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糖葫芦甜

1、第一人：长生诀

　　永别
　　胡枝绽放孟秋回，不见郎君意念灰。夜半空帷难入梦，寒灯与我永相陪。——和歌
　　此事发生在京朝□□年间，时逢天下二分，北帝崇姚表示愿意向大京称臣纳岁贡万两，丰帝喜不自禁，大宴群臣三日，款待使者，整个皇城一派歌舞升平，伶乐之音不绝于耳。
　　*
　　人各有志，物我百态。
　　唐诗曾咏：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再早些时候，秦后亦有人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往上溯，夏商春秋时各家争鸣的例子，多得更是数不胜数。
　　可是话说的是一回事，干什么它又是另一回事。
　　高官厚禄放着不要，给人端茶倒水做得开怀。这样的人，在寻常人眼里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昌平宫里就有这么一位。
　　后宫里争奇斗艳的妃子不计其数，但真正有铁馒头般心性相信“一夜夫妻百日恩，糟糠之妻不可欺”的，纯属少数。
　　长乐氏就是这其中少数中的少数。
　　她自小就是□□的伴读，十五岁做了侍妾，十七岁成了侧妃，□□登基了，她自然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妃嫔，身居六宫之中。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胜利只短短持续了三年的时间，凭着一时的姿色貌美，或是时运当头，可是她偏偏不信这些。
　　持宠而娇，打骂下人，损人利己的事，做过不少，可她觉得理所应当。终于有一日，她赏了新帝最黏糊的楚美人一巴掌之后，被冠上“善妒”的名号，无限荣上的退出了尽态极妍的六宫，走进冷宫昌平，等待着孤独终老的命运。
　　失宠的长乐氏终于体会了一番遭人白眼，受人冷遇下场，心里不是滋味，等吃了几顿残羹冷炙，粪水馊饭之后，就开始抱怨皇帝薄幸，听信谗言，自己命苦，遇人不淑。一来二去，连平日里的亲信都开始受不住她，再加上打骂下人的名声在外，送饭几乎都没个人影。
　　长乐氏也感到世态炎凉，人世无常。越是回忆往事，越是觉得自己昏头庸脑，傻的可以。可是为时已晚，平时哭着喊着让她收入宫中的宫人们看着她都畏避如蛇蝎，很显然，谁都不想惹上这档子霉事。
　　长乐氏每日郁郁寡欢，又因没有正常饮食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身子终于病倒了，言之凿凿是要命不久矣。
　　就在她感觉弥留之际，忽然出现了一位类似“白田螺”般的美貌少女，每日侍奉她洗衣做饭，给她讲笑话说故事，想着法子逗弄她开心。这上古神话中才有俏人儿让长乐氏喜不自禁的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比如：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
　　直到有一日，她见几位宫差拿着鲜艳的彩衣在幽僻的冷宫门口等候，这才知道每日自己当下人使唤的是尚宫房的舞师。
　　一时间百感交集的长乐氏又是惊又是惧，不知自己一个弃宫废人何德何能劳烦宫中红人相伴，又或是另有别的企图？她不明白。
　　田螺姑娘见她如此，善解人意的替她解开心之所惑：原来，早些年苏南旱涝交替之时，姑娘的阿姐曾上帝都乞讨，途径燕子楼前的油鸡铺，因满身脏污被老板殴打，巧遇长乐氏与新帝微服出巡，二人拔刀相助买下了几只油鸡，狠狠教训了那老板一顿。
　　说起当时的场景，白螺姑娘脆声琅琅，稍露喜色，仿佛亲眼所见那大快人心的场面。长乐氏见她表情诚挚，不像作假，又因年代久远忆不起究竟是为何故，稍稍核对了一下年份，确定是自己在当伴读那会的事，便将信将疑的信了。
　　可巧的是，这位田螺姑娘的本名果真姓田，是苏南灵州人，说起来竟是长乐氏的乡里，只可惜长乐氏十岁就被母亲送进宫，对家乡的风光没有留下太大的印象，只是算较亲密的称呼白螺姑娘为：阿田。
　　阿田姑娘身为舞师，长相美貌，身份在后宫中也是丝毫不差的，却对冷宫中的长乐氏多加照顾。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后宫中人都有所耳闻，有人说：长乐氏想讨好舞师，重获圣宠。也有人说：长乐氏与侍卫有染，想借他人之力潜逃出宫……总之，尽是些对长乐氏不利的言语。
　　时近年末，长乐氏本人对这些风言风语亦有所耳闻，对阿田自然也有些心生间隙。几月几天对阿田是不理不睬的，年三十送来的肉菜不食，年初一阿田带来的拜礼不收，就连年前她一心一意盼着的新袄子拿来，她也不动分毫。
