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棵菜

2、下

　　（四）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唤回他丢失的记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洗去他内心的邪恶。惊鸿躺在床上，脑袋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免有些疲惫。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绞痛，接着整个身体都剧烈的抽搐。她知道，又是毒发。虽然白羽叮嘱过她，若是毒发，便叫他来，他便可以用仙术替她暂时缓解一下痛苦。只是她不愿，让白羽上仙再耗费什么仙法。
　　所以她捂着嘴，即便眉头纠结成一团，由着那疼痛从她的心口向身体四处游走，她觉得自己或许下一刻就要因这难过而死去。
　　突然一股清亮，瞬头顶涌入体内，接着竟逐渐缓解了这毒发的痛苦。有人伸手拭去了她眼角不自禁留下的泪滴。
　　“白羽上仙，对不起……”她张开眼，刚想抱歉，却再看清来人时，眼泪倏地下落。
　　“月华。”她用尽全身力气坐起身，死死抱住身前的人，眼泪止不住的流着，“我知道是你，你回来了，对不对。我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别再走掉了，惊鸿找不到希望和活下去的力量。即便长生不死，又能怎样。求你，求你告诉我，这三百年，只是惊鸿的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月华上仙你还是高高在上，需要惊鸿仰望的上仙大人啊……”
　　“惊鸿仙子。”头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为何你要叫我月华，月华是谁，我又是谁，你……认得我？”九容眯着眼茫然的问。
　　“我告诉你，你是月华，月华上仙。”惊鸿的手死死的攥着九容的衣裳，她害怕啊，害怕他下一刻便消失了，就像是上一次……

　　（五）
　　四百年前，九重天宫之上，神仙的世界是终年如一日的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澜。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亘古不变，日升月落，交替轮回。可是神仙的寿命却是没有尽头的漫长，各司其职，各归期位，按照天道循环，天理职责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是镇守天宫，仙术奇才月华上仙，一个人生活在仙居，不需要人服侍与陪伴。因他漫长的生命，本就如此。
　　那一日，他照常去观测天象，推卜这太平盛世始终不曾颠簸的安宁时，感应到了仙居里有人闯入。竟是一个法力地位，仙骨也普通到可怜的小仙子。
　　“为何偷溜进我的仙居。”月华很是疑惑，从未有人试图靠近过他。
　　“大仙，你赐予了我生命，我是来找你对我负责的。”小仙竟不畏惧他，反而理所当然的如是说，弄得让月华一愣，不甚明了她话中的意思。
　　“我是一千年前，碧云山上雨后的一条彩虹，只因大仙你当时路过碧云山，赞叹我的美妙，还施了法术，让我不会消失于这世界。你赐予我的这永恒，便让我有了灵性，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终于修成了仙。”
　　“彩虹仙子，你倒是有毅力。”月华忍不住赞扬这小仙女，而那小仙女甜甜一笑，极为开心的说：“山神爷爷给我取了名字，他唤我惊鸿。”
　　“惊鸿。”月华念。
　　“嗯，所以大仙，你要对我负责。”
　　“也好，你就做我座下的仙婢，唤我一声月华上仙吧。”
　　过后许久，月华每每想起那时的惊鸿，都忍不住发笑。一个娇小的仙女，理所当然的叫他负责，那模样，煞是可爱。
　　“难不成你修了一千年，就是为了让我负责？”月华曾疑惑的问她。
　　“惊鸿想陪在上仙身边，用惊鸿一辈子的时间。”小仙女一本正经道，她并不知，这话对月华究竟有怎样的魔力。他是寂寞孤傲的上仙，受天宫千百个仙人的膜拜，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女，说要陪他
　　于是冷清的仙居有了欢声笑语，惊鸿给他讲人间趣事，偷吃天帝赏赐的蟠桃，整理仙居莫须有的灰尘，如此如此，年复一年，月华的笑容日渐明媚。
　　月华能卜算天下苍生的命运，却终于想起卜算小惊鸿的命运来，此时已堪堪将过百年，却惊异的发现，惊鸿的命数，却只有一百年。
　　“是啊，惊鸿只有一百年的时光，我修了一千年，好在可以陪上仙过这一百年。”惊鸿不以为意的笑答，虽然她的心如撕裂般的疼痛，她只得麻痹自己，逃避这残忍的现实。
　　月华那些日子都不再笑了，只是皱着眉看着这陪伴自己的小仙女依旧故作欢乐的模样。他拥有漫长的生命，从未想过会有分离。可他怎能，让惊鸿死去，让惊鸿消失于这茫茫的三界，若她走了……自己该如何度过没有她的那些个未来？

