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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山行陡峭,云雾缭绕中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左峭壁右深谷地盘旋而上。一名宽袍大袖的布衣男子正牵了匹毛色整齐的骏马缓缓行来。有趣的是,他在马上驮了两坛酒,堪堪一条山道的宽度。那马极为神骏,以此等山道加上两只酒坛,依然蹄行从容,毫不勉强。男子身形修长,如一株挺拔青松,山路虽险,在他走来却如康庄大道般漫不经心。他肯定曾相当英俊,但现在面上却有不少烧伤后的瘢痕,虽然已浅了许多,却仍然让人望而嗟叹,深感老天妒忌人间完美。
      小道尽于山腰,穿过几能遮天蔽日的松柏林,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个苍翠的小谷。曲如虬龙的长溪从峰上挂下,在林木间跳跃吟唱,两峰交错掩映,将那小谷藏在青山之间,两面峭壁,背后却是山肩缓坡,夕阳正从坡顶悄然落下,余辉映照下,一座小小的松木屋上炊烟袅袅。
      那男子止住脚步,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木屋。夕阳、炊烟、青山长溪、野云深处,在这山里找了两日才总算是找到这里,只不知,镇民们所说那个在山中修道的青衣仙子,是否便仙居于此?
      他身后的骏马似乎感受到什么气息,长嘶起来,在山谷中激起阵阵回声。木屋门开,一名青衣女子快步走出,看到这一人一马,先是微怔,继而狂喜,几个起落,便到了他们身前。
      飞鸿喷着鼻息,把头送到青玦怀中,亲热地蹭来蹭去。
      归雁打量着青玦,她已不再是离去前那个为爱憔悴的女子,正怀抱着马头,喃喃地说些似乎飞鸿能听懂的话,笑靥如花,神采飞扬。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带上山来的这两坛酒起了作用,这么大的山,除了飞鸿,一般的马肯定上不来,青玦要带酒上山多半在半路上就喝光了。
      归雁帮青玦从飞鸿身上卸下酒坛,青玦拍拍飞鸿,如以前一样让它自行去山间喝水吃草。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你。归雁,你怎么能找得到我?”
      “别忘了,有人曾叫我归雁先生,我能掐会算。”
      青玦的眼里是朗朗笑意,“哦,我只走了三年,你的修心便修成了正果?”
      归雁也笑,帮她拎起酒坛向小屋走去,“我说过,我是一只想找个归处的野雁。你把我的狗窝给烧了,我只好重新找地方。前些日子路过下面的小镇,听说山上有仙女,还不时有侠客出没惩恶扬善。于是我便难得地心血来潮,想上来看看,就算找不到仙女,也要跟那位嫉恶如仇的侠客喝两坛酒。”
      青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了油嘴滑舌?走吧,看在你带来的美酒份上,我带你去神仙洞府。若是酒不够好,别怪仙女震怒,把你扔下山去。”

      宾主尽欢。在聊过了所有的山中话题,神仙鬼怪之后,青玦望着闪烁的油灯,渐渐沉默。
      归雁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不做声,只是一杯杯地陪着她喝酒。
      终于,青玦犹疑着开口,“他,可好?”
      归雁在心中暗叹,三年了,居然都不能坦然提及,如此还躲在山里修个什么道?他正色答道:“归雁听说,一年半前清溪先生弱女服满,靖江公迎娶拂衣夫人。前月更是听说靖江公麟儿满月,夏家世代在蜀治水,功德无量,蜀中百姓纷纷敬献香烛,感谢苍天终于让夏家有后。”
      青玦微微张口,似乎还想问点什么,却终不曾吐出半字,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良久,她才再度问道:“他那人严谨有余,机心不足。你若是不在他身边,只怕又会被人下毒或是陷害。你为何也要走?”
