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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章 前尘旧恨(上) ...

  •   小店内众人眼前一花,但见一道白影闪过,花宴春身后便多了一个人。
      只见一个裹着雪白貂裘的贵公子,手执一柄翠色长剑,架住了花宴春的绯剑。那翠剑剑身比绯剑宽了一倍,色泽澄碧,如月色清华,溶溶浸浸,却又隐有寒意。两剑剑身相碰,竟刹时间光芒大盛,绯翠二色相映相照,华彩流溢,将整个小店都照得亮堂起来。
      那公子身形颀长,容华雍贵,但发丝微鬈,眼廓甚深,略显胡人异相。他似乎是颇为畏寒,紧紧裹着裘袍,雪白的貂毛团团围在他颊边,衬得他脸色便和貂毛一般苍白。乍看去便见下颌秀致,修眉长睫,双瞳浸墨流光,竟是生得异常俊美,想来其母定是绮艳无双的绝代佳人。
      然而众人匆匆看得一眼,便不敢再看上他第二眼。这位公子虽然生得好样貌,却是神色倨傲狠戾,眉间一股煞气冲天,教人不由自主地脊骨生寒,分明就是个翻手黑云压城、覆手血雨漫天,踏于千万枯骨之上而攫取天下的枭雄人物。
      萧誉和松君竹君登时收手,向他躬身道:“王爷!”两名王府死士亦上前单膝跪礼,口称“主公”。
      花宴春慢慢转身,未曾抬眼,先见到的是那柄寒翠剑。

      他师父桃谷客当年与友人游赏江南时,偶得了一对奇异的宝剑,又见太湖畔光福塔上有唐代顾中书题诗:“烟凝远岫列寒翠,霜染疏林堕碎红”,便将两剑命名为寒翠、碎红。寒翠剑性寒,沉静厚重,碎红剑性炽,轻灵飘逸,桃谷客收养了两个男弟子后,便因材施教,将寒翠剑给了花宴春,碎红剑给了方绮错,各教二人一套入门剑法,一重刚硬威猛,一重快准巧狠,虽招式简单,但配合两柄宝剑使出,威力也非同小可。
      哪知方绮错却不好生练剑,花宴春看在眼里,旁敲侧击地问了多次才弄明白,原来他嫌碎红剑太过纤柔,好似女子所用,远不如寒翠剑大气威风。花宴春念及他乍逢灭门惨变,来到这陌生的桃花谷,怕他以为师父偏疼师兄师姐而心存芥蒂,只好与他换了剑。桃谷客所教两套剑法本来是相生相克,互为牵制;配合两柄宝剑相反特性,才能发挥威力。他二人却反过来快剑慢用、长招短使,初时很是笨拙不顺,桃颜在旁观剑时便常常取笑他俩一个其犟如牛,一个又偏要做滥好人,结果一起受罪。花宴春觉得人不能为兵器所制,功夫到时自然得心应手;方绮错则认定若能以重剑使最轻巧之招式而游刃有余,那么使任何其他招式必然也易如反掌。于是二人各自勤加习练,后来年岁渐长,竟也殊途同归,悟得了武学中阴阳生克,阳极而阴,阴极而阳的道理,自此剑术又上升了一个境界。桃颜当然不再取笑,但她喜爱双剑相遇时自然生出的虹霓光彩,却常常变着法子哄骗他俩斗剑。花宴春与方绮错明明都知道她那点小诡计,却从不揭穿,日日比试,自乐在其中。
      花宴春低头看剑时,眼光神色都温柔如春,抬头看到那握剑之人时,脸上却登时罩上一层严霜,刹那间寒冬煞来,春意死去。
      完颜错与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道:“多年不见,大师兄,别来无恙?”

      桃颜本来服了麻药昏昏沉沉,可这一句“多年不见,大师兄别来无恙”,便如一声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炸得梦碎魂消,桃颜刹时间如堕冰窖——完颜错怎会来了?!
      他不是应在江对岸统领十八万大军筹备天明渡河吗?他如今已贵为太师,又是南征主帅,为何竟会冒此大险,雪夜潜入宋军领地?难道他已发觉她抄录了真正兵卷才亲自来拦截?可她做得万分隐秘,他又是何时发现的?
      而金兵大军压境,花宴春明明在前线督战不能脱身,却又为何临时改变主意,夜半离职?
      两军主帅竟在这风雪夜店相逢,又怎会只是巧合?!
      ——可不管这究竟是一出什么样的迷局,她却知道完颜错一旦摆下那“求之不得”阵来,不见尸骨不破阵,花宴春却是无路可逃!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立时冲到花宴春身旁助他一臂之力。无奈麻药效力未过,她用尽力气也只能身子弹动几下。胡大夫仍在缝针,见她乱动不由大怒,命药童和小针儿将她紧紧按住。她张口欲要大呼,却不料声音出口却微弱之极,花宴春哪里听得见?
      桃颜心头如被油煎火烤,只恨身不由己,一行珠泪滑入绿鬓。