　　接连几天，阿田似乎也有些泄气了，不再亲自过来，冷宫里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就这样一直熬到元宵。
　　几日水米不进的长乐氏此时已是头昏眼花，看着各家宫人出外巡游回来点着的灯花，又看着满目冷清的庭院，心有悲戚怯怯，自然而然的想起远在远方的亲人，怔怔的流下一行清泪来。
　　谁知这时，风影摇动，阿田一手端着一盘甜汤圆子走来，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用红绳穿引的檀香木牌放在她面前，道：“前几日我归乡一趟，见着夫人的娘亲，她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接着便给了我这个，让我带予你。”
　　长乐氏抬头见那是自小母亲挂在她脖子上的木牌，又想起现在自己的处境，一时间悲喜交加，抱着阿田放声痛哭。
　　自那日起，阿田和长乐氏的关系似乎恢复如初，那些个风言风语的也渐渐销声匿迹，只有她们二人自己知道，心里终究多了一份亲昵与感动。
　　经过这么一闹，长乐氏也觉得心中有愧，又思及往日行事种种劣迹，决意每日到佛堂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度过余生。
　　只可惜，天难遂人愿。
　　时到六月半，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喜宴，北伐大胜，京军重整旗鼓，北帝求和，天下又当收归一统。长乐氏虽有阿田陪伴，可见各宫中拿出看家本领博帝君一笑，心里失落难免会是有的。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与阿田听，阿田只是笑道：“夫人不是精心礼佛，心静如水么？帝君看见现在的夫人，心里定是喜的。”
　　长乐氏长叹道：“只有等到黄泉相见，此生再不见。”
　　“谁与您这样说的？”阿田笑着摇摇头，道，“帝君每日来到后宫，看见那些大红大紫的妃嫔着实艳俗不已，夫人寡淡，但其有韵味，帝君怎会不珍惜呢？”
　　道罢，拿出刻有莲花的檀木梳为长乐氏打理，沉吟一会又接着道：“相见有何不可？夫人整日礼佛为我大京百姓祈福，为帝君分忧，胸怀黎民苍生，又是帝君的结发夫妻，称为国母都不为过，何况见上一面呢？不如就依夫人之意，借礼佛献宝。”
　　“宝物何来？”
　　“阿田来宫里时，曾路遇一得道僧人，受赠舍利子一枚，不如借花献佛，送给夫人，何去何从由夫人定夺罢。”
　　霎时，长乐氏对阿田的好感又上去了几分，但嘴上还是说：“这样……不妥罢？”
　　谁知阿田弯弯一笑，道：“夫人的幸福，就是阿田最好的恩德，若能重获帝宠，阿田一定会替夫人高兴。”
　　六月三十，帝宫夜宴。
　　长乐氏原以为自己傻，阿田更傻，为了几只油腻腻的烧鸡，愣是给人当长工做了一年有余，长得貌美却不懂得争取荣华富贵，却把他人一个个推向皇城里唯一的男人身边，岂止是傻，简直是不开窍，木讷，不解风情，愚蠢到家。
　　亏她心眼不坏，也怪自己运气太好，怎么这顶“恩人”的花帽子就落到自个头上，吃斋礼佛果真是有所回报，日行一善看起来即使虚伪，也要做得有模有样。
　　阿田虽傻，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拥有足够的机灵。比如她把长乐氏安排在舞姬的中央，舞曲的结尾，又给她穿上一袭白衣，彰显她的特别之处，似乎怎么做都符合礼佛献宝的这一主旨。长乐氏觉得胜券在握，好像又离独揽大权圣上隆宠的日子不远了。
　　可是，可怜的长乐氏将任何意外都算计的相当精准，却独独漏了一项最重要的，那便是：□□如今心归何处？可曾还在原地等她？
　　自古帝王多薄幸，“一年”对于某些人来说，可以抹去很多事，更何况是环肥燕瘦美人在膝的□□。年轻的帝君面对三千佳丽，恐怕就连他曾给这个可怜女人的封号，都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新帝在会宴上初见长乐氏时，并没有即刻认出。反倒是以为又是哪家未出阁的云鬓少女，待细细打量她的容貌后，眼角的纹路让人觉得有些出老，反观又有几分熟悉，再定睛一看那妇人的发式，心头不由微微有些不悦：残花败柳，拿什么来攥住人心？
　　长乐氏见龙座上的人儿朝这边看来，立刻卓笑颜开，心里多少还有些紧张，待舞姬们都下去了，她一个人留在大殿之上，开口说出她酝酿多日的话语。
　　“妾身侍奉主上三载，近日礼佛堂结善缘，偶得活佛舍利一枚，献予吾王，观陛下日理万机忧国忧民，相信得天道相助定更胜一筹……”
　　“下去！”□□不耐烦的挥手道。
　　长乐氏呆愣在原地，看着新帝身旁大腹便便的楚美人一脸无辜娇滴滴的样子，还有她身上的白衣，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与污泥一般肮脏，整日只有些损人利己的乖僻手段，凭什么呆在那个位置上，凭什么得宠，凭什么最先怀上子息！
