访，叫做秀兰的女子都会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结果无外乎是村长说了难听的甩袖离去，留下秀兰温柔安抚。
龙三渐渐觉得自己再也帮不上忙，再也插不上话，她心中苦涩难言，只能选择沉默。
005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节骨眼上，深居天宫的东海大殿下找了过来，想带走龙三避难。
“三三，这地方呆不了多久的。”白衣男子微微蹙眉，一再重申，“你可还记得二妹，她为何会落到那番田地？”
“二姐她太爱钻牛角尖，我跟她，本就不一样！”龙三态度很坚决，连忙送走大殿下，生怕哥哥在她这里说不通，就会去找苏青轩麻烦。
此后大震小震接连不断，不少村人卷了包袱弃村，也有一部分以村长为首的守旧村民视村子高于性命，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所有矛头再一次尖锐指向苏青轩，原本被众人供奉如神的龙神庙，如今成了众矢之的。
龙三不止一次萌生了和苏青轩远走高飞，任这群不开窍的人自生自灭的想法，但这样的提议，在看到苏青轩因为忧愁而日益消瘦的面容后，还是被吞回了肚子。
她知道，苏青轩说不在乎众人生死只是说谎，他的心地那么善良，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到悲剧发生而选择自保？
尽管龙三也曾考虑过提前化龙，为苏青轩去拯救这一方百姓，但当这样的话真正从苏青轩嘴里说出来时，她依旧不敢相信。
“三儿，若你化了龙，得了真龙法力，一定可以阻止这场浩劫的。”
龙三喃喃反问：“化龙？可你曾经求我说不要化龙的，你曾经求我陪你走完这一世的，我都已经答应你了啊！”
“三儿！小情小爱，怎比苍生性命？我固然想同你一世一双，却也不愿意看到家乡尽焚。你就当我自私，答应我，最后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不对！上次你说若火山喷发，就让村民逃命，为什么到了现在，全都变了？”
苏青轩还打算继续说，抬手间，一个物件从袖间夹层掉落。
龙三隔空接过，放到眼前打量，待看清是何物之后，只觉得身如雷劈。
她的手心，躺着一枚结情佩。
村子的结亲习俗很简单，女子赠男子结情佩，男子还以木簪花，二人心意相通，便可结为夫妇。
自在苏青轩房中发现了他亲手雕刻的木簪花后，她就红着脸跑去货娘那里偷偷买下了结情佩，只想着来日他亲手为她戴簪花，她就替他系绳佩。
可是她没有等到木簪花，亦没有送出藏了许久的绳佩，为什么，为什么苏青轩袖中会有一只……
看到苏青轩面上的惊慌，龙三只觉得心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勉强扯了个笑：“秀兰姑娘送的？”
苏青轩不再说话了。
龙三觉得讽刺，一颗心像是失了方向，飘飘悠悠没有着落。
“你收了秀兰姑娘的绳佩，你可是要娶她过门？可是你苏青轩是我龙三的祭品，我都不曾允许过，你怎么敢自作主张！”
苏青轩怔怔看向龙三，动了动嘴唇，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垂下脑袋，不再敢看她。
“难怪要我去化龙了。如今你有了新欢，怎么还会在乎旧爱？都说凡人多情又绝情的，真是一点也不错。好！我龙三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你要去寻你的幸福，我不会阻止！可你要晓得，只待我化身为龙，封神得道那天，不再有七情六欲，亦会忘记所有前尘往事。就算那样，你也觉得没关系？”
苏青轩听后一震，猛然抬头时面上有几分动摇，最后还是被强压下去，只一字一句道：“我，不悔。”
“那好——”龙三将绳佩物归原主，低低吸了吸鼻子。
顷刻后屋外雷声大作，大有风雨欲来之势，苏青轩怔了片刻才想起，龙三曾说龙女极难流泪，若哭一场，便有憾世风雨。
眼下，大颗大颗的晶莹泪滴从龙三眼眶滑落，她却倔强地哽着嗓子，不肯泄露一丝泣声，哆着嘴唇高声道：“当初应你一世相随，如今应你化身为龙……你只要记得，我龙三这一来一去，都是为了你。今日你苏青轩若不悔，我亦不悔！”
苏青轩只觉得眼前身影一晃，龙三便不见了踪影，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他又发疯一般追了出去。
响雷在耳边炸开，震得大地也都一齐抖动，他淋得透湿，不顾雨水冲刷带来的疼痛，一步不停往山巅狂奔，那个他和她最初相遇的地方。
自天而降，砸得他浑身发疼的是她的眼泪，一点一点，腐蚀他伪装的内心。苏青轩迎着暴雨立在山巅，感受脚下山脉剧烈震动，只见远方山脊之上黑烟滚滚，而沉重的云翳间，分明有一尾幼龙身影若隐若现，张牙舞爪朝喷着黑烟的山口腾飞而去。