      这“求之不得”阵,便是桃谷客唯一不曾传授三人的秘术。当年桃谷客自知大限将至,便唤来三名弟子,言道自己已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唯桃谷有一门最为神秘诡异的阵法却从未告知三人,只因此阵着实太过阴毒邪门,有违天道,若习练则必造血腥杀孽,终有一日逃不过天谴。若一旦泄露于外,为心怀不轨之人习得,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但此阵之玄妙神奇,举世无双,桃谷客却又着实不忍令这门奇术就在自己手中断绝,思量许久,决定将阵法一分为三,分授三人,并令三人起誓,绝不将自己所学说出,只能作为家门绝秘,代代相传。完颜错学得摆阵之法,花宴春学得役阵之眼,桃颜则学得阵势变化。
      而后来桃颜为骗取完颜错信任不得不将阵势变化的口诀全盘托出,如此一来完颜错已能摆下阵来,陷花宴春于阵中,纵然不知阵眼,也能施展变化、取他性命!
      这求之不得阵,尸为阵,血为引,逆行阴阳、倒转乾坤,根本没有破解之法,摆阵人与陷阵人同在阵中拼尽所学、耗竭精力,直至一方战败身死,以白骨铺路、鲜血作引,此阵方会自行消解。
      所以完颜错今日亲自来堵截花宴春,毫无疑问是早已算计周详,以桃颜传书而诱花宴春到此,要亲手杀他于求之不得阵中,以绝后患!

      花宴春听得完颜错这一句“多年不见,大师兄别来无恙”,见得完颜错嘴角含笑殊无愧色,仿佛真是久违的故人重逢,殷切问候。饶是他脾气再好,也按不住一道恨意燎心刺骨。但他眼中怒色也只是一闪而过,面上神情仍是冷漠疏离,全当不曾听闻,冷冷地道:“难怪萧誉去而复返,原来是遇见了你。”忽然声色俱转严厉,道:“以你完颜太师的精明,家中正妻暗调内廷第一高手追杀宠妃,你难道当真不知?!”
      完颜错收回寒翠剑,慢条斯理地道:“大师兄莫要误会,方才在门外遇见萧总管,我才得知此事。我刚同萧总管说了良禽择木的道理,他才投效于我。可之前裴满氏于宫闱密谋,我领军在外,如何得知?大师兄这么说,难不成是想挑拨我与师姐的夫妻之情?”
      花宴春口称“太师”,那便是明明白白地与他划清界限,完颜错倒好似满不在乎,面上似笑非笑,只眼中满是挑衅之色。
      花宴春面沉如水,无意口舌相争。他知完颜错生性狠绝,六岁便能为偷学兵术背井离乡、孤身潜入宋地、十年风霜苦练;对自己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为了确保诱出花宴春而听任裴满氏派高手追杀桃颜、陷心上人于生死险境之举,自然也做得出来。他既书《兵卷》,夺位野心昭然若揭,金国宫廷中动向显然全在他股掌之中,不过是佯作不知罢了。连萧誉这般阴狠难测的人物,也只短短片刻便背主投效——想必完颜错也是早有准备要借这个由头威逼利诱,一箭双雕、纳这内廷大总管为属下。
      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自十六岁回归王府,铲除异己,丰满羽翼,十年来手下金人宋人的白骨堆积成山,若真夺位称帝,大宋剩下半片江山更是岌岌可危。——当真非杀不可!
      这一道杀意在花宴春心头徘徊七年,到如今对面相见,完颜错步步紧逼,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轻提碎红剑,在空中虚划一道,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我心照不宣,今日二人只能活一人。店里这些不相干的人,便放他们先行离去。”
      他双目凝注完颜错,神色声音都极是平静,但缓缓说出“二人只能活一人”时,便似有一股森寒剑气自他身上发散而出,一室之内人人都为这决然杀意所震慑,呼吸一滞。
      众人皆知这一回是两大绝顶高手决战生死,真要交上手来只怕是鸡犬不留,更没准外边还有大军守候,哪还敢不要命地留在这看热闹?听得花宴春一声“放他们先去”如蒙大赦,不多时一屋子人便走得一干二净,谁也顾不得外边风狂雪骤,那是能跑多远跑多远。龙云早得花宴春吩咐,只等这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自携真《兵卷》离开。
      只剩下完颜错手下五人,花宴春四名亲随,胡大夫等人仍在为桃颜手术,那瞎琴师抱着二胡缩在角落颤颤巍巍挪不动窝。可怜他一老一小无依无靠,纵然逃离,外间冰天雪地,又哪有活路。

