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夜话》糖葫芦甜

2、第一夜

　　京朝荣帝正德年间。
　　没有兵荒马乱，丝竹轻响贵族骄奢，秦楼楚馆卧榻安枕，这是习惯。
　　人们把这叫做盛世。
　　无疑，帝都罍歌就是这盛世的主骨。
　　是夜，狸子胡同转角的客栈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弹琴的是一位白发老人，他身处一间四面石壁的小室，身子倦在一个狭小的角落，屋里点着一盏灯，照亮老人的脸有几分狰狞。
　　“阿言可在门外？”老人忽然开口。
　　“您晚饭没吃，我做主端了些过来。”纪十言轻叩石壁，自顾打开门走进。
　　“你走吧，我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您说的那件事，我答应。”迎着烛光，纪十言笑了：“想必那理所因当是我分内之事。”
　　“我养你，多半是因为沧神镜之事，”老人情绪激动，好像回想起了往事，“你不怨，那是最好的。”
　　“那东西在九阴山巅之北，我年轻时曾见过它一面，那……那真的是……”
　　老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纪十言上前探了探鼻息，伸手一晃，灯灭。
　　“您也别怨，为人在世，难免为己权谋，师父。”
　　她头也不回的按下石室的门，走进夜色里，与暗为伍。
　　天明，鸡晓。
　　阿圆无精打采的走到西厢准备叫醒良生去打水，途经书房，见纪十言从里面打开门，之前的瞌睡一扫而光，上前兴奋的打招呼：“师父你好早啊！良生那个瞌睡虫一定还没起来呢！”之后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念叨起来：“昨晚梁上的猫吵死了，我就把教的琴谱看了大半夜，良生那个笨蛋打呼噜我都能听到……师父昨晚睡得可好？”
　　“甚好。”
　　“那猫儿真是可恶，只朝我一人乱叫，好在本姑娘懂得惜时如金这个道理……”
　　“哦？那日我授的课业，考考你如何？”
　　阿圆一听，立刻“嘿嘿“笑了两声，唠叨了两句，无非是些损人利己的话，就像兔子一样逃走了。
　　一路小跑进了西厢，阿圆寻着良生的影子。她和良生是为数不多对纪十言亲近的人。
　　良生是个杂役，而她在外人看来是纪十言唯一的弟子，对此，她本人还一度沾沾自喜，因为纪十言从未矢口否认。但不知是不是天资太差，作为师父，纪十言并未教她太多课业，只是挑了些简单的曲谱，命她下自研读。依她的性子是断断不会耐下心意翻阅这些破纸烂册，她还是乐意抱着这个“天下第一乐师”徒弟的名号不放手罢了。
　　“呆子阿生！你作哑了么？“阿圆见房门大开却不见良生，不由大叫起来。走过伙房忽然听见后院有劈柴声，不由心里暗暗咒骂：见疯魔了，起的这样早！
　　心中咒骂，嘴上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阿圆心中不平的撒气道：“呆阿生，早饭还没做好么！你想让师父挨饿啊！“
　　“师父告诉我这个时候才能开伙，阿圆妹妹可是饿了？“良生的抹了把汗，好脾气应和道。
　　“去去去，你这呆子，“阿圆看着他甩着半黑半白干活的袖子，心里忍不住恶心了一把，”我真稀奇了，那一病怎地没把你送给阎王，留在这里浪费口粮。“
　　“师父说这是福大命大，“良生憨憨一笑，把劈好的柴抱进柴房，”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说‘劫难即是福’么，我想师傅说的应该是这。“
　　“那是‘福祸相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连这都不知晓还有脸道。“
　　“对，你说得都对。”
　　阿圆见良生在伙房忙里忙外，也不上前帮忙，独自捡了只木凳在外边坐下。时近初夏，天气已有些燥热，阿圆怕热不愿进伙房，就坐着打了个小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良生已经做好饭菜从房里出来，她自然而然跟在他后面去了大堂。
　　“今日都有谁的帖？”早饭近末，纪十言忽然问道。
　　“回师父，昨日，前日，鄯歌姑娘和欧阳少主遣人送来的，”阿圆拉开抽屉，从镇纸石下拿出拜帖，递给纪十言，“司马大将军府似乎有夜宴，管家说要遣些乐工坊的人去。”
　　“夜宴的事你代我去，”纪十言似乎思量了会，答道，“良生留着守院子，能闲的也只有你。”
　　“师父布置的课业弟子尚未完成，这样去将军府是否有失稳妥？”
　　“是否稳妥，一半看将军，一半看自己。”纪十言几十年如一日摆出淡淡的笑意，让人摸不着头脑又似乎触手可得：“你去吧，为师看着呢。”
　　阿圆心有些沾沾自喜。很快，这些喜悦像被玲珑镜照射一样不断放大、膨胀，最后扩展到整个内心，连平常最不顺眼的良生也似乎都看舒坦了些。刚才的试探，已经足够填满她的内心。
　　纪十言出门了,去了太子府后花园。