“……不！不要！不要！不要去！”
直到这刻，苏青轩无法再乔装下去，悲呛嘶吼回响在群山之间，他眼睁睁看到那条还不够强壮的小龙，义无反顾地冲入几欲爆发的火山山口。
他脱力般一下跪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若命丧于此，他之前所作的一切，又算什么？
渐渐地，大地不再颠动，雷雨就此停歇，苏青轩失魂落魄之际，抬头只见一束强烈的金光从厚重的云层直射而下，将远方山头照得极亮。
伴着一声深沉绵长的震耳龙吟，一尾银光从山口冲撞而出，一跃腾飞至无边天际，雪白无暇的龙身，背鳍尾鳍映着七彩祥光，四只龙爪腾云驾雾，何等威武壮丽。
三儿，他的三儿，终于有了真龙身了，再也不怕，不怕百年后他丢下她孤单一人后，她会自暴自弃，沦为神界所不容……
苏青轩痴痴看那一道银光在天际遨游，渐渐靠近，越来越近，直到眼前白光乍现，崖边就多出个身着银袍的绝代女子。
眉眼细长，唇形姣美，如雪肌肤，双眸间盈满冰蓝光华，一头银发随风飘荡，抬颚勾唇，浑然天成的王者魄力……与他想象中她成人后的模样，居然这般相似。
“何人在此呼唤本尊？”她的嗓音，冷得让人心生寒意——化身为龙，前尘尽消，如今的龙三殿下，怕是已将苏青轩忘了吧。
“……我乃村人献给殿下之祭品，殿下若不嫌弃，请带我走吧。”苏青轩虔诚在她身前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压抑颤抖的嗓音，尝尽绝望的苦楚。
“祭品？”而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轻叹了一声，“本座不需要什么祭品，你们人类还真是有趣呢！是想求平安吗？本座今日得道，心情好得很，这一方土地永世安宁，我便许了你——”
话音落，风卷而过，不见所踪。
那是苏青轩最后一次看见龙三。
006
很久以前，在龙三答应苏青轩的求娶后，苏青轩就偷偷雕起了木簪花，待准备好木簪花，他又兴冲冲去买下结情佩，却在归家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东海大殿下亲自找上门，明言要苏青轩放龙三离开，而给出的理由，正是当初与凡人相恋，东海二公主的下场。
“三儿跟我说过她二姐，说她二姐陪爱人共度人世数十载……”
“那三妹可跟你说过，最后二妹如何了？”龙王大殿下轻哼一声，像是嘲笑苏青轩的单纯，“过完人间一世，二妹本该历劫化龙，却因为舍不得与爱人分别闹到了阎王殿，硬要找到爱人的转世，再续前缘。可是，人过完这一世，下一世又怎么可能还一样？二妹心心念念找到了爱人的转世，对方却是个极胆小的，招了一群道士将二妹当做妖怪收压……”
结果比苏青轩想象中还要惨，二公主震怒之余引得天变异象，一个城镇在一夜之间从世上消失了。背负私闯阎罗殿和数千计人命的罪，神界人界再也容不得她，曾经高贵的二公主最后被驱逐去了妖魔道，至此堕妖成魔。
“这世上最伤人最无用的便是情爱。你们人类自以为数十载不会在上万年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却往往就用这数十载，毁了万年。你若真爱三妹，怎舍得她受同样之苦？”
大难之后，苏青轩变了。
曾经性子极为亲和的他，再也不会笑了。
他依旧日日守在龙神庙中广结善缘，亲手雕刻桃木牌，卖给诚心求姻缘的香客。龙神庙前院的古树上，沉甸甸挂满了系着红绳的桃木牌，却没人发现，众多善男信女的名字里面，亦混着一个刻有三儿的木牌。
有人说因为祭师见到了真龙，所以得了失心疯，要不然怎么每到下雨天，他就搬来一张木凳，也不撑伞，在雨中傻傻呆着呢？
还有人说，祭师其实用自己的寿命跟龙神换来小村的永世安康，因为一直潜心修行的苏青轩，不过三十之龄就在庙中病逝，死前手中还紧紧捏着两样东西。
一件是老旧的木簪花，另一件，则是一只已经褪了色的结情佩。
当初龙三误以为从他袖口掉落的结情佩是旁人送的，却不知其实是苏青轩专程替她买来，准备让她答应他求娶时相赠的信物。
正因为爱她，他才会甘愿忍受剜心之痛，助她化龙，放她离开，让她拥有更广阔的天与地。
龙女何处来，来时乘风雨。
祠堂青林下，宛宛如相语。
他苏青轩是个自私的人，所作的一切，所有冠冕堂皇的大爱借口，无非是不忍心让她重蹈二公主的覆辙，希望待她离了他后，也能快活地活在这世间。
就算，龙三再也不记得苏青轩是何人。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为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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