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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   第二天季良起得很早,准备下楼前看了眼隔壁房间紧闭的门,掉了些漆显出一点老旧,镂雕的梅花边缘润泽光滑,两只喜鹊回首无声凝望。
      和前天初来时看见的没有差别。
      匆匆吃罢早餐,曲达一边叼着烟袋卷烟叶一边往后院走,他要去盯着随从们备车,季良本该在前面等着,左右想来反正无事,便也跟着去。
      太阳已然喷薄而出,天际尽抹橙黄的胭脂的霞色,流出盖紫藏红满眼绚丽。
      就在这旖旎天光下面,季良堪堪转过廊角,他听见了,院子里哗啦啦的水声,然后抬眼看见了,一张湿漉漉的脸。
      额发鬓角都沾上了水,晶莹闪烁,像挂着一串一串缤纷的珍珠坠子,两道挺秀气的眉毛尽粘成两条墨线,末尾处翻翘了几根俏皮。
      蓝色提花罗衣前襟上也溅染一片,隐隐透着内衫的淡杏颜色,下摆掖在腰际宫绦里,便显露出底下的素松花裤。袖袂高高挽到了肘上,整理发束的手举在半空里,水渍在臂上蜿蜒,滴答,掉落一滴,惊起沉土轻扬。
      薛忆侧眼望着从廊上走下来的曲达,弯了嘴角一笑:“起得可真早啊。”
      “晚上这院里可惬意?”
      “当然,繁星如钻,苍穹浩瀚。只是——”他从腰里抽出发簪别住手里一堆墨云,“蚊子忒狡猾,嗡嗡的不知停歇。”
      “哈,你若是能让它美味当前却弃之不食,能耐可就大了。”
      “有那本事我早扯张幌子开张做生意,无本买卖,保赚!”
      “想得美。”曲达用胳膊肘搡他,“快收拾好,要上路了。”
      薛忆应了声,拿布巾擦脸,边叫个伙计把水提走。
      季良一直站在廊上,这时方才下来转了一圈,除了叮嘱随从几句,没有多言语。
      薛忆也只是恭敬的朝他拱拱手,道了“庄主早”,就跟在曲达后面看他怎么交代那些人。

      车行的速度稍微缓下来,即便如此,仍是在下午时分抵达了京城。
      深朱雄伟的城门,向着两边无限延伸的青灰城墙,昂着头才能看见的高耸入云的门楼,坚实又冰冷,压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的气势磅礴。
      终于是要进去了。
      有什么东西呼的一下子撞在了心口上,薛忆放下帘子咬住了指节。
      泛着青白的皮肤埋没在浅胭脂的双唇里,鬓角上垂下几丝发,飘飘扬扬地迷住眼睛。
      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要挣扎什么?还以为能有脱逃的机会?
      你逃不掉的!
      ——真的么,如果真的可以逃的话……
      曲达和外面的人低声说几句,然后转头对季良道:“已经在城东一家客栈包下独院,直接过去?”
      “嗯,安顿好今天都早些休息。”
      季良靠在软棚上,眉心蹙着两三道浅皱。
      连日赶路也让他觉得疲乏,下车的时候没注意踩到石块,脚脖子一歪几乎要摔倒,恭立在旁的随从赶紧上前扶了一把,险险稳住。
      薛忆也有点恍惚,闷着头就要跳下车,发觉季良还站在车边上时已经收不回悬空出去的身子,于是砰地撞了上去。
      “啊。”
      “唔。”
      两个人就这么着,上面一个的胸贴着下面一个的背,下面一个的手杵着再下面的地。
      弄得像是投怀送抱,却投错了时机,又像是背媳妇过门,但背得激动失足。
      奇奇怪怪的姿势,僵持在繁华街道的热闹客栈门口。
      措手不及的随从们呆滞几弹指,被曲达吆喝了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拉携起庄主和薛公子。
      客栈掌柜关切地从帐台后面奔出来问候,瞅眉目沉重青年掌根破皮见红,叠声唤伙计去找隔壁郎中讨伤药。
      季良龇牙朝伤口上吹风,呼出来的热气对减轻那里的火辣没有丝毫功效,还是无名郎中一剂药膏清凉解痛。
      薛忆站在一边垂首,胸口被红玉硌得疼,抚了抚,一场变故倒使头脑清醒了,老老实实作揖道歉。
      季良拧头白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大步进客栈。

      预定下的院子在客栈东北面,围着中央天井几间厢房,有扇独门直通外面街道。
      一株榆树贴着南厢滴水檐生长出去,张开了臂膀遮掩住大半个院落,不知道有多少雀鸟栖息在上面,日暮时候唧唧喳喳归巢的声音甚是聒噪。
      季大庄主当然是住面南正房,曲达嫌那些鸟儿吵人,薛忆提拎着细软就进了南厢。
      陈设虽简单倒也齐全整洁。
      他把手里东西甩在桦木床上,环视一遍,地板上都是重重叠叠树荫,摇晃着的,闪烁着的,生机盎然。
      从窗户望出去,正对上季良从对面望过来。
      两两相对,两两无语。
      天气闷得利害,没有一丝风,门窗大敞着也感觉不到凉意。