　　这可是个磨人的活。
　　阿圆一面上扬嘴角的笑一面心里暗暗叫苦，按耐不住却又要把持有度，这样的折磨无疑让她脸上笑的比哭还难看。
　　“师父……”
　　纪十言充耳不闻。
　　“师父，我手酸……”阿圆身子微倾，手中的琵琶霎时变了调。
　　“啪啪，啪啪，”司乐皱眉，纪十言起身，拍手：“停下！”
　　亭中变得鸦雀无声。
　　“阿圆！”纪十言走过去扬手给了她半脸通红。
　　“师父！”一声哭腔，阿圆龇牙咧嘴抱着琵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哭！”
　　“师父！您别打了！”阿圆扔了琵琶跪地求饶，“负气伤身！徒儿知错了！”
　　“错！”
　　“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师父高抬贵手啊！”阿圆害怕得直往凳子底下钻。
　　“够了！”一袭白衣自不远处翩然而至，鄯歌喝声将这一切打断。
　　“姑娘救我！”阿圆眼珠一转，抹了把眼泪，可怜兮兮的抓住那素色的衣角。
　　“乐师，所为何事？”
　　纪十言又一次看向这个敢直视自己眼睛的女子，英气不乏妩媚，她已经不记得了。
　　十年前，她们见过。
　　因为那场珈蓝殿起义，她们相识；多少年后，又是这样一场骚动，将她们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大小姐……不，应该称呼她——
　　“太子妃殿下，”纪十言恭敬地退到一侧行礼，“阿言家教不严，累了乐工坊的颜面，扫了殿下的雅兴，罪该万死！”
　　“既然是家事，怎有让外人看笑话的理由？”
　　这话明显别有所指。
　　阿圆这才发觉从那些低着头的乐伶们传来的喃喃细语，虽然听不清所有，但只言片语足以摧毁她平日的自负。
　　“是，阿言明白，”纪十言上前拉过阿圆的手心，“孽徒，你可知错？”
　　阿圆见鄯歌目不斜视，只好咬牙不甘心的点点头。
　　“过一会我要和大殿下去赏花，乐师可要回宫里？”
　　自太子府迎娶太子妃后便立下这样的规矩：除陪嫁亲信四人，绣娘一人，药石女一名，其它女眷不得入院长住。大殿下，也就是太子，亦不得有违。
　　“蒙殿下关照，阿言先行告退。”纪十言低头行礼，乐伶们纷纷收拾笙箫琴囊准备上路。
　　“如此甚好。”鄯歌展颜一笑，对纪十言道：“恕不远送，乐师。”
　　阿圆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
　　途经朱雀门，被两个黄口小儿讨去几枚铜板后，她就开始忍不住的埋怨自己的命：为甚那锦衣玉食入的总是他人口？绫罗绸缎在富贵人家常数不甚数？权势滔天的坐高头大马，庄稼农户骑老牛破车……这一切到头来说的不过“权，钱”二字么？
　　怎样才能过的好一些呢？阿圆不禁苦思。
　　“怎么走路的！”阿圆神游太虚之际撞上一个迎面而来的布衣书生。
　　“对不起，对不起。”阿圆连忙低头道歉。
　　忽感腹中饥饿，阿圆走到最近的一个小食摊，指着层层叠叠的蒸笼道：“老板，有馒头么？”
　　“姑娘，有什么吩咐？”
　　阿圆伸手去掏自己的钱袋，边掏边说：“我要两个……”
　　“来了！两个馒头！八个铜板！”
　　“姑娘！姑娘？”
　　“来人啊！抓贼啊！”阿圆朝着那书生消失的方向飞奔而去。
　　追了半条街，阿圆气喘吁吁地在原地发怒跳脚：晦气上头时运不济，破财临灾连贼偷儿都不放过她！
　　眼看着那书生溜进花柳巷不见踪影，她却被一干庸脂俗粉挡住了眼线，不敢上前又心有不甘，真真比杀了她还难受。
　　“蝶花配美人，如兰乐君子，果然妙不可言。”
　　“公子谬赞了，当朝能配得上您这一说的，只有太子妃殿下。”
　　一对华衣爱侣毫不避讳的走进巷子，男子微醺却不妨笑得张狂，直呼“非也非也”，满足的在伴侣的脸上送了一个香吻。
　　阿圆见状不免脸红心跳，连忙捂脸退出。待快到家门口时，她还在思索：刚才那人，不就是本应陪在太子妃身边赏花的太子殿下么？
　　太子府。
　　“殿下，该进食了，”常情将食盒的掀开，从里面飘出菜品的喷香，“常情给您布菜。”
　　“去问问膳房多少日未做鱼滑了。”鄯歌放下手中的《女戒》，问道。
　　“回殿下，膳房已经许久不开火了，”常情一面看着自家主人的脸色，一面如实答道，“您吃的菜都是从本家带过来的，其他下人的伙食多半不在府里做。”
　　“东厢房有多久没人睡过了？”
　　“两月有余。”
　　“也就是说自大婚之后他就没回来么？”鄯歌执起银筷尝了一口木耳，“太淡。”
　　常情连忙跪下。
　　“将膳房的厨子都遣了，告诉采办司以后别再购进鱼滑等海味，节省府内用度，东厢不必再整日打扫，顺其自然的好。”
　　“是，”常情见鄯歌从软榻上起身，不免有些惶恐，“您还有什么吩咐？”
　　“收拾一下，这些书送我也没什么用，既不能归还，那就烧了。”鄯歌走到门口，道：“陪我入宫。”

作者有话说

　　太子妃入宫干什么去呢？？问我？我也不知道╮(╯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