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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高山流水,与君相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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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有双十。
天下第一乐师,天下最贵的白玉萧。
扬名四海的纪十言,深居简出的十殿下。
其实说的是两个人的事。
十殿下即先皇第十子,加冠成人被赐“岚”字,后受封“岚王”。
岚王乃羽侧妃所生,传闻羽侧妃出生音律世家,自小欢喜乐工器皿,常常闻乐而歌,甚得先皇宠幸。这号称天下最贵的白玉萧便是先皇赠予的定亲之物,后被十殿下所得。而这位赫赫有名的殿下自小体弱多病,故放于别院长大,并不生养宫中。
而纪十言,她走遍五湖四海,只要遇见的乐器无一不通,就连从未见过的藩国弦乐都能凭他人的描述做出一二,不出几日定能上手弹拨,乃乐神转世是也。
有人不免感叹:若这二人相遇,岂不是伯牙遇子期,天雷地火看对眼了么?
其实不然,他二人早于年少相识。
事别经年,钟兰商在弥留之际依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青衣乐工阿纪,和她手上的玉笛,那满眼的青翠像碧波荡漾的湖水在他的心中漾起涟漪,再多笔墨亦罄竹难书。
帝都有二美,上林宫中叶子语,月下池旁杜笙瑶。
一个是熟通音律的羽侧妃,另一个便是这钟兰商的远方堂妹。
美眷之美,有叶子语的温婉贤淑,自然也有像杜笙瑶这样带刺的娇花。
二人都生于音律世家,但做人处事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跪下!”红衣女子挥鞭见状就要抽。
“咳咳,阿瑶妹妹,有话好说。”钟兰商受不住皮鞭扬起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劝阻道。
“大表哥!”杜笙瑶见他如此不由收起性子,放软态度嗔怪道,“就你护着她们!”
“伶工也是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做可替她们想过?”钟兰商无奈叹气,说出实情:“再说,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们是人,可却是下人。在下人眼里,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杜笙瑶得意洋洋的抚着做工精致的犀牛软鞭:“踩不上我的拍子,便是学艺不精;比我奏的好,便是不尊奉主。师娘予上古残谱策我疏听天籁,她们奏不出天籁便是无能,得师娘之命伴我不敢违抗便是软弱,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下人!”
“阿瑶,你如何能这样说!”钟兰商不禁皱眉教训她:“你可知,若没有陛下隆宠,叶、杜两家和这些伶工又有什么分别?”
“这分别便是:今日我为主,她们为仆!”
“阿瑶!”钟兰商不禁动了怒,气息微喘:“伯父姨母他们都待人随和,你怎未学到半分?这院子里的乐伶我从未辞劳体罚,你这般肆意妄为……“
“好,好,“杜笙瑶察觉钟兰商的异样,便扶他在一旁坐下,嘴上还不妨争辩,”所以说表哥你疼她们喽,别为小事动气,好生歇息,表妹我先行一步,莫嫌我聒舌。“
杜笙瑶走了,受罚的乐伶们也陆陆续续走了,钟兰商坐在石凳上调理气息后也准备离去,却发现原地还跪着个青衣小姑娘。
“你为何不随他们去?”
“因为不知错在何处,”小姑娘抬头,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坚定:“小人自诩弹得出天籁之音。”
“表小姐一向性子骄纵,莫要和她计较。”钟兰商微笑的摸摸她的头:“天色不早,那丫头要是发现少了个人,又不知发多大的火了。”
“公子可是不信我?”
又是个较真的人呀……钟兰商在心里摇摇头,嘴上却说:“莫要强求,平日多加练习,定能奏响天籁。”
“失礼了。”
小姑娘拿出一管通体碧玉的笛子自顾自的奏起来,顿然间层峦叠嶂,清风悠远,山河大好一片恣意盎然。
“此为何曲?”钟兰商上前握住她的手问。
“未曾有名。”小姑娘低头答道。
“能否授予我?”钟兰商像发现至宝一般大喜,情绪不免有些激动。
小姑娘没做声,在他苦苦哀求之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这本是一出荒唐剧,主子向仆从拜师求教,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还是个小自己一两个年岁的黄毛丫头。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二人一来二去愣是看对了眼,倾囊相授还不算,更像惺惺相惜。
一日出院游玩,钟兰商将一对耳珰交于小姑娘手中,道:“你说你未曾有名,因出生太迟大家都叫你阿十,又因灾荒之年被遗弃路边不知生在何日。我看这对耳珰与你甚是般配,不如今日就做及笄,我外祖母姓纪,你且唤阿纪吧。”
道罢,钟兰商亲自替阿纪带上玉石耳环,胆小的阿纪脸上挂不住,便拼命往他怀里钻。
可曾想,正是这如意耳珰给二人惹下了不小的祸患。
《京律刑案》曾有这样的规定:凡皇族女子年满十五,贵族男子年满二十即可佩带玉饰,若非皇族赠许相配者,其余人等不可擅自佩玉。
也许天命使然,小小的玉耳珰不便几日就被刁蛮的杜笙瑶翻了出来,她指着鼻子骂阿纪是“贼偷”,将整个王府闹得天翻地覆,而可怜的阿纪百口莫辩。
钟兰商心中不忍,可却没有忘记礼仪宗法:男子赠贵重物于女子者,皆判为亲。
远在宫中的母亲时常来信询问侍妾之事,他将阿纪的事告知后却没了音信,想必是不大中意。他又想起那张倔强的面孔,不知她是否愿意,不想太委屈了她。
事情一来二去总以最惨淡的结局收尾。钟兰商向侍卫求情,毁了案底归还罪证,阿纪被打了二十大板逐出王府,那对如意耳珰几经流转,终还是回到他手中。
正德元年,在经历了人生数场劫难——本家被抄,陈、杜两家流放边陲后,势单力薄的岚王殿下又一次走进了上阳宫,参加他这一生最后一场春夜宴。此时,他年过不惑,早已满生华发。曾丰神俊朗的少年英气如今却化作病弱的痨喘,整日直不起腰来。
“皇弟终于你来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很是关心道:“百花齐放之日叫你出来实属罪过,咳喘可好些?”
明知是罪过,又如何累犯不改?钟兰商轻咳两声,恭顺答道:“蒙皇兄眷顾,近日好些。”
“那就好,”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笑了,“今日双十到场实属难得,朕忽而想听听那高山流水之音,不知两位是否赏脸?”
“陛下谬赞了,”身旁的白衣乐师行礼,“臣与岚王殿下第一次相识便一见如故,特备厚礼赠予殿下,还望海涵。”道罢,捧出一副玉玦耳珰在他面前,道:
“奏《无名》之曲,忘心有灵犀。”
半晌过后,琴瑟和鸣。
《乐话》中曾载:“弄笛怨杨柳,无名别君前。自纪十言之后,世上再无纪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