      于是薛忆开始解腰上宫绦丝带。
      柔软精美的丝绦缠绕在指间,牵绊着白嫩纤长指节,顽皮地舞蹈跳跃,伸胳膊蹬腿,哗啦一下就展放了身体,温顺地悬挂在腕间。
      这么一来,水蓝的罗衫便解散了束缚,松松垮垮从肩上搭下,将淡杏的里衣半藏半露。
      细细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皮肤从低垂的薄料衣领里流露出来,隐约泛着光,像用蜜脂调和过的温和的色泽,那些微微突起的骨骼线条,被几丝漆黑的发勾了边缘。
      薛忆慢慢歪着唇角笑,漂亮深邃的黑眼珠子也慢慢沉到弯起来的眼睑里面去,长睫盖了下来,颤几颤,闲适懒散的,看着相隔一个天井两扇窗户的那个人。
      仿佛能听见他陡然收紧的呼吸。
      薛忆笑得更轻松曼丽,抬起手轻柔缓慢地触碰自己光滑的面颊,顺着肌肤脉络摸到颈项间,伸进微敞的领子里。
      他想如同以往那样用那些摄魂勾魄的伎俩,把眼前的谁挑得颠三倒四,看谁涎着脸贴上来求半晌欢欲,或者羞着脸掉头去赏无边风月。
      然而,他只瞧见了,站在琉璃斑斓中的季良,眼里浮沉的惋怜悲慌的枝蔓。
      然后,他僵了笑。
      除了因为那些枝蔓,还有忽然疯狂蓬勃生长的藤条,密密匝匝缠绕的满胸满腹都是,堵在心口上,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刺得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战栗着。
      我在干什么?
      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从恢复了被遗忘的姓名的时刻起,不是决定了要疏离那十年过往,让它成为忘川彼岸那些妖媚盛放的嫣红花朵,纵使极至灿烂,纵使鲜血淋漓,不入而今。
      手指拖拖沓沓地曲缩了,顺着单薄料子抖抖地一路滑下去,胸前火炭般炽热的红玉擦着皮肤就荡进掌心里,烙得细嫩的皮肉仿佛在哧哧的燃烧,又随着血液腐蚀了五脏六腑,钻透了心肺。
      浑身汗水肆虐。
      薛忆张皇地撒手,一面褪了外衫丢到凳子上,一面扯开包裹在里面找。
      扇子呢?记得刚刚是随手搁在什么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将随身几样东西翻了个遍,又抓起外衫抖了抖,那把露草折扇始终不见踪迹。
      “奇怪了……”
      “吃饭了,你在干吗?”曲达站在他门口,看着一床狼籍。
      “扇子,车上用过的,不见了。”
      薛忆扭身坐在床前脚踏上,嘟囔着急燥地摆手扇风,拽袖子擦额上鼻尖汗水。
      “咳,我还当你掉金块了呢。”曲达挨八仙桌沿儿上磕烟嘴,“吃了饭我想去街上走走,你陪我,顺便再买把。”
      薛忆撩着衣襟抖风:“我现在就要。”
      “喏,借给你。”曲达自己别在腰上的折扇递出去。
      “不,我要我那把。”
      “你这个人,都是一样用处。”
      “我就要我那把!”薛忆错牙固执地推开曲达,瘪着嘴,生着无名气。
      “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鬼脾气?!”
      薛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心里烦闷,垂了两只手绞扭。
      他重而短促的呼吸,压过了回家的鸟雀的喧哗,盖过朝他走过来的人的脚步声。
      “你跟我来。”
      季良低沉地抛下一句,转身往外走几步,回头,看那个人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冷了一眼,随手操过旁边陶瓷盏瞅准了丢过去,堪堪擦着薛忆肩头摔在床褥上。
      “薛公子,请——”他偏头摊手挥了挥。
      薛忆方抬头,眼神恍了会儿,撑地站起来,慢悠悠跟着走出去。
      两人径直进了季良的房间,薛忆看他从桌子上拿了把折扇,展开来,正面冲他晃晃。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薛忆直直盯着露草扇面。
      “掉在车里,我猜就是你这个大马虎的。”季良哼笑一声,“你身边要是不跟个人,总有一天把自己也丢了。”
      “多谢庄主。”薛忆稍显粗鲁的夺回自己东西,“庄主的好意提醒,在下铭感于怀,至于您的担心——薛忆可以保证,至少这段日子不会发生。”
      说罢,他拱手作个揖,离开房间。
      季良在后面望着他背影,宽松衣衫笼罩的瘦削身体,下襟在空中飘飞,从一株紫茉莉上擦过的时候,就像一双蝴蝶翅膀。
      你早丢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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