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014》琉雾

27、Chapter 26

　　回到公寓的这一路上，几乎满大街都是跟金要进行克隆有关的新闻。如果说我感觉不到痛苦那是在说谎。金很低调，从前几乎不会在电视新闻里露面，然而如今全世界都是他要复制复制斐尔利的新闻，他无非就是想要向我证明他可以有无数个014，无数个言听计从的斐尔利，而我连根毛都不算。他的这种举动无疑是在我疲惫不堪的心上又狠狠划了一刀，却又不至于会要我的命。然而我除了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脸，什么也做不到。
　　当时光如同垃圾一样流泻，我在他无情的举动里精疲力竭，我感觉我的灵魂很困倦，我的生命是垃圾。
　　旧金山漫天都是和他有关的新闻，无措的我只有做乌龟，缩在公寓这个壳里躲避几天。威尔很忙碌，偶尔回公寓话说不上两句就又出门。虽然他不说，我却能感觉得到，他在想方设法扳倒金。
　　再次见到威尔的时候，他带回来一位叫杰瑞米勒的警官。这位警官大约40来岁，是个长相正直的中年男人。打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位警官很眼熟，后来想一想，才想起他是曾到金的别墅调查安迪夫人死因的那位警官。
　　“你……你不是金博士的机械人么？我还在他家见过你！”杰瑞瞪着眼睛又转头问威尔，“他在这里，这……方便么？”
　　我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威尔笑着将他带到沙发边坐好，说：“没事，014现在已经和金莱特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恨他。”
　　我沉默一会儿，对他们说：“如果有什么不能听的，我可以进房间。”
　　“不用。”威尔说，“我反倒需要你的帮助。”威尔在我困惑的眼神中一屁股坐在杰瑞旁边，勾着他的肩膀对我说：“杰瑞警官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想要对付金，还得靠他。”
　　杰瑞叹口气，抬起头笑问我：“你叫014，还记得我么？你还用抹布砸过我呢。”
　　我抿紧嘴点点头。
　　“这么热情干嘛？014可是我的猎物。”威尔圈紧胳膊，将杰瑞的脖子死死夹住，抬头对我微笑，“我今天把杰瑞警官带来是为了商量如何扳倒金莱特，014，你是恨金的吧？告诉我，你也想让他垮台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威尔的表情凝滞一下，也皱起眉：“只是这样？难道你还要看着他为所欲为的到处去杀人吗？奥娜、伯比一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咬紧嘴唇。
　　杰瑞出来缓解僵滞，说：“法律是公正的，014，如果金莱特真的犯了罪，他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你就算包庇也掩盖不了真相，只会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再去犯错。你这样只会害了他，而法律则会拯救他。”
　　我深吸一口气，问：“你们想我怎么做？”
　　威尔抿住唇没说话。
　　杰瑞警官说：“协助我们。我想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指证金莱特的最佳证人。”
　　我微低下头，将目光转到脚尖上，片刻后说：“恩，好……我会协助你们。”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是你们不能伤害到他。”也许这种心情已经在我的灵魂里根深蒂固了，无论曾经还是现在，无论他是天使还是成了魔鬼，无论爱与恨，我都不希望看到他痛苦。
　　“这是当然……”
　　“为什么？”威尔猛地抬头，目光狠狠地看着我，大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他杀了那么多人，差点还要了我的命！为什么还要保护他？！”
　　我后退一步，停顿一下说：“杀了他……希菲多娅他们就能活过来？我不想再看见有任何人死去。”
　　“你骗谁？！014！”威尔猛地站起来，他这几天大概四处奔波累坏了，眼内布满红色血丝，他怒吼，“你知道我有多憎恨他吗？他让我在旧金山根本没有了立足之地！你知道他有多残忍吗？他杀了那么多人，甚至在赶走你后转身就要去复制无数个傀儡！014，他抛弃你抛弃得那么彻底，你为什么还要这么保护他！你眼睛真的是瞎了吗？！”
　　杰瑞看看威尔又看看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我是不是得回避一下？”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不想和你吵，威尔先生，这个话题没有意义。”
　　“呵，那什么才是有意义？”威尔笑了笑，颓然坐下身体，“你从来不肯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你是不是认为这都是你和金莱特之间的事，我这个外人根本无权参与？呵呵，斐尔利，斐尔利，我从不知道，你以前叫这个名字！”
　　“够了！”我捏紧拳头，“我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金、奥娜乃至威尔，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是斐尔利？！
　　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调转到杰瑞脸上。杰瑞警官立马正襟危坐。我说：“杰瑞警官，我会尽可能地协助你们，但我不会去害任何人。”
　　杰瑞警官似乎才回过神来，对我笑一笑：“这个你放心，警察叔叔不会害人的。”
　　我苦涩地牵起嘴角，看一眼一旁沉默无言的威尔，又对杰瑞说：“您会留下来吃晚餐吧，我这就出去买。”说着，我抬脚匆匆转身离开了这间气氛尴尬的公寓。
　　初夏的旧金山总是大雨连连，这已经是入夏以来的第四场暴雨了。我站在公寓下踌躇一会，还是觉得比起现在回去和威尔没完没了地吵架，还是在大雨里行走要来得轻松自在些。于是我便撑了伞，走进细细密密的雨帘里。
　　大雨笼罩的旧金山街道人群要少很多，交通反倒拥堵了，“滴滴”的车笛声按得我头疼。雨势渐小的时候，我在附近发现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我才发现自己的裤脚和后背已经湿透了，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我收了伞，在便利店里买了新鲜的食材，然后到柜台付账。低头找零钱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收银员小姐低低的抽气声，我将钱付给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好像中了魔一样，双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某一点。