　　像是上天响应了长乐氏的愤怒，天空闷声一阵惊雷响，狂风刮过，大殿里所有的灯都同时熄灭，一片黑暗中，长乐氏拿着未打开的盒子向楚美人砸去……
　　“好多血，地上好多血……杀人了啊！”
　　一声哭嚎打破了盛世安宁的幻影，待烛火点燃，众人归位，留在高不可攀王座上的，只有遍地殷红黏腻的鲜血，和两具冰冷的尸身。
　　“怎么……会这样？”长乐氏抱着盒子向角落里蜷缩。
　　“王上死了？”
　　“被谁杀死的？”
　　“快！快宣太医！”
　　“是这个女人！”一位怒气冲冲的武将把她从角落拉了出来，“血一直她从手边流下，说！盒子里装了什么！”
　　“没什么，”长乐氏喃喃道，“就是祈福用的……”
　　“祈福用的？”那人冷笑道，“还是杀人用的罢？哪里的细作，好大的胆子！”
　　瞬间，盒子里倒出一把血淋淋匕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长乐氏百口莫辩，“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叫阿田的宫女告诉我的……”
　　“楚国夫人还活着！快叫太医保住龙种要紧啊！”
　　“为什么！为什么！”
　　长乐氏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画面，为什么又有人活过来？人不是她杀的……
　　*
　　嘉禾六月三十日夜，□□薨，子落，楚国夫人朱氏一夜成疯，三日后跳井身亡。罪妇长乐氏于一月后菜市口街头行车裂刑，诛九族。
　　——《宗府记录案底》
　　金秋十月，北帝驰马南上，挥鞭京都罍歌，直捣黄龙。二十二日，武将司马氏缴械投降，大京朝灭。
　　——《京本纪》
　　*
　　长乐氏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凭空消失？为什么一个待自己最亲密的人会是最后的杀人凶手？这平和威严的皇宫下还隐藏了多少心机攻术？
　　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替她解答。在这些狱卒眼里，她早已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可是她还是活着，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是替罪羔羊，也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也曾向判官告知过“阿田”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尚宫房的记录里那个名叫阿田的舞师，早已在年初一那天归家而去，又因风寒死在了路边，一切死无对证，只留下一座孤零零的无名坟，什么也没有。长乐氏不禁想：那留在冷宫里端着一碗甜汤圆子等着她的人儿，究竟是阿田未散去的魂魄，还是自己如同恶鬼般的不甘与嫉妒？为何只是轻轻一推，朱氏和那刚上任不久的新帝便倒了呢？
　　没有人能明白。
　　*
　　市井有人传闻：那精明神武的北帝其实就混杂在当日出使罍歌的使者中，一片黑暗之时他伺机而动，用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杀死了醉生梦死的□□，再将长乐氏手中的东西偷梁换柱，引出京朝内乱，好趁乱而入，获得不战先机。
　　可是若是如此，问题又一次呈现在我们眼前：既然早就直捣黄龙，按照北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他又为何放弃在一夕之间侵入京宫的良机，选择了以战取胜，而在获悉□□离世后哀婉叹息：“吾敌崩已，吾心悲已，世上再无胜吾之人！”
　　长乐氏一生都在企盼富贵荣华，争名夺利，有时又沉浸在少时的幻梦中不可自拔，这一切为的不过是能在宫中生活得更久一些，活得更长，更快乐一些。可是□□薄情寡义断送了她所有的念想，她苦苦挣扎，啰嗦抱怨，为的不过引起他人的注意，只可惜，终是被人利用，攻心为上，掠城夺地，成为千古罪人。她唤长乐，不过是想参悟长生为乐的秘诀罢了。
　　为人在世，谁又不想活的长久快乐呢？
　　可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京朝必亡。
　　所谓的长生，也必会有尽头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我在小黑屋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