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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手贱又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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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曾经的妖王,如今的萧遥。
我本认定了这两者是不同的,就像凡人死后,一碗孟婆汤一段奈何桥,便是前缘尽消。下一世,就该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然而此时此刻,在潋尘那盛载了万年光阴的瞳仁中,却始终只倒映着一个身影。
或许,当初的他当真是不懂喜欢为何物,也确如适才所说,后来之所以不惜代价拼却所有也要让她活着,只是为了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虽不能生生世世先心动,却可点点滴滴种情根的机会。
就算,明知即便是情深入骨、入魂,亦永不得任何回应。
于是在东皇钟无边的黑暗里,在日日刑责加身的痛苦中,他却在感受着重生的她的一切时,褪尽了冰冷漠然,将她最爱看的清浅笑意一点一点浸满眼角眉梢,那般的温暖……
所以,即便她已与曾经再无半分相像之处,但对等同于单方面目睹并参与了她所有变化过程的他而言,却并无任何的不同。
而对我来说,虽没有那段属于她的感觉和记忆,却又偏偏一直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于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对自己的感情终能弄个清楚明白,我却不能了。
因为我大概永远都无法确定,那份与他一起时偶尔泛起的若有似无的莫名情愫,那份见他为难时的不忍念他苦痛时的心疼,究竟是发自于我的本心,还是缘于她的魂魄碎片,抑或只是因了与他彼此相连的元神所引发的某种悸动……
一段情,倘若掺杂了太多的复杂因素,恐怕就不止仅仅是当局者迷这么简单了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叹气:“你说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到底为了什么呢?明明知道无论是曾经的她还是现在的我,都绝对不可能感激你,也更加不可能再与你有半点的瓜葛。因为于她,再怎样的情深意动都不敌欺叛之辱灭族之恨。而于我……”
“我知道的……”潋尘还是清清淡淡的和煦模样,低低出声打断我的话:“我都知道。”
“那你……”
“你便权当……”他低了一下头,勾了一下唇角:“是我自私。”
我只能无言。
忽然便想起在那座江南薄暮春雨霏霏的桥头,我曾和他争论过所谓的前世今生。
我说抓住已逝的往事不放,还想让已经重活一世的人也想起来,是自私。像死胖子那样舍了一切换来对方一世的因无知而无忧,也是自私。
我还说,若换了是我,宁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不要那般忘却所有的活着。即便爱似砒霜摧肝断肠,即便恨已然成了跗骨之蛆,即便时时刻刻如堕阿鼻,也一定要清清楚楚的记住。若不能明明白白的活,倒不如彻彻底底的死……
如今想来,不知当时听到这番话的他,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他曾愿生生轮回,只为先她一步动心生情。他亦曾抛却所有自苦万载,只盼她永不知晓。
而我却说,那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是自私。
至于那会儿信誓旦旦义正言辞的我,现在又如何了呢?
若当真能选,我宁肯什么都不要知道也什么都不要记起,我更不想带着刻骨恨意日日煎熬苦痛。
其实稀里糊涂的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可以和夜墨到处吃喝玩乐胡作非为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以只管无牵无挂没心没肺的安享着夜墨毫无原则的纵容守护。或许还可以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的对夜墨说,咱们找个地方,安个家吧……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即便当真能选,我却又别无选择。
就像无痴,就像杨戬,甚至就像鲲鹏,就像通天,就像潋尘……
别无选择。
我再度苦笑,转而问道:“对了,烂酒鬼也参与那一战了吗?”
“没有。”潋尘略一迟疑,即坦言:“他天性懒散,对任何争斗皆无兴趣。认为与其如我这样劳心劳力的盘算设计,还不如多喝几壶酒来得痛快。后来又觉得那洪荒乱世看得实在心烦,便索性长居了三十三天之外。他法力无匹,加之身份地位超脱,所以,我才会将你托付于他。”
我拍拍胸口:“这就好,总算没有认贼作父。”
潋尘笑了笑:“他虽的确什么都知道,倒也并非是故意要对你有所隐瞒,大约只是觉着事已至此,说不说也没太大的区别,便也就懒得提了。”
“噢,那他究竟是谁?”
“与鸿钧齐名,陆压。”
我眨眨眼,努力做出惊讶的表情:“哇!好厉害!”
潋尘看了看我:“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嘿嘿,机缘巧合之下……”
他则波澜不兴地淡淡道了句:“你既有昆仑镜,也不足为奇。”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怎么……”
“当年一战的知情者,或物化或退隐,几乎全都不在了,所以你当然不可能是从别处听来的。况且,有些……细节,也只有当事者才会知道。”
“比如,第一次握你的手?”
潋尘的神色一顿,却没有理我,仍自顾自继续言道:“据我所知,昆仑镜为截教通天所有后,即融入了自身的精血重新练就,一损俱损。所以既然法器如今还能用,那么其主也必然无恙。杨戬此前只说昆仑之巅住着的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前辈,我和陆压便只当是截教的某位隐士,也就没有多问。现下这般看来,该是传闻中早已灰飞烟灭了的通天才对。”停了停,又对着我微微笑了一笑:“故而也就难怪,会教出夜墨那样的徒弟了。”
我张张嘴,叹为观止:“你还能推断出什么?”
