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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 君子如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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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秦淮河一夜,龙云所述确为事实,只是他却隐瞒了后来发生之事。
那时花宴春重伤中毒,加之因昔日兄弟背叛,急怒攻心,内息大乱,吐血不止,竟至昏迷,数日方醒,一醒来便急请龙云追赶完颜错车马。龙家轻功为绝,龙云终于在长江边上追上完颜错一行,他那夜易容为船家,恢复原貌后完颜错自然认不出来。他在酒楼中施展两江龙家耐以纵横天下的妙手空空之技,瞒过完颜错耳目,将一个纸团递入桃颜怀中。
桃颜展信一看,只有一句话:欲往储庆寺求签。她当时懵懂不明,及至在上京大婚后,婆婆辽王妃领着一众女眷前往储庆寺为辽王一脉祈嗣,她才恍然大悟:金人入关日久,渐崇佛教,这储庆寺更是当时皇帝为初生太子祈福而特地修建,王公贵族常常出入,她虽身为王妃行动受限,但若是要去储庆寺听经祈福,却是光明正大,无人能疑。花宴春是告诉她,他将买通储庆寺中僧人,安插细作,与她暗通消息,伺机救人。宋金两军,向来各有细作,但无非偷取敌军情报,要想在堂堂王府救人无异于天方夜谭。而佛教传经悟道,不论出身,是以僧众中多有宋人,完颜错要疑也无从疑起。
桃颜小心谨慎,只在爷爷祭日或是重阳端午等节前去烧香求签,完颜错未起疑心。到得第二年,那解签老僧拿着签说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桃颜大喜过望,已知他便是传信之人。但未及多言,已该回府了。她欲待再寻机会,不料完颜错为南征之便,竟合府迁至汴京,便失了联络。
第四年上,才终于又在汴京天清寺见到那位解签老僧。谁知这一回那老僧却看着她缓缓地道:“微君之故,胡为乎泥中?”这是那首“式微”的最后一句,说:若不是为了你,我何以身在泥浆中?那老僧目光意味深长,桃颜与他对视半晌,渐渐明白过来。那老僧又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桃颜心头冰凉,道:“小女子只求个梧桐相待老,难道没有这个命?”老僧道:“莫须有也。”
旁人只道桃颜求个姻缘签,与那老僧在打禅机,却不知那老僧是说:你可愿为了花将军留在这虎狼泥泞之地?如今宋室赢弱,朝中奸臣贼子当道,靠花将军与为数不多的忠臣在前线奋战,着实艰难。你想要与花宴春效鸳鸯双飞,岂不知你以金国王妃之身投奔他,奸相一派必以此为柄构陷他,莫忘记当年岳将军便是死在这“莫须有”之下!
桃颜出神半晌,眼中渐渐垂下泪来,轻声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小女子明白了。”欠身一礼,又说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转身离去。
这便是对那老僧说:你希望我留在完颜错身边探取机密情报,我答应了。花宴春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便也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后相见无期,替我道声珍重。
这究竟是花宴春的意思,还是那老僧自作主张,她并不知。但即便换了旁人,也都会这么劝说。她又何苦让他为难?
从此后,桃颜自知返乡无望,便横下一条心来与完颜错演这一场戏。当年完颜错冒名顶替宋官宣德郎方氏之子,在桃花谷中与他们演了十年的戏,她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她平日里待他仍是冷冷淡淡,却并不十分绝情,他将亲手做的西湖醉鱼摆上桌,她也低头含泪举箸,似乎心有所动。于是渐获信任,完颜错有时在案前阅览军书探报,也不避忌她红袖添香。他也曾隐约提起军中布置,她只作不闻。
如此两年有余,完颜错升任右丞相兼都元帅后,大权在握,即命人搜集情报编纂成册,不论前线将帅军队分布、后方金银粮草储备、全国地形攻防图录、安于金宋两朝亲信等等,尽录于其中,随时修整更新,称之《兵卷》;看来他的野心竟不止于南下征宋,更欲篡位夺权,自己做皇帝。桃颜知花宴春若得这一册“兵卷”,不但可攻其不备,大破金军,更可纠出叛徒,打击韩相一党,甚至还能反间金廷,借金帝之手杀完颜错;便留上了心。
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一夜完颜错大醉,桃颜竟索性豁了出去,与他欢好。果然两人日渐亲密,及至她身怀有孕,平日只在房中缝制婴孩衣裳,似是一心安胎。王府众人都道她便是铁石心肠,七年过来也终于被完颜错一片深情所动,何况一个女子嫁了夫君,有了孩儿,哪还会再生他意?
这还不够,她更将当年爷爷唯一一门不曾传授三人的绝技向完颜错和盘托出。完颜错习得此技,只要近得花宴春之身,杀他便大为容易;自此他对她再不防备。她这一招着实行险,但想来两军对战,两位主帅并无机会对面相见,完颜错也害不到花宴春。
完颜错疑心既去,有时见了各官员幕僚后,兵卷仍揣在怀中便来见她,她又常借怀旧为由与他共饮,有心灌他,他酒量本来平平,又总是心事重重,竟常比她先醉。桃颜便趁他醉后取出兵卷抄录。她向来记性奇佳,有时当夜不及抄录便强记于心,等他走后再行写下。他却对此全然不知。
桃颜知他正自筹备规模最大的一次南征,想要一举灭宋,便传信花宴春,只待完颜错前脚一走,她后脚便携书出逃,要彻底毁坏他的计划,大伤他的元气,使他数年内不能再挑战火,令宋军得以休养生息。
无人知道这鸳鸯帐里,软玉温香掩着的却是冰冷的杀机。
不料一夜枕畔,完颜错忽然问她:放你回花宴春身边如何。桃颜大吃一惊,强自镇定,假作垂泪,说道这等虚无飘渺的梦,她早已不做了。完颜错却淡淡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能一辈子如此。现在我便给你两条路,由你自己选。”
完颜错竟是让她携一册假《兵卷》投奔花宴春,说只要令花宴春依假情报而行,连输几大重要战役,韩相等人必以此弹劾他,设法使他永弃不用。待他罢官下野,别无选择,她便可与他隐居山林,相伴到老。而若她仍愿回王府,自当共抚爱儿,倾心相待。
桃颜惊疑不定,只觉背后阵阵寒意上窜,思量许久才摇头道:“你骗我。万一我见到他后旧情复燃,告诉他那是假书,你便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你岂会做这等傻事?”