      归雁不动声色地回答,“那是因为拂衣夫人非是等闲之辈。有夫人在,靖江公根本不用担心中毒,归雁能做到的,夫人都能做到,夫人能做的,我却做不了。”
      青玦的酒杯停在唇边,归雁何曾唤过橼渊靖江公,又何曾唤过拂衣夫人,如此相称不过是提醒自己,那两人已经与自己再不相干罢了。她笑了笑,又是一饮而尽。
      “青玦,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如你这般好酒。”
      “哦,是吗?”青玦心不在焉。
      “而且千杯不醉,能令世上无数须眉汗颜。”
      青玦这才听明白归雁在说什么。她扬了扬眉,打量着归雁,“巧言令色,鲜矣仁。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归雁的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青玦,很少有男人能欣赏如你这样的女子,我是说,喜欢并接受全部的你,而不是总想着要把你变成他们心中的模样。”
      归雁顿了顿,眼中只有青玦的清丽容颜。三年不见,成都夏侯府里心伤若死的青玦,已经被记忆中那个斜倚几案看轻烟的女子换去。他浅浅地酌了口酒,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除了我。”
      青玦一愣,握剑时从来纹丝不动的手腕微颤,酒洒了一案。归雁他是什么意思?她喃喃自语,“见鬼,我今天居然醉了。归雁,你一直爱着的心上人呢?难道就连你,也不再专一了吗?”
      归雁的眼神清澈,如明镜一般能映出世上万千变化,他温和地望着青玦,“没有,我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她,不过她选择了离开她不专心的爱人,遗世独立。我早就说过,我这人没什么好,在情上面,纵然浅淡,胜在专一。”
      青玦目瞪口呆,拂袖起身,向屋后摸去,“归雁,你自己找个地方睡吧,我……,我大约是今日见了你太高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居然也会喝醉酒?我得去睡一会儿了。明天见罢。”
      望着那个晕乎乎往里屋走去的身影,归雁眼里的笑意扩大,自己再斟了一杯酒,对着清风明月举杯,额手称庆。

      松涛洗残夜,草浪荡黄昏,青玦以前常常在夕阳西下时对影自伤。
      离开成都,她连飞鸿都不曾带上。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过去的一切,就算是飞鸿,也能让她想起橼渊中毒后两人一马的飞驰。这一路东来,行到山下的小镇时正好遇上不平之事,青玦心情不好,随手教训了那个所谓侠客。因怕他回来找镇民的麻烦,住了几日,谁知后来却喜欢上了这里的纯朴,便在镇后的大山里长住下来。
      开始的时候,青玦根本无法忘记那个似乎已经成了她全部生命的男人,她对没带上飞鸿后悔莫及。不带上飞鸿就行了吗?路边的每一朵花都会让她想起把花插到她鬓旁的那双手,想起那个怀抱的温暖。白日里还有太阳可以抚慰凄凉的心境,但黄昏却让她一再地有想回头去的冲动,这里不是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里就是天涯了吧?断肠人在的地方,便是天涯。可是,家在哪里?真要回到成都,橼渊那里就是家了吗?那么爱的人啊,却在说着爱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青玦无法想像一颗心里如何能够装得下两个人,就算回去和他成亲,自己的这一生仍然无法快乐。那里,也不是家,早在十二年前父亲去世之时,自己便失去家了。
      相思令人老,相思使人瘦,曾经有一度青玦以为自己便会在这种思念成狂中憔悴下去,甚至,便如此走完短短一生,是归雁在有意无意间说过的话救了她。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归雁说乐天知命,故不忧。所有的感情都是人生的必然,知道是必然,不可改变,就不用为之而伤怀。
      那些日子里,青玦记起了好多事情,不止归雁曾经意味深长地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还有童年时父亲让自己读过的那些书。“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可笑的是自己还曾对归雁道“其虽免受行,犹有所待也”。是啊,列子御风,庄周说他虽然不必走路,却依然要靠风才能飞起来。而如果人能够适于时,顺于势,乘天地之正道,御六气之变化,便可游于无穷,从此至人无己。心中没了自我,又哪里来的悲伤?