　　月华集结了他自己千年的修为，在浩瀚星海去寻找惊鸿那即将陨落的星辰，修改它偏离天河的轨迹。
　　他对惊鸿说：“我要为你更改宿命。”
　　“不要，那是逆天，月华上仙，你会受到天谴。为了惊鸿，不值得的。求你，不要……”惊鸿却被月华施了法术锁在屋子里。

　　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使得三界动荡，逆天的结果谁也不知晓，施术的那一刻月华却领悟了所谓的万劫不复，可他还有话未对惊鸿说，他不知惊鸿会不会恨自己不得已的离开。然而他终是成功了，月华上仙彻底的消失于天宫之中，而惊鸿在屋子里沉睡了一百年，醒来时发现自己一身奇佳的仙骨，她并未陨灭，她接替了月华的命格。
　　天帝大怒，却在三界之内找不到月华上仙的踪影，他已经不是月华上仙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是人，或许是魔。只有命定的时刻降临，他才会被找到。

　　（六）
　　“你带着无法偿还的业障，坠入妖道，成了妖怪。因为你是月华上仙，你逆天为我更改命数，你的命运也背离了轨迹。”惊鸿静静的讲述这一切，末了凄凄的扯着他的衣袖问：“上仙大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惊鸿，离开这里吧。”九容后退了两步，“仙妖殊途，过去的终究都已经过去了，我是十恶不赦的妖，我的身上沾染了多少生命的鲜血，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九容说完，转身欲走，却不忍的侧过头，余光瞥见坐在床上泫然欲泣的惊鸿，怅然道：“忘了我，就像我已经忘了你一样。”