      烛光黯淡,只听风雪打窗,满室杀机一触即发。
      完颜错却恍若不觉,只是垂下眼去,望着花宴春手中碎红剑,淡淡笑了笑,道:“大师兄,你有把握杀得了我么?小时候比试功夫,从来都是你来我往,难分高下。你我想杀对方,谈何容易。”他本来眉宇间凝着一股阴骛凛傲,教人不敢逼视,但提及儿时旧事,神色竟也不知不觉地柔和三分,愈显容颜明皓,风神佳妙。
      花宴春叹了口气,神色尽是萧索落寞,缓缓摇头,道:“你我各为其志,十年师兄弟情分早已一剑勾销,恩断义绝。这‘大师兄’三字,再也休提。……只是今日要摆出‘求之不得’阵,愧对师父在天之灵,你我师兄弟三人,只怕都要应了当年毒誓,没有好下场。”
      完颜错微微一笑,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花宴春苦笑一声,他二人从小儿一起长大,朝夕相处,于对方心思哪还有猜不透的?完颜错设下的这一局,他如何不明白。
      当时接到天清寺线人传信,他已知此事蹊跷,完颜错大动干戈,不惜放走桃颜,岂是只为逼他罢官下野而已。但无法确定完颜错是否有意考验桃颜,怕陷她于险,便没阻止,只调令亲信,助她逃回。
      谁知不久便接急报,说韩相上表奏请御驾亲征,以壮军威,皇上不日便率御林军起程。这皇帝好大喜功,却没有带兵打仗的本事,想做出身先士卒的样子,又不敢真上前线,必会留在这离前线虽不远,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碧山。可桃颜也不日便到碧山,传信拦阻已是不及。一干君臣见到这金国都帅爱妾怀兵书投奔,书中更指若干朝臣为金人奸细,且不论真假——岂还会放花宴春与桃颜二人活命?
      御驾亲征之事或许便有完颜错的奸细暗中弄鬼,即便没有,他必也早得内报,才安排桃颜于彼时出逃。韩相那边必也是他有意泄露消息,才会有四娘堵截桃颜,以防兵卷提前转手,不能人赃并获。
      一切算计妥当,只等花宴春入彀。
      花宴春推知完颜错设局诱他相见,必是决意立毙他于当场。而若非完颜错已从桃颜处习得“求之不得”阵的变化之法,绝无把握与他一战。于是将计就计,暂令亲信副将领兵,连夜赶来碧山,要与桃颜联手,在那“求之不得”阵中与完颜错一拼生死。
      ——今夜一战岂止是决二人生死,更是定天下局势!宋军良将所剩无几,除花宴春更无可与完颜错相抗衡之人。花宴春一死,主帅阵前先亡,宋军必然阵脚大乱,金人再调精兵趁夜奇袭,宋军一旦溃败,长江一破再无险可守,敌军长驱直入,碧山的皇帝哪里逃得掉,这江山指日易主。而完颜错一死,金国几名宗室窥权已久,绝不会错过政变夺权的良机,则朝纲大乱,金军群龙无首,宋军便可大举反攻,趁胜追击,收复江北大片失地。金宋为备此役都已倾全国之力,输不得、输不起,此役一输,便是元气大失、久不能复,便是输了天下大势!
      因此花宴春与完颜错二人,都是一心一意,要置对方于死地,纵然言语中怀旧谊、念往事,又能有几分真情?
      他二人此时此地相隔不过一丈,却实是隔着了楚河汉界,万里江山。

      完颜错忽地扬眉冷笑,煞气立现,举剑傲然道:“大丈夫生当立不世之功,我完颜错领千军万马,平万里江山,成就千秋伟业,纵然有朝一日应了毒誓,死又何憾!——今日一战,不死不休!”神态睥睨,竟真是一派君临天下的帝王气魄。
      花宴春更不答话,神色凝重,提剑摆了个起手势。
      二人部下俱知决战只在片刻,亦各个严阵以待。
      小针儿和侍童接过围帘,胡大夫取来剪子,剪去线端,桃颜身上伤口已然缝毕,只剩最后上药包扎。只听琴声颤颤悠悠,老瞎子旁若无人般地低声吟唱——
      空余哪……西风哪……满袖是寒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四章 前尘旧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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