完颜错冷冷地道:“他只要还做一日的将军,你这金国侧王妃便一日不能与他在一起,你就是宋朝皇帝大臣们杀害他的理由。而他若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决不会放弃保家卫国之责,与个女子归隐。你若还想同他做夫妻,不用这一招,那是永远不可能。你若心里还是向着我,则逼他下野,使我与他不必再手足相残,于三人都是好事。”大约在他心中,她当年可以为嫁花宴春什么都不顾,现今也绝不会在意大宋的江山。他却不知,桃颜不在意大宋江山,可她早已决意为了花宴春丝尽成灰,自然也只有为了花宴春的大宋江山不惜一切。
桃颜假作柔肠百转,情义两难,半月后方才答复他,愿怀书投奔。完颜错大喜,将一切安排妥当,向宋军放出消息,又许她将王府珍宝带出资助宋军,以取信于一干宋将。因此韩相也得到风声,才派那四娘来抓她欲要挟花宴春。而花宴春则因身为主帅难以分身,特令龙云前来接应。
桃颜则暗将真卷以蝇头小字写于一幅丝绢之上,缝于自己亵衣之中。当时她明知瑶琴重伤垂死,却仍撕衣为瑶琴包扎,其实便是怕自己无法活着脱身,便将真卷托付给龙云。龙云行盗多年,手法精妙,一递一接之间早已偷梁换柱,将真卷收得妥当。
花宴春并不急着向龙云取兵卷,却扬声道:“胡先生,请带几位兄弟进来吧!”
窗外有人应了声“是”,从后门陆陆续续进来几人,一齐走到花宴春身前恭敬行礼。这几人桃颜都认得,当先那挽着个童子的长髯中年男子,是随军多年的胡大夫,乃是军中有名的圣手,无数重伤垂死的兵士都活于他手。另四个或背大弓或持长枪的汉子,皆是跟随花宴春多年的亲信,个个身手一流。显然花宴春料到她可能遇险,早已准备周全。
那一只如意钩插在桃颜胸腹间,须得立时拔出缝合。虽然她是女子,在这荒郊野店也只能事急从权。店中除了小针儿全是男子,花宴春便请她为胡先生打下手,又取下窗帘令四名亲随遮围,勉强做个屏风。胡先生令桃颜服下麻药,打开童子所携药箱取出医具,剪开她胸口衣衫,便要拔钩。花宴春仍是怕她疼痛,便紧握着她的手,说些不相干的话。
胡先生手腕一动,如意钩嗤地拔出,伤口鲜血登时喷涌,便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咣”地一声,店门竟又被人撞开了!
赫然竟是那萧誉领着松君竹君不知为何竟然去而复返,三人面无表情,二话不说,直扑上前,三般兵器急袭花宴春!此时正值胡先生刚刚给桃颜拔钩、紧急止血缝合伤口之时,如何容得半点打扰?
四名亲兵举帘遮挡不便移动,花宴春急跃而出,左手一抖剑已出鞘,但见空中闪过一道绯红光芒,恍若云霞花雾,令人目眩。原来那剑与寻常刀剑大异,剑身极细,通体绯红,霞光荡漾,竟有几分绮色。众人万想不到他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用的是这么柄颇有些香艳颜色的剑,不由都啧啧称奇。
但这剑虽看去如国色天香的娇艳美人,在花宴春手中一招扫出,却好似有惊雷狂电滚滚击下,又似有江河怒涛滔滔翻卷,声势慑人,立将三人逼在一丈开外。那三人各距一方将他围住,银丝金鞭铁拐分攻他上中下三盘,而花宴春手中长剑龙吟破空,赤光惊电,虽是以一敌三,依旧从容。
只是他生怕惊动胡大夫,招式不免拘谨,不能立时解决对手,也不愿久战,便故意露出不支之态,慢慢变动脚下方位,引着那三人一起往门口退去。
四人翻翻滚滚地拆了百来招,花宴春见离桃颜已远,不再顾虑,一式“千红揉碎”使出,刹时间织成一片绯红色的剑网,仿佛幻化出了无数娇艳欲滴的桃花瓣儿,铺天盖地地罩下来,却又似被剑气横扫,将一片片的花瓣俱都撕得粉碎。而这剑网之中,剑尖所指都是敌人各大要穴。这一剑来势惊人之极,竟似有撼天动地之威,三大高手竟都被逼得连连后退。
却在这一式将近未近时,花宴春忽觉身后有异。虽然并无半点声息,但以他武功,纵是激斗之时身畔任何细小变化都能察觉,此刻背后气流倏忽急涌,必是有剑器疾刺他后心,当下手腕一反,硬生生断了剑势,翻转来刺向背后偷袭之人。不知为何,他心中隐有怪异之感,但电光火石间,什么也不及想,随手使出一招,只听“叮”的一声,双剑相交,却仿佛金玉相击,声音极是清脆悦耳。
花宴春心头一凛,已然明白是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