      这些曾经被童年时的青玦当成既玄且虚,毫无用处的东西,却真的救了青玦。
      让自己不再相思,不再悲伤,太难太难,但要没有自己,却容易多了。从此,青玦整日在山间水边流连,听风看雨观月赏雪。忘记自己真的不难,颜回对孔子说,坐忘,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青玦根本就不管那么多,她只是放开心灵去爱山水天地,实在有些难过时,她便练功,整天盘坐,心虚神静,忘了所有的一切。
      天地在她眼里越来越宽广,越来越美丽。众生万物,纤毫毕露,一树一花,生生不息。手中随意拈一片落叶,也有无数精妙可看。纵使什么都不做,静坐山中也能听天籁大音。这些在当初飘泊江湖时从来不曾领会的东西,一一展现在生命之中。
      等青玦终于可以面对悲伤时,已经是两年之后,这时候她才开始有勇气去审视自己对橼渊的感情。悲,而不伤。她常常携一囊酒在山下江边独坐,平静地看心头滴血,把生命慢慢蹉跎。浪费时光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好。
      只是,人总是人,总有七情六欲,不是神仙。春风流媚的时候,就算她能带点自虐地漠然看自己想念,但身体深处涌上来的冲动却仍然让她无语而痛。女人终究是女人,她总还是希望能有男人来宠爱,而那个本该好好宠爱自己的人,却拥着别的女子,在千里之外。

      归雁留了下来,他没有在青玦的小谷中与她比邻而居,仍然和从前一样,屋后青山屋前碧水地住在山下江边。青玦有时会去看看他,他或是静对香炉凭案读书,或是拥风抱月微笑品茗。心乱时抚琴,琴音日渐清越,再无旧时困扰,心静时作渔翁,独钓寒江,一篓闲情逸致。
      青玦觉得归雁实在很忙。他又弄了半屋子的书,一卷卷慢慢看去,又在屋后种了一园花草药材,对山里最常见的夏兰与五百年才能结果的尘缘木一般对待。读书品茶抚琴侍花,这已经能消磨人的一生了,他还居然能时不时地会去镇上替镇民看点头痛脑热的小病,或是到山中采药,将药材移入园里,细细栽培。
      青玦常常奇怪,归雁在成都那两年是如何呆下来的,他根本就是属于山野的那种人,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他就是山野。
      归雁也会不时携两三坛酒上山去看青玦,偶而带上一两尾鱼,时新瓜果,陪青玦一醉。归雁的心思,青玦并不太懂,更不想去懂。与橼渊相比,归雁是个她根本看不透的人。他似乎永远都知道何时该出现,何时该离开。

      归雁带来的关于橼渊和拂衣的消息,让青玦的心中又开始多了一些挂念,他们的那个男孩子,只怕应该如母亲般美貌,如父亲般坚毅?自己和拂衣,到底谁爱橼渊更深?
      她常常对着山溪微笑,对着雪松惆怅,总是得不到答案。拂衣并不如她表面上那样柔弱,她的坚强,更应该叫做坚韧。而拂衣深爱橼渊,因为自己先到,所以宁可同事一夫。而自己呢?青玦扪心自问,我爱得就一定比拂衣少吗?拂衣可以留给我一半的丈夫,我却让给了她全部!
      青玦对流萤落霞举杯,自己在心头大声赞道:青玦啊青玦,好个青玦!
      心底下却有另一个声音道,你以为自己很高尚很伟大?也许你毁了三个人。橼渊不会忘了你,拂衣也知道他忘不掉你,你这一走是三个人的不幸。而第一个声音反驳,那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如果他们真的如此愚蠢,只能看到失去的东西而不去紧紧握住眼前的幸福,那就活该,根本不值得我去牵挂!
      青玦喃喃自语,我可以做到悲而不伤了,但是,什么时候我也握得到幸福?
      那个声音道:你要这样想,他没有得到你,是他的损失,除了你,再没有人如此爱他。离开他,那是你的幸福,他的不幸。另一个声音反驳,就是这样的爱才让他被牢牢束缚。他需要被仰视,被依靠,而不是与他能并肩成林的另一棵树。第一个声音再道:好啊,既然如此,那就更不用爱他了,一点都不爱,岂不正好?第二个声音再度反驳,爱就是爱了,承认爱了又如何?归雁不是说吗?爱的感觉很好。然后两个声音齐声呸道,好什么好?!
      青玦自己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酒味甘甜,余韵绵存。归雁来了的好处是她永远都能有酒喝,这酒是甜酒,归雁说山下劣酒太烈,女子不宜常喝,这酒是他用江米浸着草药酿的,一丝药味也无,只是清甘,于是青玦便拿它当水解渴。
      想着想着,青玦眼中有了微微笑意,这样的日子也算是幸福。念及此处,她突然一愣,幸福?继而开怀大笑,原来其实我也幸福。阳光温暖,映出那个朗朗大笑的女子眼里的一点晶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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