　　“小姐？”
　　对方没理会我，双眼依旧越过我的肩膀看向落地窗外。
　　我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透过渐小的细雨隐约能瞧见窗外人行街道旁的绿树下站了一个高大显眼的人。一眼，仿佛千年。我骤然瞪大双眼，浑身似被定住，手指像电击一样颤抖，几乎抓不稳手里的袋子。
　　我呼吸困难，匆忙低下头将钱放在柜台上，然后紧紧捏住袋子，慌慌张张走出便利店。
　　收银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哎，先生，找您的钱！”
　　我咬住唇，双耳隆隆作响，已经听不见别的，看不见别的。我尽量压低伞，将自己埋进胸口的头遮住，如一个路人般低调又匆匆越过树下的人。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现。
　　我茫然如幽魂一样行走着，心里空落落的。旧金山很小很小，小到我抬个眼就能看见他。他依旧如从前优雅，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如磁铁一样吸引人眼球。这只不过是一场最无意的偶遇，却让我好不容易解放的灵魂又瞬间崩溃。
　　上帝不是仁慈又宽容的吗？可为什么还要这么苛刻地对我？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地去避开和他有关的一切，可为什么还会让我在转眼的一瞬间，在人群中发现他？放过我吧，我已经放弃了，已经妥协了，再也不会纠缠了。
　　拐了许多个弯，估计已经离便利店很远很远，心里依旧很不稳妥，我停下步子下意识转头。然而只是一个回头，就见那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亦停下，淡金色发丝却被细雨沾湿，服帖地粘在他瘦削的脸颊上。他微垂着眸子，睫毛覆下，看不清表情。雨水撒在他昂贵的手工西服上，星星点点，就像古画中走出的美男子。
　　心里“咯噔”跳一下，我慌忙垂下头，捏紧伞柄加快步子逃走。
　　“014。”他淡然的嗓音轻飘飘地传入我的耳。我像被打一枪僵直了脊背，背对着他无法挪动半步。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014……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取名014吗？”
　　“……”我咬紧嘴唇没说话。
　　“014……”他说，“014，斐尔利还活着的时候，他的编号是14。”
　　“……”
　　“你只是代替他活着而已，你只是个替身。”他说。
　　“……”胸腔里在疼痛，仿佛呼吸都是罪过。
　　“我过得有多好你知道吗？”他似乎是在笑，“我在复制无数个斐尔利，你并不是独一无二。”
　　我握住伞柄的手用力到发白。深呼吸，我抬起脚步尽量保持平稳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脚踩水的声音，很急促，离我越来越近。我刚要回头，手腕就被人死死抓住，雨伞在半空中转了个圈，落在大道旁。
　　他的眼瞳泛着疲倦的红光，嘴角仰着让人窒息的罂粟般的微笑。他说：“整个旧金山都是新闻，我在复制无数个你。你听见了吗，014，你再也不是唯一一个014了。”
　　雨水几乎一下子就沾湿我的头发，让我狼狈不堪。我在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他让我疯狂的脸。“放手！”我奋力转动手腕，在他手掌间如蝼蚁般挣扎，连挣扎都如此狼狈。
　　他的手依旧紧得发烫，如烧红的铁环，禁锢在我冰冷的手上，再也无法挣脱。
　　“金莱特！你放手！”我奋力喊叫出来，气得浑身颤抖的时候，我捏紧手里的袋子狠狠砸在他身上，袋子里的瓶子罐子蔬菜水果如雨点一样劈里啪啦摔在地面上。我嘶哑地大喊，“求求你饶了我吧，放过我吧！我是下贱，是死皮赖脸，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杀了那么多我的朋友，我都没有追究！你要复制无数个014，我毫无怨言！我只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让我更加的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有多痛苦？！当你在实验室里幸福地等待无数个斐尔利出现的时候，我躲在公寓里生不如死的连哭都做不到！金莱特，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的身体，我的自尊，我所有能给你的一切都付出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有什么不甘心？！是不是要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才肯满意！”
　　机械人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吗？那现在歇斯底里咆哮的又是谁？
　　他终于放开了禁锢我的手，转而捧住我的脸颊，他深红色的瞳孔在雨帘里蒙上一层雾，哄小孩般手指颤抖地为我擦拭着脸颊上的雨水，他说：“不哭了，不要哭了……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伤害你了……斐尔利，不要哭了……我带你回家，我们会很快乐的……斐尔利……斐尔利……”
　　那一瞬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再也无法挣扎，我颓然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失去了灵魂。生命是个恶作剧，所以世界也幽默。
　　“呵呵……”我垂下头，笑得泪水四溢，“斐尔利？呵呵呵呵……斐尔利……是啊……斐尔利……”
　　“不哭了……”他擦拭着我源源不断的泪水，指尖冰凉如死人。
　　我们都是死人，我们都没有生命，所以我们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伤害，因为我们痛多了，所以麻木了。
　　我哭笑着从他的手掌间滑落，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
　　朦胧中看残忍的他俯身，微微张着双臂要来抱我。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表达我的抗拒，我摸索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罐子朝他砸去。我笑了笑，目光溃散：“你那么爱他，怎么不陪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