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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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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青铜门被暗卫合上。
亲手下完了最后一着险棋,他把自己的娘子关在了地牢里面,却把自己解救了出来。
迈出地牢,踏进云城内城的大殿,云慕风才第一次感觉到身上是没有桎梏的。
自那场风云变幻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属于自己。
*
自五岁起,他就被困在这局棋中。
景都内乱,众城作叛。战火烧了三年,铁马把泱泱的景国踏碎。承载着三百八十三年历史的旧国碎成了千座孤立的城阙。
各城的城主看准了时机,摆脱了景国的劳役,纷纷屯兵自立为王。
然而,离景都最近的云城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云城的驻兵赶到内城之时,溅到了大殿十尺之上的纱帐的血已经干了。那是城主和城主夫人的血。
五岁的云慕风木然地坐在殿堂的主座上,抱膝而坐,眼神放空。领兵把他抱起的时候,才知道他颤抖得厉害。
他父母的尸体就在他脚边。而刚出生一个月的弟弟,估计已经和奶娘一起被困在偏殿烧成了灰烬。
那个朔月之夜,他失去了一切。
父母、手足、童年、自由、未来、希望……一切都随着城门的倒下轰然破灭。
手握云城兵权的城守景振霆登上了代城主的位置。为表自己臣服之心,景振霆舍去了景国的国姓,随了云城城主之姓。看似诚恳,可景国已经破落。舍弃国姓也无非是为了自身……
景国的云城陨灭了,新的云城在废墟上建起。
昔日的少主在病中昏睡,外姓人却在城墙上摇着云家的令旗,将领域扩张。
三年战火几乎烧遍了整个景国,分崩离析而成的千座城阙迎来了“新城历元年”。城内外基本安定了下来。云城的城域向外扩延了两倍。甚至把景国旧城都三分一的土地揽入了城墙之内。城民也渐渐不敢再对云振霆有所非议。
八岁的云慕风被尊为少主。实际上却是被挟持于内城之中。
内臣、侍卫、亲信纷纷臣服,没有人再去为年幼的云慕风争取什么。
除了一个人——他父王的亲妹妹,他的姑姑,云望晴。
“慕风,别怕。姑姑还在呢。”
“若是你看不见东西能让他放心,那你就……让他觉得你看不见东西。”
“姑姑教你对弈。每一步都须小心翼翼。思前,想后。”
偶尔,姑姑会和他说起他父王母后的事情。
“这佩剑是你父王的,他娶你母后之时,答应了她不再沾染腥血。可是怎么行呢?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染血的剑也只能随身带着。”姑姑一边说着,一边拭擦着宝剑。
“姑姑也有心爱之人么?”小小的云慕风睁着澄澈的双眼看着她。
“已经没有办法在一起了。”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说着他不明白的话。
*
然而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一盘棋。
“所谓布局,即是代价的交换。越阴险,获得就越多。若想断敌方的炮,就需狠心放下自己的马……”
他十三岁之时,看着云望晴毒杀了云振霆的独子。代价是他自己也喝下了那毒。虽然早服下些许解药,却也差点陪着去冥河了——解药不敢多吃,怕引起云振霆的怀疑。失子之痛让云振霆变得暴戾……这盘棋越下越险。
“你要装作一步一步败退,布下陷阱,再彻底把敌方的棋杀尽。”
他学会敛去自己的锐气。每天困在掠云阁中,无所事事。按照叔父云振霆给他的生活,无功无过地当起了云城少主这个傀儡。
“姑姑。”他说道,胡乱地下了一步棋。“我倦了。究竟……我是不是你的棋子?”
下人还在,他却不再掩饰自己的假装失明,定眼看着棋座对面的女子,似在逼问。
“我们都是棋子。”云望晴严厉的目光逼迫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慕风,把这盘棋下完。”
他苦笑。厌倦了这盘名为“复仇”的棋局。
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也就是一颗棋子罢了。在姑姑的棋盘中,和在叔父的棋盘中有何区别?