“他把昆仑镜给你,就是想要让你知道自己的来历过往。而他没有带你回昆仑之巅,则是逼着你去面对看清一些东西。其最终目的,应是为了徒儿。”
“……你手里也有可以偷窥的镜子吧?”
“不过是对心性的一些揣度罢了……通天曾经甚是狂傲,一心要依着自己的想法将天地格局推翻重建,结果却亲手将所有弟子送上死路,偏阴差阳错的只有他活了下来。这两千多年他是怎么度过的暂且不论,但那份对门人的亏欠,恐怕总是多少要在如今唯一的徒弟身上弥补一二。”潋尘抿了抿唇,看着我温言:“所以当然也就无法容忍徒儿喜欢的,是个还有前缘未了而不能一心一意相待的女子。”
倾洒的晨曦落在碎冰,映入温和含笑的眼中,将眸中隐约的琥珀镀了极淡的殷红,仿佛是一望见底,竟现了心头的那一点血色。
我忽然觉得有些刺目,便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积雪:“通天这徒弟控就不怕我跟着前缘跑了,夜墨找他拼命!”
静了片刻,方听潋尘轻轻道了句:“怎么会?”
我跺跺脚,便也只能笑嘻嘻应道:“可不是。”
冬阳渐渐升起,薄雪开始融化,偶有水滴自屋檐滚落。
“既然通天在昆仑,那他必定有办法可以让你回去,也就不劳我费心了。”潋尘及时摊开掌心,接住一粒险些掉在我前额的水珠,又顺势将我向一旁揽了揽,避开时有水落的檐角:“至于那些往事,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像你说的,你现在只是萧遥,只要简简单单的逍遥快活就好,别的一概与你无关。”放下手,拢入袖中,仍是和和煦煦的温文神色:“不过如今你既然知道了,却也没什么,只当听了个故事便是。而且,这个故事已经很老很老了,里面的恩怨情仇是非对错,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失去了任何的意义。所以听听便算,莫往心里去。”
已经,很老很老了啊……
我抬起头,看着他原本只是稍染星霜的双鬓,在这短短的一夜之间便几乎连成了片的白发,不知那始终不变的温和从容所掩盖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强自支撑。揉揉鼻子,我只觉嗓子干涩得一阵刺痛:“你,可曾后悔过?”
潋尘怔了怔,眉心只微微一蹙,便是一道仿若刀刻入骨的深深印痕,唇边却依然含了一丝的笑:“坦白讲,看到如今腐朽的天庭,千疮百孔的三界,我确曾怀疑过也动摇过,但从不后悔。因为我们当时的做法并没有错,所创建的平衡也是唯一可让各族万物最大程度安然共处休养生息的途径。只是当权力高度集中,一支力量独大,时间长了,就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而目前需要做的,是纠正改进,不是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有杨戬之前八百年的大力整治,加之我接手后的观察研判,我相信也确定,现有的秩序还远远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停了少顷,他凝了神色而缓了声音:“总之萧遥你放心,有我在,必会终结你那天所说‘仙有天庭,人有人间,鬼有冥界,却无妖族立足之地’的局面。”
我听了这沉沉一诺,却只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平平叙述:“所以若一切重来,你还会那么做。”
潋尘只稍顿,即颔首:“是。”
我歪歪头:“但是若一切重来,她却不知还会不会喜欢上你。”
他的面色越发苍白,却垂眸一笑,话语寡淡:“怕是,不会了。”
“那样倒也省事,你们就是纯粹的敌人,谁死了都无所谓。”我停了停,拍拍脑门:“哎呀若是那样,那可就没有我了啊。”
“有的。”
“什么?”
他却不再答,只摇了摇头,便转过身,轻飘飘道了句:“就这样吧,我回天庭了,你留在这儿等通天的消息。”
仍是那样的仿似毫不犹豫,绝无留恋。
日出东方,阳光陡然炫目。
霎那间,我的视线里便只剩了那影影绰绰的半阙背影,虽挺拔如初却已难掩瘦骨支离,仿佛永远在绝境中踽踽独行般的孤寂萧索。
于是忽然就懂了。
那句话的意思是,不管她喜不喜欢你,我都是会存在的,因为这次你一定会先动心。
然而感情里可以做输家,该做的事情却依然还是要去做。妖族必须败,她必须消失,我则必将代她而重生。
即便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会承受怎样的苦楚,会永远的爱而不得……
也依然,不后悔。
所以你瞧,无论你现在看上去是如何的淡然温润,却从不曾改了骨子里的那股狠厉决绝。
所以啊潋尘,其实你一直都是那个乌发白衣的淡漠青年,清冷冷的独立阵前,恰似雪山泼墨所描绘的那一笔风华。
而我,又还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