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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上最悲伤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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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二公子听说你生病,请了个大夫。”
此刻的梓衿已经没力气了。她静静躺在床上,仰望横梁,接踵而来的种种负面情绪在脑海中无休止地翻滚搅动。
“之莹?”
“……不用劳烦大夫,我休息一夜就行。”
“大夫已经在门口了。”
梓衿撑起身体,轻声道:“……请进。”
清梦一进来,看见梓衿的苍白脸色、汗涔涔的身体,顿时露出惊讶表情,就连身后的大夫也吃了一惊。
梓衿强忍着痛苦,微笑道:“麻烦大夫了。”
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面相,大夫犹豫着问:“姑娘,最近是否心有郁结?”
梓衿还没说话,清梦已经愕然反笑道:“你说之莹郁郁寡欢?怎么可能?在这叶家,她是最乐观开朗,笑得最甜的人了。”
灿烂得……与向来冷冰的叶家格格不入。
大夫摇摇头,“可从症状看,明显是心神损耗、精神极度疲倦……”
“给我开些静心的药。”
大夫点点头,动手写药方。
等大夫出门,刻意拖后的清梦意味深长地道:“之莹,你看主子对你多上心。区区一个奴婢,哪有请大夫上门诊治的道理?”
“我可是能快速帮他寻到东西的奴婢。”
闻言清梦笑笑,“那你明日可以工作吗?”
“可以。”
当房间中只剩一人,梓衿再次蜷缩成一团,静静等待黎明曙光的到来。
卯时一到,痛苦如潮水般退去。
梓衿慢慢从床上坐起,开始平静地收拾狼藉的场面。
梳洗后,她站在铜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很好。
确认自己状态如常,梓衿推开房门,等待服侍叶景俞。没过多久,传唤到来,她照例到厨房细心沏好了茶,然后站在书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推。
“听说你病了?”叶公子头也不抬地轻淡问候。
梓衿笑眯眯为他奉上茶,躬身道:“多谢主子关心,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他点点头,推过一叠文书,“你整理一下。”
……
果然!梓衿翻了翻白眼,认命地开始翻找。
估计对于这位公子来说,她的价值就是工作能力。
生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每日梓衿忙碌地为景俞奉茶,为他寻觅消失的笔,为他整理混乱的文书,偶尔跑跑腿,替某个人送信。
这一日她刚从外面进入书房,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叶家七公子。
虽然多了客人,梓衿依旧如往常般带着甜甜的笑容,走到书桌旁开始收拾杂乱的书桌。见她笑眯眯的模样,对面椅子上坐着的叶七皱了皱眉。
当梓衿不经意抬头时,顿时发现了对方的不喜。
呃,她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吗?
想了想,梓衿决定不理会叶七,而是转头习惯性问景俞:“主子,要吃些什么东西吗?”
“不必。”
“厨房新出了清甜糕,很好吃的,要不要试试?”
“不想吃甜的。”
“今日新换了茶盏,名家绘制,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嗯。”
梓衿笑嘻嘻地问,景俞平静回答。
这样的对话,两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外人听着这样的对话,会以为两人在做轻松愉快的工作,事实上并不是。
梓衿见过景俞疲倦得动也不想动的模样,也扫过他批阅的军部文书——残酷肮脏得像是能嗅到血腥味。然而,他永远那样平静,而她永远笑着的模样。
就像现在。
叶景俞疲倦地放下手中的笔,闭目稍微歇息。见状梓衿轻松地一耸肩,笑道:“累了吗?累的时候就笑笑,很有效的。”
闻言,一直沉默的叶七忍不住了,“你这个丫鬟是怎么回事?”
啊?梓衿茫然。
“你不知道兄长很辛苦吗?他那么累,你却在旁边笑嘻嘻的。见到主子辛苦你很高兴吗?叶家哪个丫鬟像你这样!不都是严肃执行命令吗?”