　　“有些事，是你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无法做成的。”白羽看着站在夜色之下的惊鸿，身着素色白衣的惊鸿，真的就是美若惊鸿，让他有一瞬间看的痴了。
　　“我明天就走，回天庭。”惊鸿想起白日里九容的一席话，心下一片冰冷。
　　第二日一早，白羽去惊鸿的住处发现她果然已经离开，竟有深深的失落。他看着软榻上整齐的被褥，却不见了那有着惊鸿容颜的女子，自嘲道：“白羽，你还在期待她会为你留下吗，她的心中只有那个男人。”他垂下眼睑轻声叹，“也罢，你在今天离开，未尝不是好事。”他刚得了天庭的令，要在今日务必斩杀九容。
　　从一大早天便阴沉沉的，不多时，绵密的雨丝便寂寂而落，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黏住了天与地的缝隙。本打算晨起摆摊的商贩们都匆忙收了摊子，边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边回了自家去，街道很快便空无人。
　　然街道的尽头却缓缓走来身着玄色长衫的九容，银发随意的束在脑后，长长的发丝柔顺垂下，趁着白皙的皮肤越显苍白。虽是在雨中，他的身上却丝毫未被沾湿。
　　街道正中伫立的白羽，察觉到九容的靠近，只淡淡转过头去，抱了抱拳：“曾有幸一睹月华上仙的风姿，没想到上仙做妖的风度丝毫不减当年。”
　　九容抬头唇角携着维扬的弧度，脸上却丝毫不见笑意：“这真是一句好听的讽刺。”
　　“至阴之日，妖力会大增，五千年前的今日，是你飞升成上仙的日子。”白羽看着这诡异的天气说道。
　　“我听说五千年一劫，那我今日会成个什么。”九容慵懒的问道，似乎答案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白羽握了握手中的剑，“但你的命格早已被更改，与仙无缘，我要在你成魔之前将你斩杀。”
　　“哦？”九容也已不动声色祭出自己那柄通体泛着金光的冷剑。
　　九容和白羽足足打了一天，这雨也下了整整一白日，白羽拼了自己所有的修为，在夜色低垂之时终招架不住，身上遍布血痕，而九容虽也略带倦容可是一招一式仍旧有力。
　　“看来……你是要死了。”九容轻蔑的看着拄剑半跪在地上的白羽。白羽心中突然迷茫万分，九容的功力比他料想的要高了太多，天庭定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九容的，为何……为何不派出天兵剿灭九容？
　　就在此时，天际突然一声闷雷声响起，巨大的雷声惊得白羽突然抬头望去，九容也抬眼望去。
　　“这是天雷，劈神仙用的吧，看这天雷的架势，被劈的神仙若是熬过了便能飞升成上仙了。”九容顿了顿，眉头微皱：“天庭又添了个上仙么？”
　　白羽心头陡然明了天帝的安排，为何守卫森严的天宫会让惊鸿偷跑到人间却这些天没发现她捉她回去。而惊鸿，也并没有回天庭！眼下这时刻，却已由不得他选择。白羽擦了擦唇角的血，眼直盯着九容面上确如死灰般绝望：“惊鸿说她告诉了你过去的一切，那你一定知道惊鸿如今能存在于这世间，全因你逆了天，所以说到底是你的仙缘加诸在了她身上。五千年前你飞升成上仙时，天雷劈了你九九八十一下，你硬生生挺了过去，五千年后这天雷劈不到你身上了。你猜，惊鸿能否承受得了这九九八十一下天雷。”末了白羽淡淡的补充了一句：“上仙的命格，惊鸿她终究是无福消受啊。”
　　九容未等白羽的话说完，已闪身消失。
　　白羽盯着面前的空无一物，终于将胸腔里压着的一口血全数喷了出来。
　　原来冥冥中都有定数，他救不了惊鸿更救不了九容，
　　（九）
　　九容很容易便找到了惊鸿，她趴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似是昏迷不醒，天空中雷声滚滚，似是上古的猛兽在咆哮。
　　“惊鸿。”九容俯下身去唤惊鸿，地上灰头土脸的仙女微微张开眼，却见是九容，身上的力气不足，只得伸出小手攥紧他的衣袖。
　　“本想瞒过白羽上仙去找你，今天这天甚是怪异我怕你出事，可是没出息的半路狐狸毒毒发，晕死了过去。”惊鸿虚弱的躺在九容的怀里。
　　“没事，好歹保住了一条命，扛过了毒发。”九容边说边渡了一颗血红的珠子给惊鸿，“本打算解决了白羽再来救你，这是媚姬的狐狸丹，吃了她便能解毒。”
　　“你杀了她？”惊鸿虚弱的问，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起身，边慌张的问：“那白羽上仙呢，他……”
　　“他没死。”九容觉得隐隐一股酸意涌来。
　　惊鸿这才安心下来，却被一声巨大的雷响惊到，她抬眼望向天空，突然了悟了什么，只是不舍的看着九容：“原来是我的天劫到了，可是我多么不争气，月华上仙牺牲了这么多拼来我的一条命，我却怕是熬不过这天雷的。惊鸿本就是山峦间一道虹，于这世间该是昙花一现，亏得月华上仙抬爱……”
　　“傻瓜。”九容只是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黑夜中惊鸿狐疑的眸子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
　　“你喜欢月华对么？”九容淡淡问，惊鸿的脸霎时红了个透，她将脸往着九容的怀里埋了埋，点了点头。
　　九容继续说：“若我真是那个月华，那么你喜欢的月华上仙一定也是喜欢你的。”九容脸上挂了浅浅的笑容，却是真真的笑，仿佛漫山的桃花灼灼盛开，仿佛月色下清冷的梅和着银白的月光怒放。
　　望着惊鸿呆呆的神色，九容突然露出从未有过的略带戏谑的笑来：“可我实在记不起做月华时的事情了，我只知道做妖的这个九容也是喜欢你的。或许不该纠结这个问题，可是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喜欢月华多一些，还是喜欢九容多一些。”
　　惊鸿本是想回答的，却觉得眼中簌簌的落下清凉的泪，她从未奢望过会被喜欢，她只希望拼尽自己的一切，可以救回月华，便足够了。可是不想，有生之年，能听见他说喜欢自己，能看见他这般透彻的笑意，能被他抱着，明明是幸福的，可为何她却觉得更巨大的悲伤紧紧的扼着她的命运……
　　其实惊鸿什么都知道，五千年的天劫是她的也是九容的，她想着，今日或许是个机会，自己若能散去所有的修为，全数的输给九容，即便不能让他做回上仙，就算是压制住妖性让他轮回成个凡人也是好的。
　　天雷轰然砸下，惊鸿忙绪起法力去抵挡这一波，她要在天雷打散自己修为前，将这条命还给九容。却不想，天雷不偏不倚却砸在了九容的身上。
　　九容只微笑着看着惊鸿，带着几百年来从未敢有过的宠爱，惊鸿沙哑着想说什么，可是话全部哽在嗓子里。
　　“不过是八十一道天雷，听说月华熬了过去，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得过。”九容引着法力，替惊鸿硬生生挨着天雷。惊鸿看见月华后背的衣服已被天雷劈的碎裂，血肉也模糊了，这只是第一道，往后的八十道雷会一个比一个厉害。她捂着嘴拼命的摇头，可是她痛的说不出来话，只是眼泪不停的流着，顺着她的手背，顺着她苍白的脸。
　　又是一道雷，随着雷声，还有惊鸿凄厉的叫声。
　　九容的伤口愈加的深，已经能看到森森的白骨，可是他还分了法术压制住自己，惊鸿躺在九容的怀里无法动弹。
　　“不要，不要……”惊鸿悲戚的喊着，她终于压抑不住的哭喊起来，可是除了发出声音，她什么都做不了。
　　又是一道雷，她仿佛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求你，不要，不要……”
　　……
　　求你，不要……
　　恨，恨这凉薄的苍天，恨这不堪的命运。