于是,他开始故意躲开云望晴。
他的疏离却也是云望情意料中的一步棋。
*
直到又是一个朔月之夜。
姑姑满身是血地闯进他房中。
“暗卫已经知道我与外面驻兵有联信了……我刚才去刺杀了云振霆的副手,差一点我就能把他也解决了。……这是最后一步棋了。这是我要走的最后一步。慕风,握着这把刀……”她把他的手臂割伤,自己却把胸口撞在刀刃上。
“慕风,我们都是棋子。可是,我是‘卒’,你却是‘将’。”
时间算得一丝不差。
闯进门来的侍卫看到了云慕风把刀刺进云望晴身上的这一幕。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云振霆!你这个轼主窃城的乱贼!你不得好死!云慕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废物!你忘了你父母之死,忘了云城被占之辱!你是个废物!哈哈哈……”
她用尽力气,用自己的命给他下了万分重要的一步棋。保住了他往后几年的安宁。
云慕风才意识到,那是他唯一的亲人。虽然她对他极为严厉,却也只是无奈之举。他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对他宽容就是对他残忍。学不会隐忍,就只能灭亡。
他一直唤她“姑姑”,视她为最亲之人,却发觉自己全然不知她的来历……
因为他的不在乎,她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他而去。
他愤恨。他自责。他不能辜负她的死。他只能鼓足了勇气把这盘棋下完。
对叔父的恨,对他窃城夺位的恨在一瞬间澎湃汹涌。
他精密地布局一切。
联络依旧忠于他父王的表面臣服的城将,雇请了蓝谷的盗贼,布下最后的杀局。
抢在蓝怀佳动手之前,云婳儿用另一尾死去的金鱼散出的荧光寻出了云城的城玺。
利刃刺入仇人的胸膛时,腥血溅到了他身上。
他看着云振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轻蔑地笑了。
“当叔父你放任叛兵杀进内城之时,当你夺我城玺之时,当你下毒让我永远看不见光明时,当你下令让暗卫逼死我姑姑之时……你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吧?”他扭动手腕,把剑柄又往下压了几寸。“你输了。”
“父王的佩剑脏了呢。”云慕风用衣袖拭去剑刃上的血污,转身走向立在一边的云婳儿。“婳儿真是不小心,竟然还被他划伤了。剩下的,交由你收拾。”
他从容地走进了书柜中的秘道,通向了云振霆的书房。
恰是那时,蓝怀佳也摔进了另外一条秘道。与他仅隔了一幅薄墙。
她完全踏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
“城玺,虽没有任何用处,却是天下人争夺的东西。既然对外宣称了是杀害城主的人窃取了城玺,自然不能把城玺藏在这个残党暗涌的内城之中……”云慕风把城玺和夜明珠分别放在锦盒之中。
那颗夜明珠,是作为接应的报酬。云城的珍宝多得是,那家伙却偏偏指明要它。他不知道,那是云望晴二十几年前从荀清峡盗取的东西。如今也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云慕风再一次把城玺取出来,用手指抹去“景云之国”四个字上的朱砂。
他一手懊恼地撑着头,一手随意地抛起城玺,又随意地接住。
“为什么还要把故国赏赐的城印作为新城的权力象征,还如此珍而重之?为什么要听一块刻了字的石头说话?人,果真是摆脱不了过去么?”他从案几前站起来,望向窗外。
从略云阁望下去,城民小得像蚂蚁一样。
这是他的天下了,终于是他的天下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却不由得想起被困在地牢中的他的娘子。
“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呢?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在骗她?不知道她是否猜测到自己只是一只棋子?”
本来他并没有意料到蓝谷会以这样的方式潜入内城窃取城玺。他只是顺其自然,将计就计。
没有意料到自己能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假冒少城主夫人,十几天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也竟然没有觉得排斥……
他不知,这忍辱十多年换来的胜局,已经被一只无意闯到棋盘上的棋子扰乱。
可是,这局棋就差这么一步了。
原计划是把蓝谷的窃贼当作替罪羔羊的……
此刻,他却不想这么做了。
他无法把她推到云城的高台上,无法用她的血和她背后的蓝谷作为盾牌。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细想。
城外的战角声又再响起。他必须亲自迎接云城内外的一片乱状。
地牢中的那个他的娘子,需等他完结了外事,自然要去处理。
云慕风却不知道,蓝怀佳虽迟钝,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