梓衿愕然,同时意识到……没错,那些下人就是如此,冷冰冰,一丝不苟地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于是自己便显得格格不入。
叶七愤怒地盯了梓衿一眼,然后看向景俞,语气转柔:“兄长,我不打扰你了。”
扔下这句话后,他便离开了书房。
梓衿迟疑地看向叶景俞。
“继续。”他表情淡淡地翻开文书。
“哦。”
没过多久,梓衿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可让她没想到的是……
就在她端着茶水,穿过走廊时,忽然当初把她领进叶家的管家走过来,开门见山道:“之莹,主子让你离开叶家。”
“啊?”
“让你走就快走。”
“为什么?”
“我只知道这是主子的命令,必须执行。”
说完管家便离开,剩下梓衿茫然站在原地。为什么叶景俞会突然让她离开?带着这样的不解,她决定就算要离开,临走之前也要问清楚。
到了书房后,陆梓衿惊讶地发现除了叶景俞,还有一个人。
就是之前的叶七。
只听他不敢置信地问:“兄长,为什么不让她走人?”
叶景俞平静回答:“我不记得你有驱逐的婢女的权力。”
叶七咬牙道:“她一个小小的丫鬟,什么都不懂,从来不理解兄长你的辛劳,反而一直笑眯眯的。叶家容不了这样的人!”
闻言梓衿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这看似荒谬的理由,在叶家却如此顺理成章。
在旁人看来,叶景俞终日埋身于在无休止工作,见证战争,冷酷无情地处理事务,而她时刻伴他左右,还能保持开心的笑容,的确让他有极大的心理反差。
然而过去的梓衿,却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非常明显地,与这里格格不入。像是误闯了别人的世界,终究不是同类。
谁知景俞冷淡道:“老七,你逾矩了。”
见叶家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叶景俞面无表情道:“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
叶七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的兄长。他是他最崇拜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丫鬟教训他?因而离开时一脸阴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站在叶景俞旁边,梓衿歪着头问:“你觉得……很痛苦?”
他淡淡道:“你是个很好的助手。”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或许真如叶七所言,家族的重负压在叶景俞身上,而他从来将之深埋在心底。同时,他认可梓衿的能力,所以从来不说。
“那么,其实平时我让你不舒服了?”
他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并不认为你很痛苦。”
叶景俞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合上手中的文书,淡淡问:“是吗?”
梓衿很认真地点头。
他面无表情:“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他承受的痛苦吗?
最终,梓衿还是摇了摇头,“不如我。”
……
景俞缓缓勾起唇,说不清是嘲笑她的无知,还是自悯于悲哀。
她没有再说话。
今日是十月初十。
夜幕之中,梓衿结束自己的工作后,躺在床上等待某个痛苦时刻的到来。
子时来临。
额头迅速渗出汗珠,她静静仰望着上方的横梁,像个完全丧失灵魂的木偶。
这是陆家血脉中遗传的痛苦。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每一个陆家子嗣的身上都会带着上一代的记忆烙印。上代人亲身经历的悲惨哀伤之事,会通过血脉遗传到下一代身上。代代相传,每过一代,便要承受多一代的痛苦。
每月固定的一日,那些悲伤的记忆便会按时席卷而来,充斥陆家子嗣的脑海,让他们一遍遍地重复那些痛苦——被迫分离的痛、亲子丧生的痛、遭受背叛之痛……种种丑恶,一一品尝。
从九岁起,梓衿便提前体会了人世间的种种悲伤。
这便是她白日里说那些话的理由。
可惜,她却绝对不能告诉叶景俞这件事。
静悄悄的屋中,梓衿闭眼软在床上,丧失所有力气。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顿了一下,门外又传来清晰的问话声:“之莹?主子叫你。”
没有回应。
当问话重复几次后,里面依旧静悄悄的。于是问话的人离开,步伐很快。
很快,又有两个人来到屋子门口。
清梦再次敲门,“之莹?公子过来了,你快开门。”
……
面对毫无动静的屋子,清梦皱了皱眉,有些不安地看向叶景俞。后者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沉静几息后,伸手压在门上。