　　求你，不要……
　　一道一道的天雷，九容已经处于半昏迷，他想施术让惊鸿睡去，可是他已没有力气，只能眼看惊鸿绝望的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的眼色毫无生气毫无光亮。
　　好在，好在她还在怀里，她还在身边。所以即使是死，似乎也不怕了。
　　不知已劈落多少道天雷，可是九容突然清楚了自己为何成妖。他早就该灰飞烟灭的，没人能逃脱得了命运的谴责，之所以还存在着，是心头的执念，他要看着她好，才能安心。所以做了这些年的妖，等来了她，替她受了雷。
　　惊鸿，生命的尽头我仍然记不起从前，可是我想现在的九容一定是比月华更加爱你的。

　　（十）
　　几百年过去，这天地依旧是这天地，亘古不变的天庭寂寥人间百态。

　　小仙娥对着身旁华服上仙禀报：“上仙大人，白羽上仙前来告别了。”
　　“哦，他是要走了啊。”清冷的女声幽幽响起。
　　“怪可惜的，那白羽上仙好生俊俏，听说思慕了上仙大人您好几百年了呢。”小仙娥多嘴的说了句。”话音刚落，白羽已经随着引路的小仙娥走来。
　　坐着的仙女神色有些恍惚，但很快便正色道：“听闻白羽上仙要走是么，承蒙多年照顾，惊鸿渡劫之后身体也终于调养的差不多了。”
　　“惊鸿仙子渡劫前的记忆，还是想不起来？”
　　“是啊。”惊鸿仙子微微一笑，宛若她的名字般，翩若惊鸿。“无论怎样都记不起来呢，也罢了，那些记忆许是做仙人时的执念吧，如今成了上仙，过去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
　　“那样便好。今日来告别，以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了。”
　　“怎的？”
　　“多年前，天庭曾做了件对不起我的事，如今也便默许了我投胎成凡人的事情。”白羽如是说。
　　“这倒未听过。”
　　“也没什么好提起的，被逼迫做了一遭坏人毁了一段注定要被毁的姻缘。”
　　“想来我们活了这么多年，许多都已看透，白羽上仙既然想着轮回凡尘，那便后会无期。不过想着仙友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待你做了凡人，我会想些法子报答你。”
　　白羽只最后深深忘了一眼坐在桃树下的仙子，眉眼清冷再无初见时的灵动活泼。

　　犹记得当年找到她时，只捏着九容衣衫的碎片不住的流泪，若不是他拦着让她昏迷了过去，她怕是要散了自己的修为陪九容一道灰飞烟灭。
　　她醒来的好些时日，只会哭，嘴边默默的念着“不要”。而后她的记忆开始逐渐的丧失，前尘往事，便只剩他自己一人知晓了。

　　“上仙大人，白羽上仙走了。”小仙娥不知这一向寡言的上仙大人为何今日话极其的多。
　　“澈儿。”惊鸿唤了一声身边的小仙娥，有些迷茫的望着身后纷纷落下的桃花，“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似是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明知是等不到的，却还是想等下去。”

　　只叹，痴痴缠缠绕不过情字，到底谁是谁的劫。
　　有的人求而不得，有的人求得却守不住，有的人守的却最终只是一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