一瞬间,门锁直接被内力摧毁而开。
进了屋子,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房间的主人——陆梓衿。
两人同时一愣。
闭着眼不言不语的梓衿,身体无一处不在显示——她极其痛苦。
沉默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清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叶景俞走了过去,低头俯视梓衿。
他轻搭上左手的脉搏,片刻后放开,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许久,清梦听见叶景俞轻声道:“原来如此。”
然后让她伸手捂住唇的一幕出现了:叶景俞俯身轻贴上梓衿的额头,低声道:“抱歉,我收回白日的话。”
“没人有资格在你面前说自己痛苦。”
清梦怔怔站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家主子眼里看见怜悯。
她向来觉得,主子背负极多,承载着无数的肮脏与希望。可面对眼前的陆梓衿,她突然觉得,这世上最该悲伤的人就在她眼前了。
她已经隐隐猜到了名叫“之莹”奴婢的真实身份。
同时她又觉得很荒谬。
这样一个人,平日里又怎会笑得那样灿烂呢?
终于,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了声音,却是景俞对清梦的吩咐:“你出去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还有,今日这一幕禁止对任何人提起。”
他平淡中带着杀气的语气,让清梦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忙不迭掩上门,严格遵照命令,挡在门口。
门吱的一声关上了。
叶景俞无声地伸手抱住了梓衿,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然后就这么静静拥住她,时不时为她拭去汗珠。
梓衿闭上眼,痛苦袭来之时,只知道无意识地抓住依靠,咬紧牙关撑过去。
漫长的四个时辰,终于在曙光来临之时结束。
她慢慢起身,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景俞轻声问:“结束了?”
梓衿闭了闭眼,轻声道:“喂,知道吗?被你看见这一幕,我应该杀了你。”
景俞平静点头,“我明白。陆家人发病的日子,是他们最深的秘密。”
梓衿轻轻一笑。在病发这一夜,她将没有任何力气。若是被人知道日子,很有可能会对她造成生命的威胁。因此陆家人发病的日子……向来只有最亲密的另一半才知晓。
自从被父亲收养后,父亲自然知道这日子。可现在又多了一个人。
陆梓衿摊手无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是陆家人的?”
“很多小事,只要一联系很容易猜出来。”
第一次见面时自我介绍的陆姓,总是提及父亲的习惯,极高的沏茶水准、做事能力透露出的高贵家世,上个月初十的突然告病,还有……眼前这一场同样在初十这一日的痛苦场面。
此刻的梓衿也郁闷了。按理说,知道她发病日子的人必须立即清除,可她有能力弄死面前的人而不留后患吗?
只见叶景俞摇摇头:“我没有兴趣泄露你的秘密。”
“……我应该相信你吗?”
他点头。
好吧!不管怎样,总之有父亲保护。可一想到父亲,梓衿便头疼起来。现在叶景俞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就意味着?
“我应该离开叶家吗?”
“林轻让你回去?”
“还没有……父亲让我待在你身边,还没收到回去的指令。但是,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会让我留下吗?”
“我若是让你离开?”
梓衿沮丧道:“父亲会罚我没有完成任务。”
“那就留下。”
啊?
只听叶景俞平静道:“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梓衿惊讶地看着他。她以为他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原本对某些事也会有好奇心吗?
“陆家人由于遗传之疾,会仿若亲身经历世间一切悲痛之事,承受不了而自杀的人比比皆是。”
“可是,为何经历如此多的悲剧后,你依旧能那样笑得灿烂?”
梓衿微微一怔,然后笑道:“因为生活很美好啊。”
……
“喂,你怎么一言不发就走了?”
只见叶景俞起身,跨出了房门。
这时的陆梓衿,并不能读懂他的表情。然而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有些变化悄悄在两人之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